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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的诗人

2017-09-09王延昌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在水中央佳人星星

那天在看一本小说期刊,一个中篇小说的后面附了一篇作者的创作谈。里面有句话,对于某些人来说,文学就像他青春期留下的后遗症,在漫長的生命里程中,会时不时发作……一句话,让我愣怔在那里。那一刻,我才知道,按那个作者的说法我还是个病根未尽的人,甚至情况一度很严重。

那天,也许就是因为创作谈里的这段话,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一个诗人,一个一九九三年的诗人。

一九九三年,通钢建厂三十五周年,那时通钢正在全员冲刺百万吨钢的目标,正式员工达到三万人以上。这么个大企业,在那个文学盛行的年代里,按那个作者的说法,“有病”的人是不少的,大部分都是些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男女混搭,这里也有相当一部分中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得了这种病。当然,这些人全都感觉良好,爱好文学怎么会是一种病呢,就是做个比喻吧。

我也有病,这是命运的安排!

现在我们通钢集团的企业报《通钢新闻》在那个时候叫《通钢报》,第四版为文艺副刊,专发通钢员工中文学爱好者的作品,诗歌散文小小说什么的。那个纸媒独揽天下的时代,一张报纸,一本杂志,是许多人一日不可无的。所以,作为通钢员工中的文学爱好者能在企业报上刊登作品,还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建厂三十五周年,《通钢报》举办了一期新闻报道兼文学创作学习班,通钢除大本营冶金区外,还有七家分厂分布在省内各地,四矿三厂都有人参加。

刘安全是冶金区炼铁厂的,诗写得好,他的诗总是有那么点与众不同的味道,到底怎么个不同法,还真叫人说不太清楚。我早就想认识一下这个人了,或者说,在这个临时的集体中,我最想认识的人,就是刘安全。刚开班发下通讯录时,一看,炼铁厂,刘安全,我就控制不住地认为他是炼铁厂的安全员。名如其人嘛,好多大人物都是名威赫人伟岸,你看毛泽东,福泽东方,多有气势。我就问他你是干什么的,他说了三个字,烧锅炉。我的脑子里立刻产生了他头戴套头防尘帽,面蒙大口罩挥锹往锅炉里送煤的画面。是不是突然蹦出诗句就扔下铁锹拿笔写下来,这个我没往深里联想。现在让我形容他的面貌,或者说我是一个画家,让我画他的肖像,我会用粗粗的画笔饱蘸黑墨,在一张大白纸上力道十足地先画出他的两撇黑胡来。就是说,他的肖像要是提炼提炼再提炼,那么,他在白纸上就剩下那两撇黑胡了。三十多人的学习班,就他那两撇黑胡十分显眼,也许是他比较白的皮肤衬托的,说不出是别扭还是怎么的一种效果。说实话,他这仁丹胡怎么也没有让我想起鲁迅来,倒奇怪地让人想起被我们打回老家已经快五十年的小日本来。

刘安全烟抽得挺频,有些人抽烟爱做勾头思考状,他不,高昂着头抽烟,将烟往上方喷出老高,一幅桀骜不驯的架势,傲气得很,但不傲慢,傲慢往往是做作的,他不。他喜欢说话,只谈诗歌,一边谈诗歌一边昂头往上方喷着烟。虽然侃侃而谈,但也有思考的停顿,在那片刻,很聚光的眼神越过你的头顶,看着你头上方的高处。好几次我都以为我头上方悬停着一只要蜇人的大个儿蜜蜂,当时正是春夏之交。在思考的片刻或别人说话时,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在当时热播的诸多香港武侠电视剧里常见,就是某个独行大侠迎风而立在悬崖上或者海岸边,面色深沉,目伸远方,很深远很沧桑很傲岸,风吹拂着侠客的长发……说不出的一种雄浑气魄。刘安全也有那么一股气势,总让你对他刮目,总给你那么一种出手不凡的感觉来。

我那年二十岁,他比我大七岁,也许就是他那种对诗的执着以及对诗的较为独特的认识,再加上他傲岸的神情,在那期间的几天里,他在哪里,我都会凑过去。在我虔诚而谨慎的要求下,他给我看了几首他最近写的诗。在征得他同意后,我趴在他的床铺上都给抄下来了。我说我要没事就看你的诗读你的诗,训练语感。

至今,我都还记得他的诗句,比如他有一首歌颂通钢这片热土的诗:这片热土上/铁水在奔流/钢花在绽放/轧机把畅想拉长/汽锤把太阳锻方……比如写兵马俑的诗:虽然你金戈铁马/却挣不脱历史的掩埋/所以/你只能阴沉成石头/在尘埃中默然……写一株老树:记不得/多少个晨曦昏暮/忍受着刀风箭雨的你/把年华/伫立成拧了劲的执着……这些诗句,很有质感,张力十足,就是在今天看来,也还是意蕴不减。

他也曾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并掏出烟来给我点上,对我说,我很看好你,你才二十岁,就把古井写成是远古一只超尘的眼,是苍天一滴清纯的泪,这意象非常绝妙。他这么一夸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并心中窃喜,很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买了几瓶啤酒在招待所外面的凉亭里一边喝一边谈,一袋花生米一会就吃完了,就边抽烟边喝啤酒。他很郑重地说,如果给我几年时间,找个没人的地方让我一个人安心创作,我一定能写出一批叫得响的诗来。他这么一说,我就把他想象成了遁世的大诗人,心想,眼前这个烧锅炉的仁丹胡总有一天要成为大家的,通钢要出大诗人了,中国要出大诗人了。北岛,未成名前不就是烧锅炉的赵振开嘛。

我当时还是比较幼稚的,纯粹是个想象大于实际的小青年。

学习班临结束的前一天,报社的老师组织学员们搞了个野餐,买了些面包火腿肠花生米干豆腐小咸菜等等,应该是考虑到毕竟在野外,于安全计,酒不多,一组七八个人,配给一瓶白酒几瓶啤酒,还有一瓶葡萄酒。没去鸭绿江边,仍是安全计。在野外,大家都很兴奋,野餐时,我们组一瓶白酒不一会儿就给见底了,刘安全格外来劲,把空白酒瓶对嘴倒了倒,流下了可怜的几滴。他站起身,抻头梭巡着别的组,说,那边有一组有两个胃溃疡在一块,一瓶白酒肯定喝不了,我过去征集点剩酒,然后把酒瓶扔出好远。不一会,他还真拿回小半瓶白酒。喝啤酒时,他逐一将啤酒瓶用牙启开,将瓶盖啪啪用力吐出。发给我一瓶,说咱俩对瓶吹,明天咱们就散伙了,来,举瓶和我瓶颈对瓶颈用力一碰,咔嚓,他竟把我那瓶的瓶颈给碰碎了,啤酒基本没洒出来。他一把拿过我那瓶,把他那瓶给我,嘴对着破裂的瓶口接着喝。那个样子很惊险也很滑稽,每喝一口,女生们都妈呀妈呀直叫唤。女生毕竟矜持,喝酒也就是意思意思,一大瓶葡萄酒没喝了,在刘安全的主持下,我们又把葡萄酒给干掉了,结果一顿野餐白酒啤酒葡萄酒我们来了个三盅全会。endprint

餐后大家三五成群地聊天,是不是谈文学我不知道。就在旁边有一条清溪,刘安全有些酒意十足了,我也差不多了,我们用溪水洗了把脸,点上烟继续谈我们的诗歌理想。他说他朋友不少,但能和他谈诗的却没有,但我算一个,就是我们不能总在一起。那年代大家还没有电脑和手机,有这个爱好的人就是通过在《通钢报》上发表了文学小作品来了解和想象对方,每期报纸一来,先看四版,看有谁的作品,这个写随笔的认识,这个诗写的不错但没见过,这个写散文的女的散文写得明丽清纯应该长得挺漂亮吧,这沉重的笔调应该是个老家伙吧……

我说我真羡慕你们,你们这些人大部分都在冶金区上班,可以经常见面,可以在一起谈文学。他用手划拉一下不远处四散的人们,说他们的作品我认真看过,大部分……说到这停下了,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一般人的东西他看不上。他说别看这么多人,有不少其实就是领导逼着写了几篇小新闻报道,就是把时间地点事件交代一下的事情,文学,根本都没靠边。你没听见么,开班发言时还整出了“到鸭绿江中,流击水”呢。他对诗很偏执,说小说那是太阳,火热庞大,那得三十五岁以后才可以去琢磨的事情。散文只是针对骈文而言的,除了小說之外的那些不要求押韵对仗的怡情小文章都是散文,小资产阶级的小情调,那是专门给闲的发闷的多情女人准备的文体。散文就像女人喜欢针织毛衣一样,发给她们一团毛线两根针,玩去吧。给他这么一说,很新鲜很笑人,给我乐够呛。他说诗歌在他的世界里,就是一闪一闪的星星,高远、孤冷、神秘,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但你只要仰望夜空,你就会看到她,她高悬夜空仿佛对一切视而不见,然而在亿万年中她又似乎什么都看到了……我惊叹于他对诗的理解,一支接一支地给他递烟点烟,也只有听的份了。心里更加坚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大师的青年时代了。我也被他鼓荡得飘飘忽忽的,仿佛看到了我也可能广阔的未来……

我们沿着溪水边说边向上走,确切地说,几乎是他在不停地谈论他夜空中星星般高远的诗。最开始我提议顺溪而下,那面好像有个大水潭,不少学员都在那里。他坚定地说,我们逆流而上,佳人就在水中央!溪边的草地湿软,感觉很舒服。可能是三种酒混合在一起的作用,他一定是身体发热,就又蹲下洗脸,并用水把他的大背头也弄得湿淋淋的,每淋一下水就发出十分惬意的啊啊声。

他可真是个性情的诗人,他站起来后,绾了几下裤腿,就直接吧唧吧唧地进水走了,在水没脚踝的水里有腔有韵地朗声念诵:逆流而上,佳人——就在——水中央!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当时穿的是一双老黑布鞋,雪白的袜子,那些年在夏天许多人都穿这种布鞋,配上白袜子,轻便凉快还便宜,现在我还真没看到有穿这种布鞋的了。他踌躇满志地计划着,我们不能拘泥于在这个小圈子里,他最近在整理他的诗作,要挑出一批自认为好的投稿给《星星诗刊》,直接寄给主编叶延滨,拿出用小石子不停敲大水缸的精神,一星期投一次,非把大水缸敲出窟窿来不可,但是前提是我们要沉下心来写出好东西。他在刚刚没脚的水里走着,大口地抽烟,昂头往上喷吐着烟,我在水边与他并行,真的沉浸在诗人兴会更无前的情境中。

他是说到哪里时突然被绊了个大马趴,人一下就趴在了水里,在几天后警察找到我做笔录时,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真就忘记了他说到哪句话时就那么被绊倒了。当时做笔录的警察非让我回忆起来不可,我十分奇怪,说到哪句话和他被绊倒和那具女尸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的情况真是毫无征兆,他被绊得扑通一声就趴在水里了,溅起了好大一片水花,我当时就在他身边不足三米远的岸上。他从水里爬起来,浑身水淋淋的,张着大嘴,大口地喘着气,可能是喝了一口水。我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哈哈哈狂笑不止。他张着大嘴喘完气,抹了一下脸上的水,慢慢转身向身后看去,我们就看到一只蜡白蜡白的人腿慢慢地从水中翘了起来,脚上穿着一只很别致的白色女式皮凉鞋。

毫无疑问,那天刘安全酒后的溪中漫步揭开了一起杀人埋尸案件侦破的序幕。警察对我和刘安全那天野餐前后的情况问得很细,为什么朝那个方向走,谁的主意,怎么说的,这中间都说了什么等等等等。这就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刘安全说过两次的那句话,逆流而上,佳人就在水中央!没想到刘安全很随意也很诗意的这句话竟给他带来了不大也不小的麻烦,警察对这句话一下子发生了兴趣,警察先问他佳人是指什么人,他就说佳人是指年轻美丽的女子,警察说了声好,就非让他解释清楚,说王延昌已经提议向下走,你为什么要逆流而上,你怎么知道佳人就在水中央,你怎么没说别的什么人在水中央。刘安全就解释说这句话其实不是他说的,这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诗经》里说的。当时有一部琼瑶的电视剧《在水一方》在大陆热播过,大家都会唱那首主题歌,刘安全就说《在水一方》里面也有一首很流行的歌,也说我要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他甚至还当着警察的面背诵了《蒹葭》,警察不算完,找来《诗经》让他继续背诵别的篇目,刘安全就又开始背诵《关雎》,结果他只知道这首诗的前四句,剩下的就一无所知了。也巧,整个《诗经》里他就能完全背诵《蒹葭》,剩下的也就知道个一句半句的。警察就重重地放下《诗经》,眼神像要扒下他的衣服一样,拍着桌子问他这一本书你怎么就单单会背这一首。反正那段时间,刘安全让这“水中央的佳人”给折磨够呛。后来我们又见过一次面,也是至今为止的最后一次。提起那段事,他告诉我,那件事以后他回家找出《诗经》一顿狂背,把个《诗经》背得滚瓜烂熟,竟在那里找到了大境界。

案子最后还是破获了,一名24岁的女子在刘安全溪中漫步的前两天晚上被强奸杀害,据说,被害女子美丽异常。

那以后我就一直很关注刘安全的诗,但也只是在我们企业报上看到,其实一共也没几首,也许他对在我们企业报发表诗作不感冒或者写得少,只写精品去了。他的诗在我看来还是那么富有鲜明的个性,意象瑰丽奇特,语言苍劲有力,意境雄浑浪漫。发表有他诗作的《通钢报》我都保留一份,想起来就看看,我发现我把他预想为大师的想法还是那么强烈。后来,当我知道了弗洛伊德后,才明白,这种对刘安全必将成为未来大师的强烈预想,是和当时诗在我个人精神世界里所处于的至高无上的位置是有关系的,在潜意识里,其实就是我对成为大师有着强烈的欲望。我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在神经质般地怀疑自己的丈夫或妻子正在背叛自己。endprint

那几年我一直订阅《星星诗刊》,一直没有发现刘安全的诗,我是多么希望能在上面看到刘安全的诗呀,在我看来,《星星》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夜空中闪耀的星辰。就在他溪水漫步的第二年我再见到刘安全时,我曾委婉的问他给《星星》叶延滨投稿的事,他说叶延滨已经不在《星星》当编辑了,看那样子好像很失落。当时我很想说,即便叶延滨不在《星星》做编辑了,但《星星》的诗还是好诗。这句话,我终究没有说出来。

后来,也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诗的热情不知怎么的就淡了下来,当某一天突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写诗也不读诗了,我终于悲哀地意识到,所谓佳人,已不知去何方,只是绿草还苍苍,白雾仍茫茫……刘安全这些年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了,我们企业报我也好久都不看了,也不关心谁还在上面抒发些什么。这事冷不丁想起来还挺让我伤感的,就觉得在你忘记她的那些日子里,她也该是个寂寞的存在。

你所经历过的一些人和事,你说你都忘记了,再也不会想起来了,好像谁也做不到,不现实。前不久一位在我们企业报编排副刊直到退休的老编辑来我们这里会同学,辗转问到我的电话号,杯酒之间,老编辑无不深情地回顾了在他当编辑的那些年月里,一茬接一茬的通钢文学青年是怎样地出现又是怎样地渐渐消失。老编辑那天很激动很感慨,好几次拉着我的手,也不说什么,就那么握着,那手热乎乎的,微微地颤抖着。他甚至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当年,我也和你们一样啊……看他那样子,我也心酸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我。

那天说起好多人好多事,也说到了一九九三年的那次办班。我就问起刘安全来,没想到的是,老编辑竟好像记不起这个人了,我就给他提醒“佳人就在水中央”那个事件,老编辑一拍脑袋终于把他想起来了,说这个人啊,好像早就辞职离开咱们企业了,好像是去南方了吧。我说他当年诗写得非常不错,我一直认为他会在这方面有所建树。老编辑一副迷迷糊糊记不起来的样子,说是么,你要不提醒我还真有些想不起来他这个人了。末了,加了一句,是,是好像写诗。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打開电脑,输入了“刘安全、诗”四个字,一搜索,没有内容;想了想,将诗换成小说两字,一搜索,仍是没有内容;最后又将小说两字换成散文,搜索后还是没有内容。

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像当年的刘安全一样昂头向上喷吐着烟,想,刘安全,这个一九九三年的诗人,我是找不到他了。

责任编辑:惠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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