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个监视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2017-09-11荆方
荆方
决定给老家的双亲安装监视器,源于弟弟的一个提议。分别住在北、深、广的我们姐弟3人,经常在微信上讨论远在河南的父母的养老问题。有一段时间,母亲总是抱怨保姆偷东西。有一次,她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保姆偷了她8000块钱。
我们心里明白,保姆是不可能偷她8000块的。父母的工资由父亲保管,母亲花钱大手大脚,每月发到手的零用钱迅速用完,不可能有8000块那么多。但是母亲不依不饶,说保姆光吃闲饭不干活,说不用保姆自己完全能行。这个保姆是我们姐弟出钱给父母请的,人很可靠。
弟弟提议给家里安装一个监视器,看一下保姆平时的表现。安装监视器的头一个月,就冒出了很多让我们姐弟3人震惊的事情。我发现母亲跟保姆的关系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紧张。保姆除了上午跟母亲―起出门买菜外,其余大部分时间就她俩在客厅里一起看电视剧,还不时讨论剧情。而她们周围,是乱糟糟的客厅。
我打电话回家,质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保姆收拾房间、拖地擦桌子。母亲像被我偷窥了隐私,又像被我揭了短,恼怒又羞愧。刚开始她企图否认,但铁证如山,她就改变策略,说:“这房间不用收拾,我看着挺好。让她(保姆)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我气得打姐姐的手机告状。姐姐代表我们姐弟3人打给父亲,父亲觉得这个不是问题,只要老伴跟保姆聊得开心就好。
还有一件事,更让我生气。平时母亲和父亲都是准时10点上床睡觉,父亲偶尔出差,保姆就全天在家陪母亲。我特意交代保姆,一定要按时伺候老太太上床睡觉,保姆也答应得很好。一次父亲出差,夜里11点半,我打开视频,赫然看见客厅灯火通明,音乐欢快,母亲和保姆坐在客厅里看综艺节目,津津有味。
我立刻拨通家里的电话,母亲刚接电话就意识到我的来意,撒谎说:“我都准备睡了,正要关灯呢。”接着保姆就去把电视关了。
母亲渐渐明白了视频对她的不利,她开始抗议,还企图把网线拔掉,不过都被我们一一劝阻。父亲的态度跟母亲相反,父亲热爱新事物,上微信、上淘宝。他很适应被监视的生活,经常在中午吃饭时,端着酒杯(他每天中午都喝二两)冲着镜头那边的我们举杯致意。
安装监视器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天,我打开视频,发现母亲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半闭。我打家里的电话,电话铃响着,母亲却一动不动。我立刻打电话给小姑姑。小姑姑赶到家里,发现母亲昏迷。
母亲是甲低又合并糖尿病,双侧甲状腺切除,需要终身服药补充甲状腺激素,但她总是忘记吃,保姆也不提醒,久而久之酿成恶果。医生说,像母亲这种情况,如果发现不及时,会死人的。这件事,让我们每个家庭成员都对监视器心存感激。母亲也不再嫌弃它,服服帖帖地被它监视。
监视器里最欢乐的事,是我和弟弟、姐姐其中一个回家时。远在家乡之外的其他两个人,会打开视频守着看直播,比半夜起床看球赛的球迷还准时。回家的那个孩子一进门,就得意地冲监视器挥挥手。父亲欢快的聲音从监视器里传来,略带夸张地介绍着自己的生活。他拿出一瓶酒说:“中午喝这个,这是老二买的,据说不错。”视频外的人盯着视频,听到自己的名字,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在现场。
当然,这些特别事件都是少数。监视器里记录的,90%都是父母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光。他们有时候整晚不说一句话,看到10点,默默起身关掉电视,消失在卧室门口。尤其是天寒地冻的冬天,他们甚至一整天都坐在沙发上,看着同一个频道。
没有安装监视器的时候,我们仅凭电话沟通,父母那边总是热闹的——院子里谁家添个孙子;医院的老同事来家里看他们了;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今年开花特别多。安装监视器后,才知道父母的日子,是被大段的空白铺满的。这些空白是荒芜的原野,没有庄稼,不收割希望。
母亲撒谎说保姆偷东西,是想引起我们的重视,让我们参与她平淡如水的生活。那片荒芜,不是干净的地面和洁净的桌椅所能填补的。监视器把这荒芜的真相,摊开在我们姐弟3人的心里。远在异乡的我们,远远看着这大片的荒芜,静静地,日复一日地,吞噬着衰老的父母。
本来,安装监视器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心安,但安装了监视器以后,我们姐弟3人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被划过父母生命的每一次滴答声弄得焦虑和内疚。有多少像我们一样的子女,远走异乡,无论混得得意还是失意,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司志政摘自《新周刊》2017年1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