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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梦想的百岁老人——王曾氏

2017-09-10王从举

牡丹 2017年24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王从举

关于曾姓名人,人们知道温文尔雅的孔子学生曾参,知道近代以家训著称的曾国藩,也知道当代乐于做慈善的实业家曾宪梓。而我奶奶是个普通人,不出名,论辈分,她算是曾国藩的“侄女”。只是她祖籍在江苏东海,源自于山东曾家,她继承了许多曾家人恭敬、诚实、坚韧和豁达的性格,更难能可贵的是奶奶长寿。

2015年初秋的一天凌晨,带有一点暑气未散的味道。虚岁一百零一岁的奶奶在左腿摔断一年半以后终于扛不住了,她大口喘息着、呻吟着,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留念,也充满了许多无奈,自然规律谁能抗拒。这天2点05分,距离中秋节只有三天的凌晨,奶奶突然露出一丝笑容。围在她边上的是我婶子和我母亲,母亲对她说“你放心走吧”,婶子对她说“观音菩萨保佑你”。奶奶于是笑得更为灿烂,笑着笑着,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母亲喊来了父亲,开始给奶奶其他子女打电话通报消息。

这位出生于1915年10月初的老人,相差十几天就一百周岁了,却天道忌满,留下一点遗憾,幸福又怅然地走完了人生旅程。她的名字是曾兆(昭)荣,是山东曾子的后代。

她预知老之将至,早就交代说,在夏天她不能去世,参加丧礼的人要经受高温酷暑,她不忍心。她说,在中秋节以后去世也不合适,赶上农忙,会耽误农活,而且过节的时候,侄儿侄女来看望,还要买东西,花钱,她心痛。她说就在中秋节前,选择哪天凉快的时候,她要与大家再见……

于是真的,她在2015年9月22日走了……在距离她嫁到王家八十二年的时候,在我爷爷于1948年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后,她又坚守王家六十七年。

奶奶与爷爷的婚姻传说是抢亲,在民国初年,抢亲不是新闻,当然有“文抢”和“武抢”之分。“文抢”也是需要下聘礼的。

据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爷爷和小伙伴从海州赶四月初八廟会路过当时海州府张湾乡西部的曾庄,看到在田里劳动的奶奶,不禁心动,委托别人打听一下,奶奶还不是名花有主。

爷爷立即回家牵来毛驴,将奶奶抢走,同时委托别人去下聘礼。

这是奶奶当作故事讲给我听的。我三到六岁的时候,奶奶经常给我讲故事,驮着我,用小脚来回踱着步等下晚自习的、当民办教师的我妈妈。她认识牵牛星、织女星、紫微星,还有启明星。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村上孩子多,学校还有初中部,母亲经常忙到晚上十来点钟,奶奶的后背是我摇篮,她把月亮比作“包子”,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听着听着,我常常在她后背上睡着了……

奶奶不认识太多的字,民国的时候还是男尊女卑,她没有读过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但是,她的记忆力特别好,在八九十岁的时候还能够复述她儿时听到过的民间艺人说书讲的故事,在弥留之际,她甚至说出,自己是杨门女将家的丫鬟“转世”……

奶奶讲过她裹脚的故事,按照现在的流行语言,是“从小抓起”,在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利用碎片化时间,每天裹脚一点点。疼痛是难免的,但是那时是民国初年,除了深山沟里的或是少数民族的以外,大多数女孩都裹脚了。这虽然是一种摧残,但最终没有影响奶奶长命百岁。

奶奶深得曾氏门风影响,一生勤俭、乐观、友善、坚强,始终有所期盼,有所梦想。

她还讲过,年轻的时候给地主家做雇工,带着孩子去,结果孩子将地主家的坛子砸个口子。好在是开明的地主,奶奶在道歉的同时,延长了3个月工期,无偿为地主家做农活。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可谓兵荒马乱,一会有土匪来,一会有日本人来,经常要“跑返”躲避坏人,特别是爷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被解放军解放以后,又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家乡的人还不知道,奶奶依旧被当作国民党家属对待,真是欲辩无门。1948年,东海县大队的一个连(华东野战军的地方武装)迎战国民党一个营时,爷爷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所在部队为牺牲人员做了善后事宜,留下墓碑,就匆忙转战到了外地,但是后来过路的国民党部队将标志扔到河里,造成十几年没有给牺牲人员发放烈属证书。奶奶在家带着几个孩子,生活过得非常不容易。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奶奶吃过榆树叶,还吃过别人扔掉的菜根。她依旧不折不挠地守望着梦想……

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抗美援朝回来的爷爷部队的首长及战场所在地的老乡共同证明下,迟到的抚恤金终于发了下来,奶奶已经被当作“国军家属”十多年了。加上六十年代自然灾害,奶奶都用曾氏门风,学习曾国藩的“挺经”,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挺了过来……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从未骂过人,对我们的错误和懒惰,奶奶一般用讲故事的激励方法让我们见贤思齐,她会说出邻居谁家的孩子懂事,天刚亮就去下地劳动,割草喂牛。对于家里的蔬菜、家禽,被人偷了,她也从不嚷嚷和骂街。那时候,骂街是通行做法,偶尔见到有的农村妇女,在家中财物被偷盗以后,拿着一块木板,用菜刀在上面剁着,边走边骂……这是几十年前农村的一道风景,改革开放以后就不见了。奶奶对于被人家偷去的东西,只有惋惜,没有脏话。

我八到十岁出头的时候,奶奶常在早上月亮还未消失的时候,把我叫醒,和她一起推磨,我经常是睡眼惺忪,跟着她,也跟着磨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时候,面粉对于每个人家还是奢侈品,馒头是过年等重大节日才有的。平时早餐、晚餐吃的都是玉米、小麦、地瓜混合做的煎饼,冬天可以半个月做一次煎饼,夏天三四天就得做,由于那时候没有冰箱。

奶奶也风趣幽默。1983年夏天暑假,那时我十四五岁的样子,奶奶将近七十岁,我们一起在承包的田里为花生除草。我在低头干活的时候,突然听到奶奶小声说,你看路上正在走的那个小姑娘。我抬头一看,果真有个穿着粉红衣服的小姑娘走过来。奶奶说,她边走路,边看我。我不解。奶奶说,那个姑娘当我是美男子,欣赏我。我的脸红了,或许我从1981年冬天住校以来,皮肤比一般的农村孩子保养得好,有几分“颜值”。那个小姑娘好像知道我们在议论她,也知道她对我的关注被我们发觉,便不好意思起来,有些慌张,被地上的小石子绊了个趔趄。这件事以后,我都感到骄傲,戏称自己为曾经“沉鱼落村姑”。endprint

奶奶十分重视教育。1984年秋天我正在读高一,她竟然迈着小脚,走了七里路到白塔中学看望我,也不知她怎么打听到我的班级所在教室。当下课的时候,我看到穿蓝布衫的奶奶在教室不远处等我。当她见到我的时候,笑得非常灿烂,那时候我是走读生,不常回老家,奶奶塞给我几块零花钱,她说我有点瘦,肚子扁扁的……她一句好好学习的话都没说,但我怎能不好好学习,那时候,农村和城市户口有天壤之别,而我恰恰是农村的孩子。对于娘家的后代有困难,奶奶也总是力所能及地予以照顾,九十多岁时还回过娘家出席婚礼。

奶奶擅长女工,到八九十岁眼睛不花,还可以穿针引线,缝补衣服,为后代做鞋垫。

我终于也没让她失望,1987年考入包分配工作的学校,1989年分配到市区成了干部。奶奶交代我最多的是,不占便宜。我工作以后,最初是每周回家看看奶奶,结婚成家以后,一年也至少回家十次八次,每次都带些点心给她。她说她不吃零食,有饭吃就行,不让我买。

人有旦夕祸福。2015年5月底的一个雨天,奶奶自己坐在一个矮凳子上,滑了下来,大家喊来了120,送到县医院,诊断为骨折。这时,她年近百岁,无法做手术了。七八天以后,她出院了,我父亲委托亲戚在“民间医生”家里为她买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奶奶又神奇地延续了490天生命。在她跌倒后的3个月里,我几乎每周回家,给她买吃的和有关药物,让奶奶看看幼儿的时候被她驮过的孙子的孝心。之后,我也幾乎每个月都回去看看,在她离开人世的前几天,我回去了三五次。

常年的辛苦劳作、乐观的态度和美好的梦想,陪着奶奶渡过民国时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六十年代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走进了改革开放和中国梦的新时代……

在国家颁布烈士纪念日以后,2013年的某一天有关部门的领导说要看看奶奶,村上也通知了,让做好准备,奶奶乐得像个孩子,那天到中午的时候,有点小雨,领导改变了行程,让村里的干部代为慰问了。奶奶有些失望,但什么也未说。

好在2015年腊月二十九,学习和传播国学教育的东海孝廉国学堂的宋老师、丁老师等七八个志愿者,在奶奶离开人世的最后一个春节前,来看望腿受伤的奶奶,这是除了亲人和村干部以外,奶奶得到的最大慰藉。

有一首诗写道:“不管收多与收少,不比富贵比穷好,人生不足三万日,日日开心过就好。”奶奶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丧夫之痛以后,在被“抢亲”到王家坚持八十二年不离不弃之后,在活过三万六千多天以后,在年满一百周岁的十几天前,在几个重孙辈考入985、211高校的时候,她基本满意又十分不愿意地按照自然规律的要求,依依不舍地离开我们,去与已经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六十七年的爷爷去团聚了。

正如南怀瑾先生的孙女南君白女士为已故祖父唱的那样:“桌面团团,人也团圆,也无聚散,也无常,若心长相依,何处不周旋,但愿此情长久,哪里分地北天南?”

守望梦想,基本梦圆的奶奶与我们的缘分散了,我以后只有在梦中和文中回想起她了……

(江苏连云港国税稽查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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