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屠
2017-09-11十二楼鸦青染
文/十二楼 图/鸦青染
浮梦屠
文/十二楼 图/鸦青染
浮屠岛上终年迷雾,难得降些雨水,也似飘絮般轻盈。司颜悠闲地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脚丫子搭在大猫柔软的肚皮上,小腿有节奏地晃着。急促的脚步声渐响,司颜睁眼便见少年头顶着翠玉似的荷叶,脸上笑意盈盈。
“阿颜,”云庭殷勤地将荷叶塞给她,“喏,给你避雨。”
司颜瞧了一眼荷叶,险些哭出来:“这是我种了三年的流波绿!”
“对啊,”云庭用力点了点头,“它今早又长大了一圈,正好拿来避雨。”
“你……”,司颜笑了,“今天练剑的时间加三倍。”
大猫怜悯地望了云庭一眼,在司颜身上打了个滚。雨越下越急,混着少年强烈却无效的抗议,哗啦啦落得欢快。司颜抚着大猫的肚皮,想起当初也是这么个雨天,她看到那个少年被送到浮屠岛上来,愣愣地站在雨里,连避雨都不晓得。她不禁嗤笑,这就是青帝的儿子吗?居然是个傻子。
六合八荒之中,浮屠岛位于碧落海的最边缘,荒凉极了。本来她还疑惑青帝怎会将自己的儿子派来这里,后来才听说云庭在一场战争中失了魂魄,所以成了弃子。
她一边看着笑话,一边意外地撞上了少年的目光—那样干净的一双眼,隔着一片雾气静静注视着她。心底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扫过,她转身欲走,云庭却哇的一声扑了过来,“阿颜!”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用力抱住,鼻涕眼泪糊了一袖子,“我总算找到你了!”云庭身量很大,几乎要将她压倒。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发了什么疯,居然没有推开他,而是鬼使神差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我在呢。”
既然这个少年当她是什么司颜姑娘,那便随他吧,一个称呼而已。如今,两百年的光阴倏忽而逝。司颜心痛地望着那盏光秃秃的流波绿,觉得自己当年还是太天真。两百年岁月好像静止在浮屠岛上,只有屋前随着春去秋来不断重生的凤凰树还昭示着光阴流转。浮屠岛与世隔绝,司颜有时会想,幸好有了这个少年,日子才不会那么无聊。
午后,满脸泥灰的云庭笑得灿烂:“阿颜快跟我来。”
她面无表情盯着他衣服上的破洞:“你又干了什么?”
“跟我来就知道了嘛。”司颜被云庭拉到了洗月峰后,她记得从前山后边是一处荒地,如今已是遍野落绯。火红的夕雾花从他们脚下蔓延开去,连缥缈的雾气也染上了淡淡绯色。
云庭轻咳一声,折了一枝递给她,羞涩道:“我种的花,阿颜喜欢吗?”司颜很是感动,毕竟她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把六合八荒中最毒的花当礼物送她。
云庭期待道:“我喜欢阿颜!”司颜不屑地哼了一声,却伸手接过了那枝夕雾。
天色暗下去,司颜借着夜明珠的荧光替云庭缝补衣服。云庭说:“阿颜,我们就这样长长久久过一辈子多好啊。”
长长久久啊,很多年后司颜想,如果没有那个人出现的话,应该真能这样过一辈子的。
百年未有外人造访的浮屠岛来了一批客人。近来,海族王室遭到魔族突袭,青帝拼了命才平息了霍乱,原有的几位王储也在这场战争中一一陨落,群龙无首的大臣们总算想起来青帝还有一个流放到浮屠岛的儿子。
“公子残缺的魂魄已经找到”,说话的是个女子,眉目温婉,笑起来宛如春风拂面,“还请公子跟我们回去。”
云庭躲在司颜身后,司颜正想回绝,女子的下一句话却令她恍遭雷击—“公子难道不认得司颜了吗?”
是了,两百年的时光几乎令她忘记......她并不是真正的司颜。叶安心想,她甚至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碧落海风吹得脸颊冰凉。“阿颜,那人为什么说她才叫司颜?”云庭疑惑。
“她是骗你的,”沉默过后,叶安终于开口,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手,“她只是想带你走。”
“我不会走的”,她听到少年的承诺,刚松了一口气便见那个温婉女子款款而来,笑道:“走与不走,公子不如听完我的话再决定。”
“好啊”,叶安站起身来,看向司颜也是笑。她贴近云庭耳边,一字一句道:“你若敢跟她走,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叶安没想到,云庭真的没有再来见她。那日云庭离开浮屠岛,还是岛上的人看见了特意跑来告诉她的。她赶到时,他们已经走远了。
碧落海茫茫无涯,放眼望去,唯有穹宇万里,冷月当头。命运仍是沿着既定的轨迹转动,哪怕迟了两百年。叶安轻轻一叹。
那天,叶安混进了王宫,第一次见识到了海族的奢华瑰丽,比起魔族也不遑多让。入目琼楼缀玉,流淌的光影无比迷幻,她不由想起云庭那张玉琢似的脸,他确实该生活在这里。
三个月来,她扮作侍从听闻了许多关于云庭的事。她听人说,云庭恢复了神志,正式成为了海族少主,也听人说,少主和司颜姑娘真是一双璧人。她打听到云庭的住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推开精致雕花的房门。再一抬眼,就看到了窗边负手而立的身影,一袭雪衣凛然。那人转身,眉眼熟悉如昨,吐出的话却夹着冰:“你是何人?”
短短几个字,针一样扎过来。叶安不禁嘲讽:“当了少主,就忘了旧人啦。”说着伸出手去,指尖扫过少年的乌发。
“放肆!”云庭眉头皱得更深,自他归来后还未遇见如此大胆无礼之人,腰间佩剑出鞘,剑光照雪。
叶安毫不在意似的,仍是笑,纤长的五指顺势握住利刃,用力反压回去,在云庭震惊的目光下,大量温热的血淌过剑身,落在他握剑的手上。
“我找了你很久”,眼前的女子笑意邪肆:“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你听好了,我叫叶安,以后千万别认错了。”
云庭惊道:“你是魔族左使叶安!”魔道向来为正道所不容,他冷冷举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叶安指了指心口:“往这儿刺。”于是云庭的剑就真的刺进了她的身体。
“你怎么……不躲呢?”云庭喃喃不解。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了一拍。在他发愣时,一道黑影将快要倒下的叶安掠走。
“你怎么不躲呢?”叶安睁开眼时,那个讨人厌的魔族右使叶凌目光戏谑,叶安懒得搭理他。不过赌输了而已,她赌他不会跟别人走,赌他不会真的杀她,只是全都输了。长长久久,本就是奢望。
两百年前,海族长者预言海族皇室有上古神祇转世。碧落海之所以常年平静,是因为两族势力旗鼓相当,一旦上古神力在海族觉醒,势必会打破这种平衡。魔族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那时,海族因此内乱,叶安作为魔族左使被派往浮屠岛监视一位皇子。尽管那是个失了魂魄的傻子,可她能感应到,预言正是应在那傻子身上。可不知为何,她没有向魔族汇报自己的猜想,只是默默地守在浮屠岛上,一年又一年。
“你为他隐瞒了两百年,还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结果还不是一样?”叶凌满是不解。
叶安愣了愣:“你是说?”
“魔族要出兵了”,叶凌淡淡道:“上古的力量已经觉醒,你应该知道是谁。”
开战是在一月后。叶安自行请缨上阵,风声猎猎,明月洲作为海上最大的岛屿,也是两族争夺的关键所在。相隔碧波千顷,叶安远远便望见瞭望塔顶并肩而立的一双人。少主和司颜姑娘真是一双璧人,她记得那些小侍女如是说。两百年的光阴如梦一样短暂,从云庭离开浮屠岛的那一刻起,一切都结束了。
震天的厮杀声响起,叶安提起长枪冲锋在前,她重伤未愈,如今又勉强出战,没过多久便有钻心的疼痛袭来,连背后的飞箭都来不及闪避。
危难之时,她的身体倏忽一轻,腰间被人揽过。她蓦然抬首,目光与白衣少年交汇。云庭定定地看着她,眼里似藏着极深的情绪,半晌才开口:“叶安,我不会再认错你了。”
周围刀光剑影犹不停歇,叶安被这人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心头一股火腾起,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云庭恍若未觉,径自招来一只海鹰,载着叶安飞远了。叶安无法,只能一脸呆滞地目送那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千军万马……千军万马也是一脸呆滞地望着临阵弃甲的两位主帅,一场来势汹汹的大战,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
浮屠岛静静的,依旧雾色流淌。叶安深吸一口气:“你到底发的什么疯?”
云庭拥着她,贴近她耳边:“我都想起来了,叶安。”
她僵了一下,讥诮道:“不打算杀我了吗?”
云庭抚过她的心口,眼底神采晦暗:“那时,我丢失的魂魄刚刚归身,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也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那日我伤了你之后一直坐立难安,待记忆全都恢复,后悔也晚了。你若恨我,砍我几剑也是好的”
“我有什么好恨你的?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司颜。”叶安话刚出口就恨不得吞回去。
云庭唇角微扬:“司颜是我的师姐,我同她一块长大,只当她是亲人,你不必吃醋。”更何况,他喜欢的始终都是那个陪他共度两百年光阴的姑娘。管她是魔族也好,海族也罢,叫司颜也好,叶安也罢,他喜欢她,与这些无关。
那日司颜恳请他回王室,只说了两句便令他动心。她问,你想变得强大吗?想要保护喜欢的人吗?他当时就点了头,可没想到当他真正变得强大时,一切都变了样。他喜欢的姑娘成了敌人,他还差点杀了她。
“你说谁吃醋?”叶安正恼怒,遥远的碧落海尽头似有光芒升起,她呆呆道:“那是……明月洲的仙魔阵?”
仙魔阵是上古海神留下的阵法,一旦启动,就会立刻在两族的边境线上形成光芒结界。从此两族未经允许,都不得擅入对方领地。有了这个阵法,碧落海至少又能平静千年。
叶安有些不安,“这样的大阵,是要用上古神力才能打开的吧?”
云庭点头:“我献祭了内丹。”瞭望塔上,他已将内丹连同少主之位一并交给了司颜—无上的力量不是为了杀戮,而应是守护。
“你怎么这么傻……”叶安语声颤抖。
“别担心”,云庭将她拥得更紧些。我失了内丹也不会死,只是永远失去了法力。他已经守护了碧落海千年的平静,余生只想守护自己心爱的姑娘。
浮屠岛上的一切都没有变,屋前的凤凰树抽了新枝。他与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光,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
“进屋吧,”他看了眼天色,含笑道,“要下雨了。”
淡淡的月光洒满庭院,林修独自站在杏花树下,显得万分落寞。白苏缓缓走到林修身后,将怀中的外衫披在他身上。
“师父,我要走了。” 白苏有几分哽咽,林修只有他一个徒弟,他走后林修就成孤家寡人了。林修笑着揉了揉白苏的头发,只慨叹流年似水,白苏在“杏林春暖”已待了五年。记得初到医馆时白苏并不识字,也没有学医的天赋,可林修还是留下了他,因为他从未见过那般执拗的人。
那时的白苏还叫苏少卿,后来听闻“白苏”这种药材,执意改了名字,林修知道,他只是想离他喜欢的姑娘近一点。
苏少卿自幼丧父,又生性内敛,年幼时没什么玩伴,只有白素喜欢缠着他。在他十岁那年的初夏,白素吵着要去山里捉萤火虫,下山时她不慎扭伤脚,苏少卿心疼地背起她,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地走着。白素搂住他的脖子说,“少卿哥哥,以后你娶我好不好?”
苏少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她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都未发觉,沉思了许久后才轻轻点头,又怕她看不见,低声说“好”。那时的白素才七岁,尚不懂得情爱,正是童言无忌的年纪,可这句话却成了苏少卿永远的心魔。
十二岁那年,苏少卿的娘亲去世了,他一身孝衣跪在灵堂前,泪如雨下,白素怯怯地站在远处,一直陪着他。苏少卿为了安葬娘亲,到赵员外府里当仆人,等到再见时,白素已经嫁人了。苏少卿离开了江泯,来到长熙镇拜林修为师,却从未忘记白素。在医馆这五年,人们叫白苏的时候他都会失神片刻,人们笑话他迟钝,唯有林修知道,他只是又想起了那个姑娘。
苏少卿走的时候天还未明,几颗稀稀落落的星闪着微弱的光,马车摇摇晃晃间他仿佛又见到了泪流满面的白素。他没有告诉林修,白素嫁给了他唯一的好友。
初入赵府,苏少卿的性子并不讨喜,被分到了赵长宁身边。第一次见面时,赵长宁身着月白色的袍子,倚在榻上咳得厉害,苏少卿低头站了半晌,主动为他倒了一杯水。
后来他才知道赵长宁是赵员外的私生子,自幼身子便不好,大夫人又不待见他,因此只分得一个仆人伺候。赵长宁比他长一岁,性子温和,两个人很是投机,很快成了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