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究竟能做什么?
2017-09-11王安忆
王安忆
小说究竟能做什么?恐怕不是我所理解的在社会生活里小说的作用,而是小说本身它还能有怎么样的作为,或者说还有什么样的能量。我来讲两个故事,我企图用这两个故事来说明我对小说能力的矛盾态度。
第一个故事是,今年三月份去巴黎,我上了飞机,关了舱门,可是飞机迟迟不起飞。它就是不起飞,大家很耐心地等待。第一个小时过去了,第二个小时也过去了,到第三个小时,乘客就开始躁动起来,不晓得从何而起,机舱里头开始流行一个谣言,这谣言非常可信,又非常传奇。
它说什么?它说不起飞的原因是禁空,因为乌克兰要和俄罗斯发生战争。这真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情!谣言还说,如果我们第五个小时还不能起飞的话,航班就要取消,正式进入战备。谣言继续发展,主要是限制欧洲,你们看汉莎航空也没有飞,我们法航也没有飞,而中国大陆的飞机飞了,国航飞了,东航也飞了——真是越来越像了,大家很兴奋也很紧张,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于是大家分别和朋友发短信联络,搜索各种各样的信息,其中有一条比较冷静,解释说只是天气的原因,可是大家很快放弃了这条信息,宁可采信战争的说法,因为第一个说法非常传奇,它对我们平凡的生活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我们都愿意是这个原因。天气的原因实在太普通了,这有什么可期待的!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故事。我的意思是:可能这就是小说要做的,给我们平凡的生活增添传奇,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平凡。但是,这又并非意味著小说对平凡生活的厌弃,其实我们又是天生的——凡是写小说的人都是天生对于生活有一种热爱,热爱生活的表象。
这就引出我的第二个故事了,它就来自在高雄的一个经历。我们住在中山大学,穿过隧道很快就来到轮渡码头。我喜欢在码头看渡船,轮渡靠岸,缆绳一解开,首先冲出来的是摩托车,我觉得他们一直没有熄火,也不下车,直接就这么冲上岸,气势汹涌,非常彪悍,非常粗犷,张扬极了!人是很奇怪的,你其实完全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行为。当马航出事的时候,我发誓我再也不坐飞机了!可是事实上我又坐飞机了,飞到高雄;紧接着韩国的船沉了,我发誓我再也不坐船了,可是就在前天或是昨天,我还是坐了船——高雄的轮渡。
一上那个摆渡船,我就看见很多非常吸引我的场景,所以我说我们这些写小说的人,真的是一个矛盾的物种,我们容易被生活所吸引,可是我们又不满足于生活。轮渡上,我看到有一个女人,长得很高大丰腴,就坐在她的没有熄火的摩托车——你们叫机车的铁骑上面,和对面的人在说话。和她座下突突响着跃跃欲试的机车相反,她的神态慵懒松弛,她的手非常温柔地抚摸一只小猫。我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味,里面似有一股情欲。我看不见和她说话的人,马达声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就觉得那是一个男人。高雄的女性,常常是穿短裤,短到齐大腿,露出大腿,颀长、丰满、健壮的腿,骑着摩托,呼啸而过,我觉得这个场景非常漂亮。
所以我说,我们那么容易被生活的表象所吸引,同时向往传奇。如何调和这个冲突,大概就是对小说还能做什么的回答。就是说,在生活的现实面上建设精神空间,一个空中楼阁。黄锦树说前辈鲁迅不写小说了,同辈人张承志不写小说了,在他们的精神领域里,小说的材料——日常生活太不够我们的要求,这个材料永远达不到我们的理想,我们永远没有办法让它升华,解决精神的困境,可同时我们又那么留恋生活,我们都是一种留恋世俗生活的人。怎么办?想办法和解。小说大约就从这里产生。
(饶晋艺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