路与行
2017-09-11劳逸凡
劳逸凡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曾几何时,我是那般钦敬相父。父皇驾崩,我以为应休养生息,他道情势危急,于是深入不毛,平定南蛮;国政未稳,我以为整顿为要务,他说安内必先攘外,于是慷慨陈词,三军攻魏。望着相父离去的背影,我懵懂中明白了我的渺小,我的稚嫩,我的不成熟。从此,我失去了选择“路”的权利。事无巨细,皆“咸决于亮”;何去何从,任相父抉择。
然而,此时此刻——我竟漫步于这样一条不归路,我一手开创了它,又自己选择了它。萧瑟风中,旌旗飘扬,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阵势。不同于蜀军脸上的疲惫力竭,魏兵如炬的目光中,分明写着——终结。
暗流涌动,黑云压城,无力回天。我继续行于这看似荒谬的路上,往昔的梦幻泡影在我眼前闪现。
六出祁山,相星最终陨落五丈原。即使相父逝去,我依旧彳亍在他给我挑选的既定道路上。蒋琬接掌国事,费祎紧步后尘。然而我的意志却不免动摇。相父死时,恍如隔世的我竟已27岁,未曾踏出深宫一步。纵然死者令人哀痛,无多时日,我的心便同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我出巡大堰河,终于达成一个梦想——作为一个平民都轻而易举能做到,作为皇帝却难以企及的事情:走出家门。仅此而已!返回之初,即有诸多大臣非议,原来一番游历,便是“无义”之举!
我不禁摇头苦笑。四顾周围,笑容凝结在我的脸上,动弹不得。偌大成都,一国之中心,这个地方的居民竟一样“面皆菜色”。我为了让他们暂得休息,无数次压下请求北伐的奏章,无数次安慰自己,说我的任务只是勉力取得一些国内的安宁。然而——然而,终究是不行!
偏安一隅,即为罪过。姜维请愿再次伐魏——而益州的百姓,平均每九个平民,就要养活一个士兵。但他是相父所定继承人中重要的一位,平庸的我没有反对的能力与资格。
九度伐魏,终是徒劳无功。落叶归根,蜀民心上更添一层愁苦。自黄巾之乱始,这片土地已有近八十年未得太平。任何人都已无法按捺情绪,任何人都流露着结束战争的企盼,任何人的手似乎都向我袭来,揪住龙袍一角,苦苦哀求……我却陷入迷惘无法自拔:我有这个权利吗?不是先帝,不是相父,不是蒋、费二人,不是姜维,走上的是自己抉择的路?于路上行的方式,由自己决定?
迷惘中的我,“听信”了宦官黄皓之言,姜维停战,屯田避祸;魏军南下攻蜀,我尝试反抗,不料邓艾偷渡阴平,无力拒敌;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我还有南逃的机会;谯周议降,拿我的名做文章,道“禅”即“禅让”,我默然以对。
行至门前,我停下脚步。这一次,是我的路。
汉景耀六年,开城门,自缚双手,降魏。世人皆道成王败寇,言我昏聩,蜀灭之全责尽归我一人。
被称为“扶不起的阿斗”,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蜀民听闻天下终于太平后欣慰的神色。
“公嗣兄可爱歌舞?”这位其心路人皆知的政客,脸上却于阴诡之中显出王者之气,是愚昧的我远比不上的。
“正是。”
司马昭拍一拍手,奏起熟悉的蜀地乡歌。我心略一颤抖,手中的酒杯抖落出几滴“泪水”。然而,司马昭却只看到了我的“喜笑自若”。他并不满意,他日又问:“颇思蜀否?”
“此间乐,”我静如止水地注视他锐利的目光,“不思蜀。”
放下酒杯,我悄悄拭去手上的冷汗。乱世之中,我活了下来。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很不幸,本应当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我,成为了一个荒谬的皇帝;很不幸,我毫无出色的才干,难敌先辈的光辉,虽然我已尽力;很不幸,在一统的过程中,我充当的不是“合者”,而是“被合者”的角色。但是,我坦然面對,走上了只属于我自己的路:顺应历史潮流,将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还人民一个笑容;我将以我的方式前行:遭尽白眼,受尽唾弃,亡国之君,何以辩解——纵如此,也要活下去,并非皇帝,只是作为一个“人”——迎接太平盛世降临。同时,尽管欺骗了司马昭,欺骗了世人,我也决计不忘,那段在蜀地的日子,告诉自己:我曾活得精彩!
此间乐?不,思蜀!
【评点】
刘禅在人们心中一直被看作是昏弱、无能君主的代表。但作者却别具匠心,从第一人称的角度,记叙了这位末代君主在那个战乱纷争年代的心路历程,表达了对蜀汉由盛转衰再到灭亡的愤懑、无奈之情。文章以历史大环境为背景,着重个人心理的刻画,不刻意,却将一个不一样的刘禅重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禁让人顿生怜悯、叹惋之情。
苏家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