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山川湖海,囿于无声的爱
2017-09-11倪一宁
■ 倪一宁
她的山川湖海,囿于无声的爱
■ 倪一宁
大学期间去台湾交流,回家那晚,一家人吃饭,我半年未见韭菜炒蛋黄、桂花糖醋小排,几次站起身来频频夹菜,吃到兴头上,亲戚问我:“好吃吧?在外面是不是特别想念妈妈的手艺、家常的味道?”
只要点个头就能蒙混过关的问题,我偏偏搁下筷子,固执地摇头,说:“不,我挺想家的,但不想我妈做的菜。”在吃的问题上,我难得地较真,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不能靠“妈妈”“家”这种字眼骗同情分。没有什么技术的人才会以情动人,而我妈,一个浑身上下各项指标过硬的女人,也不屑于用温情做软广。
如果你也有一个一下班就理直气壮喊“累死了”的妈妈,你就一定见识过傍晚六点兵荒马乱的厨房:择了一半的芹菜摊在案板上,活虾被闷在黑色袋子里,时不时动两下,热锅上噼里啪啦炸响的是酸辣土豆丝。我妈边烧菜边收拾,右手拿着铲子,左脚踩着抹布,低头那两下功夫,就把溅到地板上的油渍擦去了。难吃归难吃,童年的我还是无数次拿着一包薯片,无限期待地守在厨房门口,也无数次被我妈差遣——“去帮我切两根葱”“水水水”“你能不能不要吃零食了,待会儿还怎么吃饭?你生活健康一点好不好”……
“好呀,那你菜烧得好吃一点啊。”我捏着空空的薯片袋,对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
我曾建议订外卖,被我妈迅速否决,她就像晚清朝廷一样,既拒绝外援,也不肯改革,既想捍卫围着桌子吃热菜的传统,又无力支撑时局,幸好只要大门一关,她也是我们这个小小政权的老佛爷。
在台湾半年,有时碰到咬一口就能有一汪油的鸡排,我也会想起我妈的拿手菜。她擅长做茄子,去皮,爆炒,拌肉丝,多糖、多醋、少许盐,软糯可口。茄子去皮后滋味更好,但茄子皮本身是防癌的,于是我妈时常在味道和健康之间摇摆,每次去完皮,都会很郑重地说:“其实这个做法不好的,营养都流失掉了。”她煎黄鱼、爆炒鱿鱼时也这么说。平日干脆、利落惯了的妈妈,很少有这样踟蹰、近乎迷信的时刻,就像她执拗地在微信上给我发养生小常识,在朋友圈分享按摩哪几个穴位可以延年益寿一样。据说这个习惯可以排入“父母最让你难以忍受的事”榜单的前三名,但说到底,因为你爱他们,所以这些又都是可以忍受的。
这次回家,厨房里仍然兵荒马乱,不时响起“水水水”“给我递蚕豆过来”“你不要挡着我,待会儿焦掉了怎么办”,不像做菜,倒像修长城,分秒必争,众志成城。她看到我手里托着个车厘子的盘子,又蹙起眉头:“你怎么一直这样,正餐不吃,零食不停。”
我嬉皮笑脸地抱住她:“我开开胃,等你的响油鳝丝。”
是在脸贴到她的羊绒衫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在无声无息中,她也妥协了。机场里有很多励志书籍,有精明干练的成功典范在讲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那些都是昭彰的道理,而人生太过混沌,你自己都辨不出哪一刻心底的天平倾向了哪一头。我妈现在做菜手艺越来越精湛了,饭桌上常提的是股票和折扣,很少再说单位里的人事变动。她穿暖色调的大衣,而我小时候印象中的妈妈,是衣柜里一色黑白灰职业装的人。
不进则退,她选择了退守厨房。
万能青年旅店有句著名的歌词,问“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说到底,志短只因情长,能把人困在厨房的,从来也只是爱。童年里的妈妈频繁出差,走了大半个中国,导致我小学时学唱《鲁冰花》,唱到“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时,共鸣到落泪。后来,我妈的山川湖海,成了宁波新寄来的带鱼、山上刚挖到的竹笋,还有我的行踪。她成了上班时关心创业板走势,下班后替我熬乌骨鸡汤的人,看着她熟稔地捏起锅盖的侧影,我也觉得没必要再细问,提前回家做饭等我们的时候,心底会不会有一点凄惶。
要怎么问呢?所有的妈妈们好像都不擅长邀功,不擅长自我标榜为家庭牺牲,她们寂寞又专注地打理着厨房,烤出一笼又一笼香喷喷的面包,目送你去更邈远的山川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