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容貌焦虑症』的战争
2017-09-11李濛
李濛
1
我花了20多年的时间,与“容貌焦虑症”作了残酷的斗争。
说起来,我的“容貌焦虑症”起源于我的妈妈。妈妈长得很美,鹅蛋脸,额头圆润丰满,鼻梁挺拔笔直,眼睛既有东方美人的修长妩媚,又兼具欧式眼的深邃灵动,不施粉黛也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不幸的是,我这个独生女没继承她半点优秀的基因。我天生皮肤黑黄,大小眼,单眼皮,塌鼻子。加之早早地患了近视,看东西总是眯缝着眼,气质里更添了几分呆蠢。
打我记事起,妈妈总会在周末牵着我逛街。我的故乡是座极小的城,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熟人。“你侄女?”熟人问。“不,是我女儿。”“啊?你女儿?”对方大惊失色,“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啊……”这样的对话在我的童年出现了无数次,之后的话无须说出口,三四岁的我便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怜悯和幸灾乐祸,那比任何殴打和辱骂都让我无地自容。
2
青春期暴涨的食欲又让我迅速变成了胖子,臀部和大腿堆积了厚厚的脂肪。我最怕上体育课,害怕让自己跑步时迟缓又笨拙的姿态暴露在众人面前。家人也毫不忌讳谈及我的肥胖,表弟甚至不再叫我“姐姐”,而直呼我为“小粗腿”。
然而丑小鸭也藏着一个变成白天鹅的梦想,变美的渴望在我心底悄悄萌芽。我每天只吃一顿饭,省下餐费买来劣质唇彩和睫毛膏,偷偷藏在课桌里,每天趁午休时给自己化妆。可没多久,嘴唇就因过敏变得鲜红肿胀,眼睛也因为卸不干净睫毛膏,时常干痒难耐。最严重的后果还是节食导致的营养不良,有好多次课间操,我都因血糖偏低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但我不管不顾,在变美的憧憬面前,健康简直不值一提。
妈妈苦口婆心地劝我:“你才多大,就花心思在这上面。人应该讲求心灵美,尤其是学生阶段,更不能搞这些歪门邪道。”
尽管如此,我无法抗拒变美的诱惑,就像春天无法抗拒花朵的绽放一样。我一直在问自己:爱美是错吗?美是罪嗎?“容貌漂亮”与“成绩优秀”一定是对立关系吗?女学生个个灰头土脸,就都能考上好大学吗?答案都是否定的。
3
上大学时,我瘦了不少,皮肤也白了,但依然谈不上漂亮。我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打扮自己,是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资后。
那时我薪水很低,留出房租和饭费,剩下的钱只够买一盒眼影。那天,专柜的化妆师用柔软的刷子轻扫过我的脸颊、眉毛和眼睑,用滋润的唇膏涂抹我的双唇。整个过程我始终闭着眼睛,直到化妆师说“好了”,我才睁开眼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脸庞白皙红润,双眼因为眼线的勾勒变得妩媚动人,塌陷的鼻梁在阴影的反衬下挺拔起来。那一刻,恍然如梦。
从那以后,我迷上了化妆,名牌衣服、化妆品,堆满出租屋。那时我工资5000,但买起2000块钱的鞋子眼都不眨一下。我每晚都要精心搭配第二天的衣服,每天早起一小时化妆。很多次睡过了头,宁可迟到扣工资,我也决不允许自己素面朝天地出门。
终于有人开始说我漂亮了,我得意忘形,却更加贪心。我恨我的大粗腿和小腹上的赘肉,于是开始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来重塑身材,那就是催吐。与同事吃饭时,我会毫不忌讳地把食物送进口中,然后再溜进卫生间,用手指使劲地抠着喉咙,把胃里的食物全部清空。
由于长期催吐,我患上了营养不良和焦虑症,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折磨着我。我只好求助于心理咨询师。他建议我记日记,以缓解焦虑。我从小就对写作有兴趣,加之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很轻松就接受了这一提议。但真正让我决心以笔为桨、划破生活晦暗的转折点,是大学写作课老师的英年早逝。赵雨老师曾赞我天分很好,希望我别浪费才华,把写作当成一项事业完成。得到如此评价的我虚荣心爆棚,把老师的教诲当成了炫耀才华的徽章,但认真写作的事却被我抛在了脑后。得知老师辞世的那天,我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不仅是哀悼老师,更是哀悼我浪费掉的人生。哭够了,我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决心停止催吐,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和生活。
我承认美貌的确会带来一些机遇,可一旦开始认定漂亮脸蛋与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爱情以及更好的人生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那将是对我的自尊心与寒窗苦读的亵渎。尤其在读了波伏娃的《第二性》后,我更加确信自己对于美貌的渴求不仅源于童年的伤痕,也是不经意间向男权社会下的单一审美取向的妥协。
即使整容也不能抚平内心的创口,直面自己的平凡才是真正治愈的良药。
(夕梦摘自中国三明治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