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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素描

2017-09-09张晓润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玉米秆两棵树冻土

张晓润

1

在广阔的陕北大地,梯田般躺下来的大山做了旧的、新的梯子,成为了时间的琴键。

羊儿的草色呢,枯枝沉默的胸腔里,一定藏着无数条的绿袖子。

律动的风,漫卷起尘的沙漏,有光影的日子,被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风可以把树枝连根拔起,而什么会让我们腾离土地这沉默着的海,用仅有的序言,蘸着波光说出内心的朝圣和隐秘?

这是土地母亲的皱纹,植物和动物在她的平坦和坎坷上翻滚。

这是谁的硕指,在逼近一个不可入框的人间?

黑白相互致意,交替时分,我们大可跌坐于这瞬间的光阴,大可平息掉我们长久的咳嗽和哮喘。

时光俪歌,如此这般从头而越。

2

走近陕北的山,像走近一坨旧年光景里的黄米面团,它们顽固地集结成铿锵的力量,站成故土难离的一面旗帜和易守难攻的一座碉堡。

在这些山体前穿行,你需要掏空自己,才能和这些穿梭的风声构成内心的强音,你才能把自己当做一粒微尘,搅入到巨大的洪荒,你才敢把自己当做一个过客,等着在来年的时日,查看落在地下的新谷。

只有蜿蜒的行走才可以成为河流,只有蜿蜒的道路才可以走向更远的远方。这些走失的流水,它们是哪一条河流的孩子?它们奄奄一息的奔走、停留、封冻、冷却,却始终守着自己内心的火焰,等待生命勇往直前或欣喜回甘的时刻。

它们傍依而靠的大山,向阳而黄,背阴而紫,却依然可以引领着脚步踏响如歌的行板。

微雪过后,黄土收入了温和的一部分,而把僵硬和寂冷的一部分裸于地表。那些白色的晶体,用偏执的笔调在素描一幅辽阔的图画。

这图画,宛若一张华贵的虎皮,宛若一面富丽的豹纹,宛如一个植物的骨架上,用冷刀篆刻下的木质的年轮。

现在是冬天,当你靠近,无限靠近一张类似平面的动物的皮毛,没有哪一个人,不被它藏匿于骨缝的温良而折服。

在陕北,大雪有痕,迷失的羊,寻找温暖的栅栏。雪后的原乡,周身是寂静的世界,归乡的人,他和一只羊擦肩,他想打探一截乡路,但他更愿靠近一份乡情。是的,一只独步行走的羊子,它眼里一定藏有他想要的答案。

3

只有站在黄土高坡,北方的杏树才够妖娆和妩媚,黄土矮下去,沟壑矮下去,它们一并矮到尘埃里,仿佛只是为杏树让出天空和氧气。

在陕北,无数棵树撑起陕北的天空。在陕北,在两棵树之间,像两把伞之间。你靠近哪一棵,都不能避免被雨淋湿。在天地之间,你小到无法谈论,但即使这样,也无法被伞样的树冠保护。

两棵树站在黄色的土地上,可以握到手,却无法拥抱彼此的身体,有亲人的距离,但构不成爱情的样子。在陕北山区,你是可以见到梯田的台阶,总像一种音阶。即使梯田般的土地上,落满荒芜的烟尘,但站在这里,你仍能隐约听到大地曾有过的虫鸣。是的,你一直喜欢用幻觉制造多彩的生活,你说,幻觉是美的,只要肯闭上眼,就能感到丑无处扎根。

两棵树,像两个哲人,它们没有开口讲话,但你站在两棵树之间,却已领到耳语般的提示。你站在两棵树之间,如果不去转身,你就不会看到他人眼中的断面。它不是陷阱,是深深的断面,你一直坚信,所有裸露在光线下的事物,永远都不会生产潮湿的心脏。阳光,光线,多么好的物品!每当你写下一句牢骚,一秒过后,你都要急忙借着“阳光很好”迅速抹掉,“阳光很好”,其实是你对付自己消极向下的秘密武器。

是的,你站在旷野,免费接收一些洗礼,午后的山区,渐渐收拢的暖意,最后要集中在两棵树之间。你欣喜你是一棵活动的树,可以给出自己独有的足印和手势。你欣喜你可以比及两棵树,更多情、更自由、更有飞翔的愿望和可能。你欣喜,它们有唯一的名字。而你,站在它们之间,却可以有别的去意。

4

这是陕北的黄土高坡,这里总有大风吹过。

我在黄土坡上坐定,气定神闲。我遥望远处的白云如白马驹跑过,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像我一样,有属于自己命里的故乡。我不知道山里的路为什么都如此赤白,是不是经过的人,都要舍命带走它身上的色彩,才得以垫高自己匆忙的脚跟。

这些赤白的路,因外界的入侵而卷起的尘土,像冒起的滚烫的烟雾,这些滚烫的烟雾近似要把一个无人的村庄,得以短暂地拯救。这是塞北高原寂静的冬日,我想像一个村妇那样坐下来,像我记忆里的外婆那样坐下来。坐下来,只为等待四散的猪狗与鸡鸭,来磨蹭我的裤脚与衣袖。

我坐下来,在路的拐弯处坐下来,很多人都说,在拐角可以遇到爱,可我没有等到类似于外婆坐下来的热闹,也就没有等到那些动物们奔腾而来的围拢与亲近。一个路人,或者一个过客,对于她没有跪拜过的土地,便只能选择长久地、无言地寡落,并黯然地转身或离开。

土坷垃的梦,为什么总要经意与不经意,掠走一个城市人的情怀和梦境?土坷垃,是类似童年弹弓里的一枚经济的子弹还是一枚无烟的手雷?现在,无处投放的疼痛,总隐约在一个人的成长里无限地壮大和蓬松。

在这个遍地黄土的荒原,我渴望有一只鸟,跳过春,提前带来夏的消息,提前打开秋收的局面,提前用魔术般的翅膀轻点一个高原的主题。在这个主题之下,我将把我眼前的这一条赤白的路,当做一条流向山外的河,重新加以想象和对话。这样,我一旦坐下来,就会有风吹麦浪的感觉;这样,我就轻易可以用一捆嫩绿的草,换来动物们嘴头与蹄子的信赖;这样,我就可以按图索骥找到外婆身上曾披着的光芒。

这样,我就可以用他人的乡风吹醒自己的骨缝,吹开那些自由和清凉的小花朵。

5

在陕北,窑洞曾是一个大词。

它安顿过摇曳的灯捻、滚烫的土炕、叮当的碗盏以及麻灰的窗纸和生动的窗花。在陕北,窑洞也曾是一只光明的眼睛,在荒原风起雨落的时候,端正过外乡人的身段和脚跟。

现在,我在它腐朽的门槛上落座,我在它四處漏风的目光里,幻想成为当年弯腰抱起柴火的女人。生命的烈焰哪里去了?是消失的村庄带起的一声质问和随之而来的阵痛和伤感吗?endprint

我坐在这腐朽的门槛上,笃定地认为,它是一个即使破旧到极处,但依旧是黄土高原上可以立起灵魂的建筑。是的,它丑了,也老了,却永远也不脏。甚至你跌进了世俗的染缸,它也会在时间的漏洞里,致你以无处躲藏的日光。

那些年,我们曾在它面前有过无边的草席,在它面前编织过无数的草鞋。那些年,梦里的窑洞同样给了太多人生命的炭火和奶水。现在,消瘦的窑洞,破败的窑洞,却仍可以用被一再遗弃的眼神提示:太阳在哪个地方落下,仍会照着原样在对面的地方升起。

相对,永远不是疏离,而是为了更辽阔的路途和团聚。

现在,风偶然把我吹落在这个尚未完全消逝了的村庄,但我认定,这里仍然是众多人精神的圣经和高地。即使是在它被遗弃的眼神里,我们也永远无法成为它面前至上的领袖和贵族。与窑相对,我们是丑的,因为我们用肤浅的喧哗,叨扰了它内心的干净与宁静。因此,我愿意为此致歉并赎罪,我愿意在它面前成为一只虔诚的坛子。

愿意勇敢地把无人拾拣的草茎和叶片,輕轻入坛。

6

在陕北,一场雨扶正了八月的态度,我愿这世间既非火山,也非水岸。在陕北,风被框得太久,梦总是做得太迟,醒得也太迟。在陕北,一些种子在绝望中睡去,一场雨来得缓慢,种子已无法大声地呼救。农人丢失了自己的舞台,犁铧深锁,锄头深锁,他们的眉头深锁。

一场雨来,我无法轻快地微笑和抒情,土地在不远的地方喘息,我省下的双肩,又怎么能代替生命的逼仄处被迫撂下的担子?在土地面前,他们是忧心的孩子啊,土地焦黄,饥瘦是母性的灾难啊。

八月,高楼的喧哗是一种耻辱,它阻扰雁阵停留在虚构的盛景。让雨水带给农人芝麻大的消息吧,去掉混沌的部分,留下它攀岩而去的一丝陡峭。城市里的人,他们的花朵是裙摆,可是蜜蜂已在远处的地方倒下。我是无助的叶子,没有风,将我吹向葵花或更多植物的方向,没有更大的雨水,推我成为一臂之力。

八月,需要更多的雨,给这个炎热的人世降温,我知道,太多的病体已无法掏出温润的玉石。我在城与乡之间艰难地喘息,我庆幸我还有良心,在土地受难的地点,还能捧出属于我的忧愁和焦虑。我庆幸,我心里还有小小的滚石,一直要急着滚过我曾与葵花并排而坐的土丘。

在陕北的八月,我的世界屋顶不支,容易渗漏。就让一场雨做一次迁徙吧!

用我个人的一点小悲伤,来浇灌针尖上,那个有瑕疵的一味夏日。

7

果实落在陕北秋天的大地无疑是最幸福的声音和归宿。无论自然还是人群,走过四分之三的场景无疑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美的时刻。

从春耕到麦芒,从夏灌到麦田,从秋收到麦垛,植物与人共同地呼吸和生长,一定有过伤口的撕裂和疼痛,有过形骸之外的嘲讽和冷笑,有过惊慌的眼神和绝望的心跳。种子一路走到果实,纵然经历过花朵的芳香和蜜蜂的指引,但也必定经受过牤牛的钝蹄和虎豹的尖牙。

无论是和风的沐浴,还是闪电的追赶,种子一路走过,一路收割阳光和雨露,一路蓄满枝叶和根须,一路怀抱湖水和火焰。当它以一个果实的形象为自己结束旅程的时候,我们看到,秋天,这巨大的布幔,铺展着,奔跑着,并用超人的臂力接过一颗种子迸裂而开的并蒂的果肉和果核。

这是一颗种子的骄傲,一枚果实的骄傲,一个秋天的骄傲。

像一种宣言,亮在了陕北大风吹过的长寿的土地。

在这样的秋天面前,在这样的果实面前,无论我们旁听还是经见,我们都会为一种无言的行走愉悦、感动和幸福。像一种守则,静候在秋天的章节,面带微笑,满目生彩。

落在陕北秋天的果实,正在揭示一种命运。

8

在陕北,秋天掏空所有,秋天交回果实,我看到的皮囊站成了另外一种支架。它们不再惧怕果实的手雷压弯腰身,不再惧怕金黄的牙齿,被樱子的长发所蛊惑与妖媚。这些倒下来的支架中,我偏爱这瘦下来的身体,还有这弱下来的光芒。

我偏爱生命体验和奉献过后的,那一种享受、放松、幸福与崇高。

现在,它们哄挤在陕北的阳光里、矮墙下,现在,它们唯阳光和矮墙是依靠。

它们像一生辛劳的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把孩子交给良苑和远方,而只把风满衣袖的手臂垂吊或轻扬。这些永远不与果实争色争荣的玉米秆,主人曾为它摔下滚圆的汗瓣,曾为它的叶子与根须,布下过绵长的情意啊。这些不声不响,只愿意用深情回报主人的玉米秆,创造着整个秋天盛大的金黄与农事。

在这些和玉米秆一起静下来的时光里,我不怕泥土冰冷,我要盘腿坐住一点江山,我要和玉米秆一起,共享生命的清远和寡淡。我要和披头散发、装束不整的玉米秆一起,面无悔色,内心端庄地消费人生赋闲下来的时光和荣誉。

我要在一根玉米秆的身上,学会放空自己,学会勇敢且必要地交回果实。

学会在大雪来临之时,要回普遍的光照和偶然的温暖。我还将命令自己:不管世事如何肥大,都要像秋后的玉米秆一样瘦下来。

瘦下来,即使做一个透彻的支架,也要向这个世界要明亮,要一个骨感出来。

9

在陕北高原,冬天最孤独的两种事物是冻土和飞鸟。它们既分割又联系,彼此衬托出的中心,给出绵长的呼吸和深意。

冻土上有深浅不一的雪,风吹过时,漩成另一种浪花。这特殊的浪花拍打着冻土,又形成动在静中的新的娇宠。在陕北,走向大寒之时,即是摸索着、递进着靠近春天之时。因此,在广阔的冻土上,其实已有上空的飞鸟,在导出春天的地址和方向。

在北方,再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做自然的导师,孤独是一种宿命。而飞鸟,我钦羡它身在高处,却有着低处的忧患。没有任何一种热闹,能引领飞鸟在冻土的思想上,无限靠近春天的马蹄声。

什么是春天的马蹄声?风吹雪花以后,雪花流浪的样子?雪花流浪以后,泪在冻土上飞的样子?泪飞冻土以后,鸟啄坚果的样子?核肉破损以后,节外生枝的样子?

……

那么多的样子,是否就可以成就陕北春天的马蹄声?

我总是在孤独的冻土与飞鸟之间,坚信一种生机勃勃。那种可以用羽毛擦拭瓦蓝的方式,一定是深深的冻土里想要埋下的热爱的种子。

10

在陕北,向南山,一路崎岖,盘旋如蟒的赤蛇之路,缠绕过山型的大汉。陕北的三月,风行黄土高坡,像在黄色的布幔上制造扬沙的坏脾气。山行的人,我们内心干燥,渴望一场山区的雨突然来临,以招安以解救。

在陕北,在广阔的南部山区,三月里却鲜有淅沥小雨,它们是迟缓的神经,纵有风之手强硬拨拉一丝情绪,仍无以让麻木回到一种清醒。没有春雨滋润的南部山区,树木似是在三月的问候中空洞地生长,它们盘根错节,貌似毫无向上之意,但暗地里孜孜以求,以舒筋以活血。

因为黄土坡上,一旦春风弃蹬放马,便会有无数树种,如乱箭齐发,瞬间穿过草木之心。等待,只是黄土坡上万物同归的一颗初心。跪哺的羔羊等待回栏的妈妈,孤独的井架等待守山的红衣。

而或新鲜或陈旧的窑洞,那些渐盲的高原之眼,不断地给出坚定的判断与提示。它们破败但永不丑陋的样子,仍是我们无数次无限温柔靠近的那个梦里的水乡。向南山,我们不是铁甲披挂的将军,我们是城市无法用完美强调光亮的蜂蜡。

我们失意于一座城池的虚荣,我们只身向南,只愿意被油漆般的山水劝说和降服。我们的查看和等待,都将归于一次完整的行走和述说。不要轻视那些跌落凡间的木柴和苇草啊,它们是拾起陕北山区光明和舞鞋的星火啊,这些成捆成垛的瘦下来的植物的身体,在寂静的山区,永远匍匐成生命的存在和方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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