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
2017-09-09震杳
震杳
一
曹全养鸬鹚已经有几十年时间,再往上数,他的父亲、祖父都以此为生,技艺传了几代。不单他们家以此为生,整个曹家庄的人都以此为生。曹家庄位于嘉陵江流域,河泽纵横密布,水产丰富,家家户户都养鸬鹚。鸬鹚,又名鱼鹰,善于潜水捕鱼。村民们世代生活在一片黑压压的羽毛里,在鱼腥中养家糊口,传宗接代。
近年,情况发生了转变,翻天覆地的转变。任何东西都在变,河水与土地也在变。河里的水位一年年下降,曾经泛着清波的地方,如今长满了青草。许多河道干涸,水少了,鱼自然就少,村民们的收入随之减少。村子周边建起了工厂,工厂上面往天空排放废气,下面往河里排放污水,河水被污染得严重,漂着异味,绿藻地毯一样厚厚地铺在水面。水下的鱼因为缺氧,大面积死亡,尸体浮在岸边,鳞片反着银光,如一道道固化了的波浪。于是村民们纷纷弃船上岸,处理掉鸬鹚,进城打工去了。
如今村里只剩曹全一人还守着这行当。每天他带着自己的八只鸬鹚,驾着艘斑驳的老船,在水道中穿梭寻觅。曹全不是没想过和别人一样进城去打工,打工赚得多些,也稳定,不像捕鱼还得靠运气,运气好时满载而归,运气差时,整日也抓不到几条鱼。可他舍不下这些鸬鹚,它们都是他一手带大的,从降生孵化,到精心喂养,仔细调教,和他朝夕相处多年,已成了朋友。他熟知每只的相貌与习性。在外人来看,鸬鹚都一个样,但在曹全眼中,它们有着自己的面孔与秉性,被他冠以不同的名号。这些名号不仅曹全记得清,鸬鹚们自己也记得清。他叫哪只,哪只就朝他飞奔过来,扑打出一路水花。
曹全的儿子曹利进城打工有几年了,每年只春节时回家呆几天,不出正月十五便匆匆离家。曹全不清楚儿子在城里干什么工作,不是不关心,他问过,可儿子工作换得太快,今天还在当保安,明天就成了工厂里的搬运工。换来换去把曹全换糊涂了,便不再过问。其实曹全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驾船捕鱼,这门技艺传了几代,在他手中断送,他心中不忍,也有些愧疚。然而这门技艺已经没落,不单曹利不想学,全村的年轻人都不想学,又脏又累,还不赚钱。曹全不愿为难儿子,也知道這是条死胡同儿,走不下去了。儿子年轻,还没结婚,哪能像他这样整天在水面上游游荡荡,荒度残生。
谁知情况又变了,转机来得悄无声息。有天,曹全如往常一样,在弯曲的河叉里带着鸬鹚碰运气。今天他的运气不好,运气不好不能怪他,更不怪鸬鹚,在这清汤寡水的河道里,谁也不会有好运气。整个上午,他仅收获三条一斤多的草鱼,还不够喂这八只鸬鹚的。鸬鹚们湿漉漉地立在船舷,也有些沮丧,长脖子曲成“S”状叠在双肩里,盯着浑浊的水面发呆。
中午曹全把船靠到岸边,先用些小鱼喂了鸬鹚,然后取出自带的干粮就着瓶水吃起来。一辆白色汽车停在了高处的路边,车内走出两个人,奔着坡下来。曹全以为他们是来河边方便的,谁知两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问,“你是曹全?”曹全一愣,嚼着馒头的嘴不动了,打量起对方,两人穿得整洁,不似干活的人。“嗯。”曹全答应了一声,看不出他们什么来头。那人长松口气,高兴道,“可找到你了!”曹全站起身,把噎着的馒头咽下去,自己捕鱼捕得规矩,没闯进谁的鱼塘,也没弄坏谁的鱼网,他们找自己干什么。
“啥事?”他问。那两人没说话,却盯着鸬鹚看起来。曹全不知怎么想到了在外打工的儿子,心中忐忑起来,“你们找我干啥?”两人收回目光,又瞧曹全,其中一个咧嘴笑道,“找你有好事!”那人给曹全递了支烟,慢慢给他解释。曹全抽着烟心里踏实多了,这么客气绝不是来找麻烦的。再一听,果然是好事,好得出乎意料,恨不得跳到水里,扎个猛子。
近几年旅游行业越来越火,是个大蛋糕,谁都想分上一块。隔壁县便动了主意,依山傍水地弄了个人工湖,种了不少荷花,名曰“莲花湖”。湖里修有观景的栈桥,有水滑梯、水摩托、游舫,湖边建有宾馆、饭店、农家乐,主打生态旅游,风俗旅游。目标是省内游客,辐射全国游客。过去游客们爱往大景点去,结果发现就是一个字,挤!人挤人,车挤车,除了人头什么也没看到,看到了也给挤忘了,光记得踩掉了鞋,挤丢了包,记得那一股股扑面而来的人肉味儿。因此一些小的、相对较偏的景点反倒慢慢红火起来,加之高铁修成,交通便利,人们爱别出心裁地找些独特的地方去。景色不见得差哪去,人还少,玩得痛快。
隔壁县抓住这个商机,下了大力气。一切都弄好了,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县旅游局局长去视察,望着辽阔的水面,若有所思。湖面太寂寞,太冷清,除了靠岸有些粉白的荷花开得盎然,整片水域里就只有几条游舫稀寥地漂着。远处一只水鸟“呱呱”地飞过,钻入苇塘。局长猛然想到了鸬鹚。他是附近农村出身,小时候见过鸬鹚捕鱼,记忆犹新。假如这清澈的湖面上能有条鸬鹚船,放鹰捕鱼,于浩渺中时隐时现,该多有韵味,又多出来一个卖点。他回去后,立即把工作交待下来。
现今想找养鸬鹚的渔人可不容易,大家早都洗手不干了。景区的同志找来找去,打听来打听去,得知附近村子里还有一个干这行的人,就是曹全。于是找到家去,曹全不在,正在河道上。两名工作人员不敢怠慢,驾车沿着河道寻找。省里另有个县也搞了个类似的项目,肯定也缺曹全这样的人,万一被别的县把他抢了去,回去没法交差。一见面,两人就相中了曹全的鸬鹚和老船,更满意的是他这个人。曹全年过半百,整日在水面风吹日晒,人折腾得老些,脸上如水道一样沟壑纵横,从嘴角波及开去,全是皱纹;皮肤是古铜色,粗糙多斑,积淀着岁月的沧桑感。不用上装,就是个从百年前的时光里,摇桨而来的老渔夫。
来人跟曹全讲了条件,请他去莲花湖捕鱼,捕的鱼都归他,一天还给他一百元钱,每月按出船的天数结算。一天一百,一个月干满就是三千,比他现在的收入高出几倍,还不算捕的鱼。曹全哪敢想这样的好事,可好事偏砸在了他头上。起初还有些不信,回头看看那几只呆头呆脑的鸬鹚,心想它们竟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财路?不管怎样,能换个地方捕鱼,肯定比在这烂河沟里强。这事他不吃亏。于是答应明天带着船和鸬鹚过去。临别前,把上午捕的鱼送给了二人。endprint
下午,曹全没再捕鱼,提前收了工,回到家把好事与老伴说了,又去村里找人定下台拖拉机,明天一早拉着他的船和鸬鹚去莲花湖。事情都办妥后,来到关鸬鹚的棚子,拿出昨天剩下的小鱼虾,让这八只鸬鹚美美饱餐了一顿。鸬鹚很聪明,似也听懂了白天河边的对话,知道好运来了,个个挺胸昂颈,张着长嘴,跃跃欲试。
二
曹全的八只鸬鹚六雄两雌,各有名号。领头的是只叫青头的雄鸬鹚。青头今年九岁,身强体健,能独自叼起十多斤重的大鱼。它潜水时间长,动作敏捷,知道哪有鱼,该怎么抓。有的鱼藏在水草里,仅露出半个头,能骗过别的鸬鹚的眼睛,却骗不过青头。它把鱼驱赶出来,带领大家围捕。鸬鹚捕鱼很有策略,抓小鱼自己战斗,遇上大鱼则相互配合,形成密网围追堵截,抓住鱼后再齐心合力拖上船,几十斤重的鱼也难不倒它们。每次出船,青头都被曹全放在船头,其它鸬鹚依次分立两舷。青头气势凛然,傲视着自己的手下。鸬鹚重视地位,有很强的等级观念,随便更改它们在船上的站位,会引发争斗。青头能当上领头主要是靠它的本领,但也有不服气的,另一只同样威猛的雄鸬鹚水龙多次向青头发起挑战。两个明争暗斗,水里船上找到机会便要比试一番,互有输赢。不过曹全偏向青头,让它做了领头,青头不光能力强,也听话,这点水龙则差得多。水龙时常耍脾气,由着性子来,遇到鱼抓红了眼,游出好远也不回来。而青头即便鱼在嘴前,只要曹全一声吆喝,马上调身回来。
鬼心眼本领差,总不离船左右,不愿去深水捕鱼。可它心眼多,别的鸬鹚捕到鱼,它上去抢夺战利品,回来邀功。若是抢不到,就叼住一头,扑扑腾腾一起回来交差,讨要奖赏。贪吃鬼是只雌鸬鹚,非常贪吃,奖给其它鸬鹚的小鱼,它总要过去抢一嘴。或自己抓到大鱼时,舍不得吐出来,仰直了脖子,拍打翅膀想硬吞下去。死心后,才回来向主人交差。为了防止鸬鹚吃掉捕到的鱼,下水前渔人会在它们脖颈末端用草绳拴个套,将脖子勒住,无法吞咽,只能把鱼存在喉囊中,交给渔人换取奖赏。
第二天,曹全带着他的船和鸬鹚到了莲花湖。景区办公室主任热情接待了他,交待了些细则,拿出给他准备的一身粗布衣服,外加斗笠与蓑衣。曹全没意见,穿什么都行。他换上衣服,戴起斗笠,把蓑衣放在船尾,摇动两支老桨,破开水面,去湖中捕鱼了。
莲花湖水域宽广,水质良好,浅的地方清澈见底,枚枚卵石在水底飘晃。湖中鱼类丰富,鸬鹚们也精神抖擞,半天时间曹全的鱼筐就满了。捕到的鱼不必拿到市场去卖,岸边早有周围饭店的人在等着收购。野生鱼游客们喜爱,价卖得高,供不应求。一天下来加上工钱,曹全赚了二百多,好似把狮子扔进羊群,欢喜得眼花。游客也喜欢曹全和他的鸬鹚,纷纷掏出相机手机来拍照。鸬鹚能捕鱼人人都知道,可亲眼见过的不多,大家都以为这项古老的技艺已失传,没想还能在这里看见。
给曹全拍照的除了游客,也有专业的摄影师,端着长枪短炮,扭着身子取景,十分郑重。曹全得意的同时,不禁感慨,现在的人少见多怪,当年一村的鸬鹚,齐舟并发,百鹰争游,那场面才叫壮观,才值得拍。这孤零零的一人一船可差得远!景区还特意从省里请来位著名摄影师,给曹全拍了组照片。那天正好下着雨,湖上烟雨蒙蒙,深青的湖水波纹连绵。曹全身穿蓑衣,头戴斗笠,两手交叉扶住双桨。八只鸬鹚凝重地立在船舷,目光漠然又苍远,一身黑羽如版画般深描重刻。照片出来后,曹全和他的鸬鹚被印在了景区的旅游宣传册上,小小地风光了一把。
景区在湖西岸给曹全提供了一间平房,老伴须留在家中种地、喂鸡鸭、喂猪,他只得自己住,自己做饭。早晨与中午他只吃些馒头和咸菜,晚上把当天卖剩的小鱼虾洗净,放入锅中,添上水,再撒些盐,蒸熟后便是盘营养的美味了。
清晨,湖面的雾气还未散尽,曹全便带着他的鸬鹚开了工。此时湖水是石青色,冷波荡漾。随着太阳升高,在阳光的照射下,湖水呈现出讨人喜欢的翠绿。几条景区的游舫跟在渔船后,上面坐满了游客,等着看鸬鹚捕鱼。有这么多观众,曹全更卖力,把几十年的手艺熟练地展示出来。曹全知道,以前捕鱼,鱼是重点,现在捕鱼,捕是重点,鸬鹚是主角。他要对得起这些喜欢他的游客和这门被人遗忘的技艺。他来到湖心,停下桨,拿起根竹篙敲击船舷,同时口中一声呼哨,八只鸬鹚在青头的带领下,“扑通”“扑通”跳入湖中。它们下水后并不急,散在水面上悠哉地游着,随着波浪起伏,仿佛也在欣赏风景,或沾着水梳理起羽毛。待鸬鹚热过身,曹全忽然放开嗓子一声吆喝,并用竹篙快速敲击船舷,如击鼓一般。八只鸬鹚振奋精神,把头一昂,翻身扎入水中。
曹全有套指挥口令,忽吹忽唤,忽转忽扬,鸬鹚在口令的指导下动作整齐化一,捕鱼的效率大增。鸬鹚在水下十分迅捷,两只脚蹼一推,身子如箭直射出去,待到转弯时,脖子一扭,身形回旋,如蛇一样灵活,再狡猾的鱼也逃不出它们的嘴钩。鸬鹚还有种独特的本领,专啄鱼的眼睛,把鱼啄瞎了,让它浮出水面,束手待毙。很快,青头拔得头筹,叼着一条银晃晃的鲤鱼钻出水面,向曹全游来。还未到船边,鬼心眼从旁杀出来,要抢青头嘴里的鱼。两只鸬鹚拍打在一起,翅膀翻飞,脖颈交缠,鱼悬在半空拼命扭动,也做着最后的挣扎。最终还是青头体壮,把鬼心眼压了下去,叼着鱼返回船旁。曹全将竹篙往水里一搭,把青头抬上船。青头稳稳站在竹篙上,嘴尖牢牢地钩住鱼身,半点不打滑。游船上的人发出惊叹,孩子们开心得直拍手。曹全握住青头的脖颈,将鱼取下放入鱼筐,再松开脖套,从一旁的竹篓里取出条小鱼,塞入青头喉中。待青头把鱼吞下,重新紧好脖套,将它高高托起以示炫耀,以此来激励其它鸬鹚。完后,青头被重新投入水中,它甩动几下羽毛,再次翻身入水。
鸬鹚捕到大鱼会及时叼回船上,捕到小鱼则吞下去装在喉囊里,待喉囊装满,再返回船上。曹全一只手握住鸬鹚的头,用手指掰开利嘴,另一只手在鸬鹚脖颈处揉捏,把喉囊里的鱼调整好角度,小心地倒推出来,以防划伤喉咙。一条,两条,三条,如变戏法般,鱼活蹦乱跳地出来了。偶尔,也有人问曹全,“你这样弄,鸬鹚多难受呀?”曹全憨然一笑,认为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不这样还怎么捕鱼?他憨笑着回答说,“不会,它们都习惯了。”說完提着鸬鹚的脖子,将它们扔回水中。endprint
三
年底,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曹利突然回家,另一件是景区又从洱海请来了两名养鸬鹚的渔人。
景区见鸬鹚表演深受欢迎,成了卖点,决定加大力度,弄得更出色一些。听说洱海的鱼鹰表演很有名,已有几十年历史,于是派人去请。同行是冤家,捕鱼人也不例外。水域就那么大,鱼就那么多,别人捕到了鱼,你就得空手而归;你有了收获,别人可能就要饿肚子。特别是不好的年景,如大旱后的第二年,头年的鱼和鱼卵都旱死了,鱼的数量特别少,众人在一个水面上捕鱼,往往出现好多鸬鹚围捕一条鱼的情况。鱼领着大群鸬鹚在水底游转,仿佛足球场上运动员们在争抢足球一样。这时便能看出鸬鹚的强弱,哪家鸬鹚本领强,鱼便被哪家得了去。获胜的人得意万分,口哨吹得特别响亮,输的人虽懊丧,却也甘心服气,回去严格训练自己的鸬鹚,寻机再战。此时争的不仅是一条鱼,更是捕鱼人的面子。因此捕鱼人对自家的鸬鹚都很看重,各有一套饲养、调教的方法,秘不示人。手里有优良的品种,别人出价再高,也不肯借去配种。
曹全的鸬鹚在村里算不好不坏,没得过头名,但也从未垫底,特点是稳定。不管年景如何,能让全家人不至于饿肚子。后来村里只剩他自己养鸬鹚,他的鸬鹚理所当然成了第一名,这个第一名也失去了意义。谁料今日又冒出两个对手来。曹全不是怕竞争,他的鸬鹚代代竞争,就是在竞争中繁衍的。可如今的竞争和过去不同,过去竞争的是鸬鹚的捕鱼能力,而莲花湖里的竞争则复杂了,还要竞争游客的喜好和景区管理者的认同。
天空蓝得渺远,丝丝白云如棉絮粘在上面。早餐后的游客,三三两两在岸边踱着步。曹全把鸬鹚放在竹篙上立稳,扛到湖边,推船下水。他的心情不再似往日轻快,船摇起来也发沉,黑桨缓缓从湿冷的湖水中拔起,又咿呀落下。来到湖心,他望见两条竹排从一片残荷后闪出,每条竹排上蹲着八九只鸬鹚。竹排也径直朝湖心而来。曹全心里别扭,想躲,但知道不能躲,这一躲以后在湖面就没了立脚的地方。三条船越靠越近,曹全装作毫不在意,从容指挥他的鸬鹚下水。还剩两三篙的距离时,两条竹排停住,上面的两名中年汉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向曹全打招呼。曹全也热情地回应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
三条船泊在湖心,几十只鸬鹚聚在一起嬉戏,它们倒不惧生,拍打着翅膀相互逐闹。曹全留意了一眼对方的鸬鹚,心情更加沉重。对方的鸬鹚个个体壮羽丰,年轻矫健,相较之下自己的鸬鹚成了老弱病残,上不了台面。鸬鹚的寿命一般是二十年,曹全这批鸬鹚已近十岁,过了壮年期。他原以为这是自己养的最后一批鸬鹚,哪想到事情出现转折,机会突然降临,让他毫无准备。他最近正准备繁育下一代的鸬鹚,但要培养出一批勇猛的生力军还需要些时日。曹全看出对方的鸬鹚强壮,对方也能看出曹全的鸬鹚衰弱,兵熊将矮,曹全脸上有些挂不住。三人说了几句,收起声息,暗中较上了劲儿。鸬鹚的状态也随之一改,只只机警地浮在水面,转动脖颈,临阵以待。对方开始不断用脚踩踏竹排,竹排四周及缝隙里溅起尺高的水花。健壮的鸬鹚收到指令,接连翻身入水,湖面上唯有残波荡漾。曹全也用竹篙奋力敲击船舷,指挥自己的鸬鹚迎战。鸬鹚一次潜水能达一分多钟,可潜到水下十几米的地方。这一分多钟里便会决出胜负,是空手而归,还是有所斩获,即将揭晓。曹全焦虑地盯着水下快速掠动的暗影。
两方实力差距明显,不多时,对方的鸬鹚陆续浮出水面,鼓着喉囊游向竹排,撑开的嘴间,鱼尾摆动。但曹全的鸬鹚也有它们的优势,一是经验丰富,二是熟悉地形。这些鸬鹚已在湖上游了半年多,对水的深浅波动、暗沟水草了如指掌。一只叫闪电的雄鸬鹚钻出水,嘴中衔着条七八斤重的肥鱼,同伴们忙围了过来,一起把鱼拖往船边。对方的鸬鹚瞧见大鱼,要冲过来抢夺,曹全率先用网把鱼捞上来,高举在手中吆喝,看似在表扬自己的鸬鹚,实则是在向对方炫耀。这条大鱼帮他挽回了颜面。曹全见好就收,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船摇到了别处。兩条竹排也离开湖心,一场比斗和平地收了场。
家里的事也不让曹全省心,儿子这次突然回来是为了躲避事端。年初,曹利的一个朋友找到他,说有份好活儿,让他拉几个人过去帮忙。曹利以为是机会,努力去办。半年多后,到了结算工钱时,老板却跑了。曹利去找那位朋友,朋友苦着脸说他也受了骗,然后就躲了起来。曹利白给人干了半年活,一分工钱没拿到。不仅如此,那几个他拉去的工人,还管他讨要工钱,动手动脚的,逼得他没办法,也只好躲了。身上又没钱,只能躲回家里。曹全趁机劝儿子和他一起养鸬鹚。当前形势大好,一个月能赚几千块,不比打工差。且曹利今年二十六岁,在农村算是大龄青年,总在外面漂着,不好找对象。这次安定下来,也好找个对象结婚生子。曹利考虑了几天,权且答应下来,心中则盘算婚后还要出去打工。
四
过完年,天气转暖,曹全带着儿子去买船。村里还有几位当年造船的老木匠,曹全找到其中一位本家,订了条船。这位本家年轻时以造船为生,后来河里没鱼了,大家不再养鸬鹚,他改行干起了家具厂。船能用钱买,鸬鹚却不行,鸬鹚只认刚出生时接触、照料它们的人,换了人便不听命令。所以历来渔人的鸬鹚都是自己孵化,全凭一代代摸索出的经验,因此虽然鸬鹚一窝能产几枚到十几枚卵,但孵化率不高,仅在一半左右。
用于交配的雄鸬鹚曹全心中早已有数,自然是青头。它能力最强,捕的鱼最多,基因优良。雌鸬鹚曹全有两只,贪吃鬼和大脚掌,都是他从小买来饲养的,以备繁殖。没想到今日真用上了。大脚掌的掌蹼比别的鸬鹚大一圈,划水有力,是个好母亲。相对而言,贪吃鬼有些不称职,但为了能快速扩充鸬鹚队伍,只得将就些。
曹全在屋后用木箱给鸬鹚做了个婚房,里面铺上些金黄的稻草,然后把青头和大脚掌从棚里抓出来,提到屋后,放在稻草上。从十多天前,曹全便有计划地做着安排,给将要交配的鸬鹚开了小灶,喂它们最新鲜的鱼,以增强体质。曹全拿些稻草往它们身前堆了堆,替它们营造出一个良好的谈情说爱的环境。屋后有块光洁的青石,他坐在上面静静观察着,等待着,嘴里叼着根稻草用力咀嚼。虽然交配的决定权掌握在人类手中,但鸬鹚是否能相中人类挑选的配偶,却不好说。遇到不配合时,再精明的渔人也无计可施。endprint
春季的发情期里鸬鹚两颊的黄斑会转成醒目的红色。青头与大脚掌并不陌生,它们在一起捕鱼多年,彼此非常熟悉。但此刻的情况不同以往,平日大脚掌是青头的手下,听从青头的领导,从旁协助捕鱼;此刻,它们没了领头与手下之分,仅是一只雄性鸬鹚和一只雌性鸬鹚。甚至青头反而要低上半分,变成一只要取悦雌性伴侣的求欢者。第一天没成功,两只饱餐后的鸬鹚并没展开欢爱的架势,它们对望片刻,侧了侧头,有些莫名其妙,懒洋洋地在阳光下发呆,又扭头张开长嘴梳理起背上的羽毛。接下来几天,青头与大脚掌仍不在状态,彼此不感兴趣,各自蹲在一边。曹全坚持不懈,把它们往一起推了又推。到第五天,终于有了进展,两只鸬鹚终于觉察出这种特殊待遇背后的暧昧指向。青头终于认识到,在它身边的不是跟随它捕鱼的手下大脚掌,而是一只成熟健美的雌性鸬鹚。这只鸬鹚不再具有名字,却更加真实鲜活。它们可以交配,繁衍出自己的后代。青头来了精神,啄起几根稻草,犹犹豫豫献到大脚掌跟前。大脚掌依然有些懵懂,左躲右闪。青头挺直脖颈,鼓硬胸脯,拍打宽阔的羽翼,掀起地上的稻草。
第七天,大脚掌动摇了,接受了青头这唯一的求欢者。两只鸬鹚耳鬓厮磨,相互梳理羽毛。青头找到机会,踩到大脚掌身上。曹全在旁咧开深深的嘴角,开心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这对新婚夫妇。大脚掌顺利地产下八枚青绿色、如鸡蛋大小的卵,然后整日趴在木箱中,尽职尽责地当起了母亲。青头也想尽职尽责地当父亲,可曹全没给它机会,还有另一只雌鸬鹚在等着它。曹全又在屋左弄了只木箱,撒了些稻草,如法炮制。这回青头有了经验,很快便和贪吃鬼好上,完成了主人的任务。
曹利来景区跟父亲一起住,负责照顾孵蛋的鸬鹚。每天按时喂过鸬鹚,对着简陋的屋舍,他无事可做,喜欢穿过一片野树林,去景区的街上闲逛,看看卖杂货的,看看来自远方的游客。四月里,荷花还未开,游客不多,属于淡季。曹利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再从街那头走回来,倚在灯柱下想心事。忽然一条细嫩的胳膊伸到他面前,胳膊上罩着蓝布袖子,手里拿着张卡片,要递给他。曹利接过卡片,扫了一眼,原来是旅店招揽生意的优惠卡。拿着这卡住他们的店,能顶三十元钱用。曹利在外打工,也干过派发广告的活儿,在街头风吹日晒,褪了几层皮。他抬头,见这条胳膊的主人是位年轻姑娘,姑娘的眼睛很大,眼皮也就很大,眨一下薄薄的大眼皮蒙在眼球上,柔软可爱。
姑娘大方地说:“欢迎来桃花源做客。”桃花源就是她工作的旅店名。曹利有点羞涩地瞟着对方,惊异地问,“你是山东人?”姑娘绽出笑容,“你听出来了?”曹利在外打工多年,全国各地的打工者都遇见过,相处过,对各地的口音知道个大概。说到山东老家,姑娘一下热情了,把曹利当作半个朋友,互报了姓名。姑娘叫杨珍。莲花湖和山东相距上千里,地方又偏,外地人不会来这里打工,都是奔着沿海发达城市去。可杨珍的父母不放心让她一个女孩外出打工,刚巧有个远房亲戚在莲花湖开旅店,正缺人手,便让她来这里帮忙。隔天,两人又在街上遇见。不是偶遇,曹利特意来等杨珍,来前仔细梳理过。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着了,高兴地上前搭话。其实,曹利知道桃花源那家店,就在街北左数第三家,但没好意思直接找去。这次再见,两人熟络多了。杨珍问曹利道:“你是干啥的?怎么总在这街上转悠,我看见你几次了。”曹利听杨珍早就注意到他,内心欢喜。他如实相告,说自己在外打几年工,如今回来跟父亲一起养鸬鹚,湖上那捕鱼老头就是他父亲曹全。知道曹全姓名的人不多,不过提起莲花湖上的捕鱼老头,景区里没有不知道的,是个红人。杨珍惊呼一声,“呀,原来那是你爹!”又说,“他可真酷!”大眼睛不由往湖面瞄去,在波光滟潋间寻着什么,目光也因此变得熠熠生光。曹利痴住,既因杨珍的眼波,也因她的话语。在曹利心中,鸬鹚捕鱼很平常,不值一提,甚至有些低微,但在杨珍那儿却成了“真酷”。他升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又慢慢升腾成幻像:他正带着鸬鹚在湖面上劈波斬浪,杨珍则站在半空的云彩里笑着对他说,“真酷!”
五
六月中旬,两只鸬鹚共孵化出七只小鸬鹚。这些巴掌大的,还抬不起头的灰溜溜的小家伙挤在一起,微微颤抖着。之前,曹利在这事上提不起兴致,主要是为应付父亲,小鸬鹚降生后他却积极起来,干得卖力。曹全暗自欣慰,以为儿子想通了,殊不知这都是杨珍和那个“真酷”的功劳。每日曹利把新鲜的鱼洗净,剁碎,喂给大脚掌与贪吃鬼。两位母亲把鱼吃进肚,经过简单消化,再吐出来喂给幼鸟。小鸬鹚争相把头伸进母亲的大嘴中,抢食半消化的鱼肉。一个月后,小鸬鹚已长到两斤,不必再吃母亲反吐出的食物,能够独立消化鱼了。于是两位母亲归队,继续跟随曹全出船捕鱼,小鸬鹚的一日三餐都由曹利来负责。他挑选适中的鱼,洗净泥沙,一条条塞进小鸬鹚的喉咙,看着它们欢快地吞咽。
很快,小鸬鹚长到和成年鸬鹚体形相当,灰色的绒毛褪尽,换上漂亮的黑羽,脑后微长的羽冠增加了它们的翩翩风度。接下来,该训练下水捕鱼了。曹全认为时机已成熟,领着儿子来到景区办公室。他向主任介绍了曹利,说,“主任,训练幼鹰捕鱼是个看点,游客们一定喜欢。”
主任上下打量着曹利,若有所思。他慢条斯理地表示,曹全的话固然有些道理,可为此增加一条船,每月多支出三千元,得不偿失。景区当前效益不佳,压力很大,已有的几条船都快负担不起,不会再扩编。主任的态度很坚决,说完,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他们。
事情僵在这儿,曹全站在办公室里不肯走。他这一走,等于把儿子的前途走没了,全盘计划都要落空。可不走,又拿不出对策,急出了一身汗。这时,一直蔫头耷脑的曹利却开了口,莽莽撞撞对主任道:“只要能在莲花湖打鱼,我可以白干,不要工钱。”
曹全和主任全都一愣,目光聚到他身上。主任缓缓露出微笑,挑起大拇指道,“好,年轻人有魄力!冲你这份诚心,景区收下你这条船。不过事先说好,没有工钱,收支自己负责。但工作必须认真,否则一样要辞退。”
出了办公室,曹全有意责备儿子几句,骂他糊涂。但又觉得儿子的办法不失为缓兵之计。先在湖上扎根下来,再慢慢想办法,实在不行,宁愿让儿子顶替他的位置。自己在水里漂了一辈子,也该歇一歇了。endprint
曹利幼时常和父亲捕鱼,对驯养鸬鹚并不陌生。第一天出船,年幼的鸬鹚站在船舷,崭新的羽毛在阳光下呈青绿色,带有金属的质感。晃动的水面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幼鸟胆怯,身子缩成一团。一旁,曹全催动他的八只鸬鹚下水捕鱼,给年轻的鸬鹚做出榜样。看着成年鸬鹚在面前钻波浮浪,不时从水里叼出鱼来,新手们情绪高涨,挺直身子,拍打初丰的羽翼。曹利趁机用竹篙将它们一只只推下水去。年轻的鸬鹚初落水中,有点惊慌,但很快,它们的天性展露出来,发现这看似弱不胜重的水却能托举住自己的身体,比在陆地上行动还灵敏。它们在水面漂着,在水下潜着,对什么都陌生,对什么都好奇,追追漂浮的枯叶,啄啄抖动的水草,兴奋异常,仿佛世界一下开阔了,有了片新天地。
最令它们感兴趣的还是鱼。它们从降生起就吃鱼,可那些鱼都是脱水的、僵死的躯体。它们第一次看见在水中摆动着身体、灵动游弋的鱼。年轻的鸬鹚展开了追捕,由于缺乏经验与耐心,此时的追捕更像游戏,躲躲藏藏,来来往往。
训练鸬鹚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是让它们听从主人的命令,若是不能听令,捕鱼的本领再好,也是无用。曹利站在船头,用在岸上训练过的口令吆喝他的鸬鹚。鸬鹚们听见主人的口令,如梦方醒,浮在晃荡的水面上,扭头望向曹利。曹利继续大声呼喊,鸬鹚们最终收了心性,缓慢往船边靠拢。最先返回的鸬鹚,曹利奖励以小鱼,不肯按主人命令返回的,曹利则把船摇过去,用竹篙勾住鸬鹚脚上的绳子,将它挑回船上惩罚。这绳子是专门绑在年轻鸬鹚两脚间,用来限制它们的活动,当它们不听命令擅自行动,可以轻松地捉它们回来。等它们完全驯服后,绳子才会被解下。惩罚的方法是用手或竹篙拍打鸬鹚,不能轻也不能重,轻了没效果,重了会伤到鸬鹚。这种体罚的另一目的是刺激鸬鹚的自尊心,让它们羞愧难当,不敢再犯。集体训练后是单只训练。曹利把鸬鹚放出去,待它们游出一定距离,挨个叫他们的名字,被叫的要及时返回。曹全的鸬鹚名字各有特点,因情而异,如大脚掌是脚掌大一些,水龙在水下勇猛如蛟龙。曹利的鸬鹚名字却是统一的,仿照了工厂里的工号,以数字排序,从老大,老二,老三,一直到老七。
朵朵白云映在湖面,随着涟漪起伏。曹利向上推了下额头的斗笠,喊了声,“老四。”老四如被根看不见的绳子一提,调转头,迅速游回船边。曹利扔了条小鱼给它,死鱼在水波里漂动一下,未及下沉,被老四一口吞下。叫到老二时,老二却充耳不闻。老二游得远些,游到了曹全的鸬鹚附近,歪头盯着这些前辈们捕鱼。闪电在它身后钻出水面,叼着条鲫鱼,要回船领赏。老二见到鲜活的鱼按捺不住,摆动尾巴冲上去。老二一抢,其它年轻鸬鹚也都过来争抢。曹全这边的鬼心眼、贪吃鬼也加入混战,水面上六七只鸬鹚交缠在一处。父子俩边呼喊自己的鸬鹚,边往这边移船。还未等他们靠近,老二借着混乱,抢到了鱼。它叼住鱼身,凌空掂了下,调整好角度,仰颈把鱼吞了下去。这是老二有生以来吃得最大、最新鲜的鱼,约一斤重的鱼,被硬生生挤进了喉咙。
曹全的鸬鹚脖子上拴有草绳,即便抓到鱼也吃不进肚里,只能存在喉囊中。曹利的鸬鹚正处于训练阶段,没开始正式捕鱼,所以脖颈上没拴绳套。闪电吃不下去的鱼,老二能吃下去,趁机大餐了一顿。鱼没了,鸬鹚们散去,水波还在剧烈地荡动,漂着白沫。因为光顾着紧张,怕被别的鸬鹚抢去,鱼吃下肚老二似还没反应过味儿来,有些茫然。曹利用竹篙勾住老二脚间的绳子,将它拖回船上,在它头顶狠拍了几下,既生气它不听命令,也生气它吃掉鱼,给他们造成损失。老二挨了打,受到羞辱,没了刚才抢鱼时的风光,老老实实蹲在船舷低头认错。
六
曹利对鸬鹚的训练十分严格,希望它们能早些开始捕鱼,并拥有过硬的本领,超过大理来的那些鸬鹚。一天强化训练下来,人和鸬鹚都筋疲力乏。傍晚收船,安顿好鸬鹚,曹全负责做晚饭,曹利拎着鱼筐,把当天捕获的鱼给固定的几家饭店送去。自从认识了杨珍,曹利隔三差五会到桃花源给杨珍送条鱼。杨珍也不推辞,接了鱼放到厨房,再出来和曹利说上片刻的话。当下雨天,出不了船,曹利才有机会和杨珍呆在一块。景区内娱乐设施有限,收费又高,少有游客舍得进去消费。两人通常是搬两把椅子,坐在旅店门口,望着铅色的天空闲聊。
街上已少有行人,雨丝打在石板路上,溅起水花,又落回去聚成浅浅的水洼。街边的摊位全罩着塑料布,被雨打得噼啪作响。再往远眺,湖面上烟雨蒙蒙,水天混沌成一片,远山消失。杨珍喜欢让曹利给她讲外出打工的事,讲沿海繁华的大城市。曹利讲了些乏味的打工经历,便再也讲不出什么,他发觉那些城市对自己来说始终是陌生的,不由望着雨帘失神。
暑期来临,游客数量大增。曹利的鸬鹚已基本可以胜任捕鱼的工作。这些年轻的鸬鹚虽然经验不足,技巧生疏,但精力充沛,耐力持久,正稳步成长为优秀的捕鱼能手。父子俩一起出船,十多只鸬鹚在水里鉆进钻出,听从主人的指挥排开阵势,看得游客眼花缭乱。
曹全是景区的名人,不少游客给他拍照,或与他合影。曹利从中看到商机,跟父亲说,“不能白让他们照,得给咱们交钱。”
曹全有些犹豫,坐在小凳上,双手摩挲着膝盖,“这能行吗?”
曹利理直气壮说,“怎么不行,你知道肖像权吗?没经本人的同意,不能随便给人拍照。”停了停,又说,“景区把你印在宣传册上,一分钱没给,就是侵犯了你的肖像权,是犯法的。”
曹全身子往后一抽,吃了一惊,自己被印在宣传册上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事,一直为此感激景区,哪想到景区这么做反而侵害了他的权益。
曹利道,“我给景区白干,想办法增加点收入,也是应该。”
此后,再有游客想与曹全合影,他便提前讲明,这是要收费的,明码标价,一次十元。专业的摄影爱好者不满足于抓拍,往往要求曹全摆出一些特定的姿势,今后再想如此,也得先交钱。开始曹全还不好意思,张口要价时不敢看对方的脸。游客们也有抱怨,抱怨归抱怨,还是交了钱。一天下来,照相的收入竟有一二百,吓了曹全一跳,想到从前白让人拍了许多照片,损失一大笔钱,不禁心痛起来。endprint
成效立竿见影,父子俩这个月的收入几乎比上个月翻了一倍。他们数着一撂脏污的大票小票,笑得合不拢嘴。那晚父子俩炒了两个菜,买了一瓶酒,对酌起来,酒在胃中暖着,希望在心头跳着。转天有雨,空气里带着湖水的腥气。曹利的好心情一点也没因雨水减损,反而有水涨船高的架势,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到桃花源去找杨珍。杨珍正在整理客房,曹利帮着她一起干。两人各抓住床单的一角,轻轻一抖,床单上的牡丹完完整整地绽放出来,艳丽夺目。
曹利想约杨珍去看电影,杨珍没同意,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时间。今天下雨,没有客人,但她中午还得给店主家做饭。杨珍说街东有家咖啡店不错,于是两人撑着一把伞去了。两杯咖啡、一盘糕点要几十元,曹利暗地心疼,可见杨珍吃得开心,脸上罩着层柔光,阴暗的天气都因此轻快了几分,又觉得钱没白花。他跟杨珍讲起了自己的鸬鹚,讲他是如何指挥若定,他的鸬鹚是如何神勇无敌,又讲他捕到过多大的鱼,隔着桌子用手比划起长短。
杨珍对这个话题却不感兴趣,用小勺搅着咖啡,没有再说“真酷”。杨珍上次说曹全“真酷”,除了客套外,更多的是想在曹利面前炫耀自己会说流行词。曹利不知道这些,以为杨珍说“真酷”,就一定是“真酷”,这次杨珍没说,他便是“不酷”。曹利失望地垂下头,脖子缩在两肩中。
杨珍忽然放下小勺问,“你和你爹谁赚的钱多?”曹利愣住,“我们是父子,一起赚钱,不分谁多谁少。”杨珍又问,“那以后你结婚了,你们父子也一起赚钱,不分谁是谁的?”这问题让曹利为难了,也让他高兴了,想不到杨珍竟和他谈论起结婚的事。看似无意的,肯定是有意的,不然哪个姑娘会和你谈这个。曹利打着包票说,“我爹就我这一个儿子,他的早晚都是我的。”又具体补充说,“他的船,他的鸬鹚,他的房子和存款,都是我的。”临别,曹利约杨珍坐他的船去湖上玩,看他指挥鸬鹚捕鱼。或许杨珍亲眼见了,便会信服,承认他也“真酷”。
几天后,是个好天气,杨珍找了个空闲,上了曹利的船。桃花源为凸显农家乐风格,平日让杨珍穿蓝布上衣,浅灰长裤,因为老板娘是陕北人,头顶又蒙上块白帕,把头发包起来,十足的村姑模样。杨珍对这身土气的装扮很抗拒,今天有机会换下工作服,穿了条心爱的碎花长裙。曹利见杨珍打扮得漂亮,心花怒放,在船尾摇起桨来格外卖力。小船飘摇如醉,杨珍坐在船头,戴着顶草帽,胳膊支在膝盖上,观赏着湖光山色。两人之间,立着七只鸬鹚,它们经过曹利的严格调教,比一般渔人的鸬鹚更加规矩,安静地立在船舷,擎着头似在冥想什么。曹利把船摇进一片荷花丛,此时荷花多已败落,硕大的圆叶向内翻卷,但仍有不少亭亭玉立的花包。杨珍探手去采一株离船近的荷花,曹利忙停下桨,待杨珍把荷花采到手中,拿着把玩,才摇桨出了荷花丛。
来到开阔的湖面,曹利指挥鸬鹚下水捕鱼。杨珍头回在这样近的距离看鸬鹚捕鱼,新鲜又兴奋,不时用手中的花茎指向水面,惊呼着,“鱼,鱼,那有鱼。”不待曹利下命令,眼疾体快的鸬鹚就游过去,将鱼擒住,叼出水面。杨珍拍手叫好,清脆的巴掌声在水波间跳跃。杨珍望着蓝天碧水,心情舒爽,唱起了流行歌。她的嗓音略带沙哑,但唱出了女性的温柔。曹利听得入迷,立在船尾憨笑,无暇督促鸬鹚。
一条画舫划了过来,有游客来看鸬鹚捕鱼。曹利回过神,吆喝起鸬鹚,年轻的鸬鹚不负众望,从湖里拖出一条条银鳞闪耀的鱼。
游客们看得兴奋,杨珍也跟着兴奋。现在的兴奋跟刚才的兴奋还不同,刚才只有她和曹利两人,她的兴奋是新奇;游客来后,杨珍的兴奋则变成了得意和骄傲。游客们只能在画舫里,隔着七八米远看,她却坐在渔船上,身临其境。游客们看鸬鹚,连带着把她一起看了。一条游舫二三十人,被这么多人看,杨珍有点害羞,紧张之下泛着兴奋。一兴奋她有些坐不住,起身奔着一只鸬鹚去了。那只鸬鹚刚叼着条鱼返回船上。曹利正从另一只鸬鹚嘴里往外挤鱼,没腾出手来管它。杨珍过去,伸手想把鸬鹚嘴里的鱼取下来。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鸬鹚不认得杨珍,怎肯把辛苦抓来的鱼给她,左躲右闪,甩了杨珍一裙水点子。杨珍来了气,不是气鸬鹚乱躲,也不是气鸬鹚弄脏了她的裙子,而是气鸬鹚让她在游客面前出了丑。于是不再是玩耍,拉下脸要硬抢。
蓦然,杨珍一声尖叫,缩回手来,用另一只手紧捂着缩回来的手,面带惊色。她这一声,把曹利与游客们的注意都吸引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杨珍更加尴尬,瞪着鸬鹚恼道,“它咬我。”说完低头察看伤势,又将伤手举起来展示,“你瞧!”果然,杨珍的腕处被啄破了,流下一道浅红的血。曹利大怒,心痛不已,冲过去一脚将闯祸的鸬鹚踢下水,又抓起杨珍的胳膊,撩起湖水帮她清洗伤口。杨珍奋力挣脱开,甩着手上的水道,“湖水多脏呀,有细菌!”曹利彻底慌了,跪在船舷手足无措。杨珍忍着火气,嚷道,“我要上岸,快把我送到岸上去!”曹利回到船尾全力摇桨,已顾不得水中的鸬鹚。到了湖边,杨珍跳上岸,捂着腕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七
春節,曹全带着儿子曹利上山祭祖,两人提着香烛纸钱,寻着杂草间的小径来到后山。今年曹家的收入有了大幅提高,全家喜气洋洋,祭祖的东西买得比往年丰厚,还带了一挂鞭炮。山上草木萧疏,在冬日的山风里摇摆。向阳的山坡上,一个个坟包相连成片,埋着曹家庄的先人们。在一片桑榆林的一侧,是鸬鹚的坟场。曹家庄的先人们把死去的鸬鹚埋在这里,多少代下来,坟场里布满了鸬鹚的尸骨,雨后经常能见到被冲涮出来的细骨。但不知从何时起,曹家庄的后人们不再这么干,他们不愿浪费,把淘汰下来的鸬鹚如鸡鸭一样卖掉吃肉。鸬鹚的坟场逐渐被遗忘,荒废成野坡,长满了棘草。曹氏父子在碑前点燃香烛、纸钱祭拜,然后曹利放响鞭炮,火辣的“噼啪”声直冲云空。
春节期间,曹全托人给儿子介绍了几个对像,曹利都没同意,一心只想着杨珍。但他和杨珍的关系时好时坏,时亲时疏,一直没能确定下来,不好和父母讲。杨珍回山东老家过年去了,曹利几天见不到她,有些魂不守舍。打电话过去,不是没接,就是说不上几句便匆匆挂断。杨珍的年纪也不小了,她父母肯定也要给她张罗对象,万一相亲成功了怎么办?自己在这里鞭长莫及。曹利整日烦闷,无心与村人欢聚,索性跑到湖上去捕鱼,想多攒下些彩礼钱,到时让杨珍的父母满意。endprint
三九天,水温接近零度,鱼不再敏捷,游动迟慢,易于捕捉。但冷水也容易冻伤鸬鹚。一般的水鸟如海鸥、天鹅之类,羽毛是防水的,进到水里,羽毛把水隔住,水沾不到身,保护了体温;等出水时,一拍翅膀,水珠滑落,重新飞上天空。鸬鹚的羽毛恰好相反,是不防水的,入水便湿,不能保温;出水时羽毛沾在一起,似落汤鸡,须得展开翅膀,在阳光下晾晒。曹利将怕冷的鸬鹚驱赶下水,用竹篙敲击水面,逼它们往远处游。他虽穿着棉衣,手脚也冻得冰凉,特别是一双手,不断沾水,被风吹得通红,片片皴裂。
节后杨珍回来,曹利悬着的心才放下,他打算等春暖花开时找个好日子,向杨珍表白,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杨珍的情况没变,景区的情况却有变。
三月初,景区把湖上的几个捕鱼人召集在一起开会。几个黑褐的渔夫穿着粗布衣裳站成一排,在装修精致的办公室里显得十分突兀。主任首先肯定了他们为景区做的贡献,接着讲了景区目前的困境,运营一年多,情况并不乐观,游客的数量大大低于预期,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资金捉襟见肘。最后说到了曹利。“有人肯不拿工钱在湖上捕鱼,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湖上捕鱼利润可观!”他扫视着几人,希望他们能替景区着想,把待遇调整一下。
大理人沉不住气问道,“怎么调整?”
主任说,“景区打算每月给你们开一千元——”
话未说完,大理人扯开嗓门嚷了起来。主任挥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拉长腔调说,“彼一时,此一时,情况有变,我们也是没办法。你们多打些鱼便回来了。”又说,“你们要理解我们的处境,景区的利益和你们的利益是一起的,要是景区办不下去,你们也得卷铺盖回家。”
大家都闷着头不吭声了。
主任用手指点着桌子道,“你们可以算一算,即便如此,你们也不吃亏。”他嘴角向下一努,“比如收费照相这块,赚头儿就不小。有游客向我们投诉,但景区仍网开一面,没有禁止。景区是在替你们着想,知道你们辛苦,能增加些收入,景区也高兴。”
这番话把几人说得面红耳赤,空张着大嘴。主任清了清嗓子又说,“困难是暂时的,等将来情况好转,景区是不会亏待你们这些功臣的。当然,你们想离开,景区也不勉强。说实话,有不少人排队等着干这活儿,都被景区拒绝了。湖上船多了,你们的收入就少了,景区是处处把你们放在心上呀。”
这天夜里,两位大理的渔人来找曹全,他们住在湖北,曹全住在湖西,离得不近。他们进屋落座,直接表明了来意,想拉上曹全明天一起去和景区谈判。白天开会事发突然,他们没有准备,回来后觉得事情不对,要去重谈这事。今年春季景区没往湖里投放鱼苗,沧波如昔,鱼影渐少,情形不容乐观。虽然曹全心底也对景区的做法有意见,但和过去在烂河道里捕鱼相比,他仍知足,何况还有照相的收入。与景区谈判,成功了固然好,若失败了,和景区闹翻,大理人可以回洱海去捕魚,他们父子守家在地,该怎么办?所以曹全不赞成去找景区谈判,成功的机率太小。他摆出副老资历,站在景区的立场上,反劝起两位大理人,希望他们能坚持一下,与景区共患难。他一拒绝,等于曹利也拒绝了,谈判的人数减去一半,事情就成不了了。最后,两位大理人带着鸬鹚走了。他们走后没几天,另两条船、十几只鸬鹚出现在湖面上,是附近村子里重操旧业的捕鱼人。
工钱减少,曹氏父子在捕鱼上更加卖力,多捕一条鱼就多赚一条鱼的钱,少捕一条鱼,这条鱼被别的船捕走,就损失一条鱼的钱。他们捕鱼的时间加长,夕阳不收尽,不舍得回去。同时也减少了鸬鹚的食量,鸬鹚越饥饿捕鱼的积极性越高,越卖力气。这么一忙,向杨珍表白的事就耽误下来。初夏的一天中午,曹利吃了两口馒头,跑来看杨珍,走进桃花源,见杨珍正坐在前厅的沙发上,与一个年轻男子边聊天,边嗑瓜子,地上已有一层瓜子皮。两人聊得火热,直到曹利来到近前才停住嘴。男子打量了曹利一眼,起身回了客房。曹利眼睛跟着男子的背影看,问杨珍,“这人是谁?”
杨珍起身拿扫帚清理着瓜子皮说,“店里的一位客人,在省城读大学。”又说那男的今年大四毕业,要去南方打工,约她一起。男的在南方有认识的朋友,可以帮她找份好工作。说时,抑制不住地兴奋。
曹利紧绷着脸道,“外出打工有什么好的,我打了五年工,最后还不是回来了?你知道外面的社会有多乱,男人有多花?我在工厂里打过工,又苦又累,每日都得加班,才有一点薪水。”杨珍把扫帚放回角落里,并不搭言。曹利顿了顿,又冰冷道,“你父母能同意吗?”杨珍涨红了脸,坐在柜台后大眼睛一翻,望着店门外发呆。
毒辣的阳光灼着曹利的脊背,他头戴斗笠,猛力向湖心划桨。此时,怕热的游客都躲在岸上的荫凉处歇息,水面上只有他的一条船。湖水晃动着滑腻的波浪,泛起一片片刺眼的白光。疲惫的鸬鹚反复扎进水中,可它们今天的运气并不好,多是空手而归。曹利的汗水像时间一样不停地流淌着,消失着,他越来越心焦,头顶如压了个着火的磨盘。忽然,一声清悦的啸鸣划破了躁热,带来丝丝凉意。曹利抬眼望见一只白鹭贴着水面翔飞。白鹭飞得那么美,那么静,曹利一时看得呆住。但马上又回过神来,心中涌起憎恶。白鹭是来抢他的鱼的,是来为难他的,在那漂亮的外表下隐藏着贪婪。
浪花翻动,老五叼着条大鱼钻出水面。老五是只雌性鸬鹚,但迅猛不输于雄性。曹利见老五嘴里的是条鳜鱼,高兴地呼唤,命它把鱼带回船上。鳜鱼质嫩味鲜,是湖中最稀少最昂贵的品种,每斤能卖五六十元。老五捕到的鳜鱼看样有二斤多,值一百多元,一条鱼便顶了大半天的收入。然而这次老五却没听从召唤,它仰头调整,在其它鸬鹚赶来争抢之前,几下把鱼吞了下去。老五细长的脖颈像蛇一样,被硕大的鱼体撑开几倍,有些骇人,能清楚地看见鱼在里面扭动。这条鱼没有像以往那样停留在老五的喉囊处,而是一路向下滑去,宽阔的脖颈又一点点细下来,恢复了苗条柔顺。曹利傻了眼,想反应已来不及,一百多元的鳜鱼就这样被老五吃进了肚子,大半天的收入也没了。老五吃了鱼,在阳光下心满意足地照着倒影,对主人的愤怒浑然不觉。
曹利摇过船去,把老五抓上来,发现它脖上的绳套不知何时松脱。曹利怒不可遏,突然发疯般用手掌搓挤着老五的身体,怒吼道,“给我吐出来,吐出来!那是我的鱼!”喉囊中的鱼能挤出来,吃进腹内的鱼却无法弄出,除非来个开膛破肚。老五在狂风暴雨般的蹂躏中,大张着嘴,茫然无措。终于,曹利发泄完了,挥手将老五远远抛出去。老五在空中徒然地拍了几下翅膀,无助地落入湖里。阳光依然暴烈,水波仍旧温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去后,曹利用铁丝做了几个结实的活扣儿,在鸬鹚下水前给它们套上,这回它们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了。endprint
八
九十月间,又到了一年的旅游旺季,可游客潮没能如期到来。景区里冷冷清清,秋风一吹,荷叶翻滚,唰唰作响,萧瑟的意味排山倒海。各种流言也跟着秋风一同流窜,说景区亏损严重,面临着破产关门。景区里人心惶惶,曹利却无暇考虑这些,他正跟父亲曹全在医院里忙着。母亲干活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小腿骨折了。母亲住进医院一检查,全身上下都是病。为什么跌一跤就会骨折?因为骨质疏松。为什么会跌倒?因为贫血,头晕。除了这两样病,还有腰肌劳损、骨质增生、肾结石、胃病。医生看着检查单连连摇头,说这能把我们院所有的科室都看到了,又问,“平时不痛吗?”妇人倔强道,“痛就挺一挺,没什么大不了,越娇惯它们,它们事儿越多。”医生叹道,“这怎么行?你不爱惜身体,过度使用,它们对你也就不爱惜,给你找麻烦。”这位在地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女人,只问了一句话,“医生,这腿啥时能好?”她还惦记着家里的稻子,怕没人收,没人晒;还惦记那些猪、鸭、鸡没人喂。
曹全留在医院护理妻子,每天抽空回家去料理一下。曹利则回到景区努力捕鱼,母亲看病花了不少钱,他得把这笔钱赚回来。得了机会,曹利仍去看杨珍,给她送最新鲜的鱼。这日傍晚,他提着条鲈鱼来看杨珍。杨珍正坐在柜台后玩手机,对着屏幕发笑。曹利给杨珍送了这么久的鱼,也没见过她这样甜美的笑容。他走过去,不悦道,“喂,给你送鱼来了!”他把鱼提过柜台,举到杨珍面前。鱼被鸬鹚啄瞎了眼睛,伤口处还往下淌着血水。杨珍惊呼一声,忙起身躲到一旁,“拿远些,别弄脏我的衣服!”又瞪着曹利嚷道,“谁要你天天来送鱼?我都吃腻了,一闻到鱼腥就想吐。”又瞟着那条死鱼道,“这湖里的什么我没吃过,就差吃鸬鹚了。”曹利愕然,杨珍一发脾气,他的脾气就没了,拎着鱼不知所措。杨珍懒得再理他,换个地方接着玩手机去了。
回到住处,曹利连鸬鹚也没喂,一头倒在床上,反复想着杨珍的话。他知道杨珍说的是气话,随口而出,没经大脑。可正因为是气话,没经太脑,而他却把这无心的话有心去做,才能体现出他的诚心,才能证明他对她的感情,才能打动杨珍。深夜幽静,偶尔从湖面传来“扑通”一声,那是鱼在夜里撒欢。曹利躺了一夜没合眼,天微微亮时,起身来到棚子喂鸬鹚,喂完自己的鸬鹚,又喂父亲的鸬鹚。近日曹全忙于医院和家里,没工夫出船,鸬鹚整日关在棚里,曹利为了节省,把它们的食量减半。但今天曹利把它们喂得很饱,个个腆胸叠肚。喂完鸬鹚,曹利蹲在院里抽了支烟,烟如湖雾般在他眼前缭绕,再回到棚子时,曹利手里多了把菜刀。他俯视着这些一无所知的鸬鹚,自己的鸬鹚年轻,父亲的鸬鹚年迈,曹利本着汰弱留强的原则,要杀父亲的鸬鹚。及至要动手时,又改了主意,万一杨珍问他杀的谁的鸬鹚,他该怎么说?说杀的父亲的鸬鹚,这合适吗?杨珍会不会瞧不起他?你追女朋友,自己的鸬鹚不舍得杀,杀别人的,这还叫诚心吗?连只鸬鹚都舍不得,怎么能让对方相信你,将终身托付给你?所以还得杀自己的鸬鹚,而且要杀两只,像彩礼那样,要成双成对地献给杨珍,借机向她表白。
饱食后的鸬鹚正严阵以待,等着主人带它们去捕鱼。它们生命中唯一的事情就是捕鱼,日复一日地捕鱼,再把捕到的鱼再吐出来,交给主人。它们的咽喉始终都攥在别人手里。但今天主人却有些反常,只把蹲在一旁的老七拎了出去。老七啄伤过杨珍的手,曹利盛怒之下,一脚把老七踢成了跛脚。在水中潜游尚无大礙,但到了陆地,老七腿脚不利索,喜欢蹲着。曹利来到屋后,把老七的头按在青石上,一刀结果了它。血流到地上,渗入泥土。老七的脚蹼紧紧蜷缩,如枚枯叶,不停地抽搐。剩下一只,曹利选不出了,主要是舍不得,哪只都是他赚钱的帮手。最后,他还是来到父亲的鸬鹚棚子,打算抓一只顶替自己的鸬鹚。曹利手中的刀往下滴着血,鸬鹚们嗅到同类的血腥,变得焦躁不安,缩挤在一角。曹利烦乱又紧张,并未多看,顺手捉住一只提出来。他捉到的恰好是青头,青头身子悬在半空,目光笃定,如上次曹全捉它去交配一样,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太阳刚爬出地平线,在湖面投下一道血红的光柱。景区的长街少有人迹,游客们仍在睡梦中。卖早餐的店铺向外飘散着蒸气,一股油腥味儿弥漫在清凉的空气中。曹利提着两只鸬鹚从空荡的街头走过,脚下的石板路比以往更加冷硬。来到桃花源门前,他正想着该怎么叫出杨珍,又不吵醒其他人,却发现店门大开,店主夫妇在前厅商议着什么。曹利迈步而入,店主夫妇停止了对话,都向他瞥来。曹利常在店内出入,店主夫妇都认得他,他们看到曹利手中的鸬鹚,一脸错愕。有了两只鸬鹚撑腰,曹利壮着胆气道,“杨珍呢?”
女店主神色闪烁,“你找杨珍?我们也在找杨珍,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曹利一下懵了,“你说什么?”
男店主道,“杨珍昨天半夜溜走了,留下张字条说要南下打工。我们还以为是你把她带走了呢。”又狐疑地望着他,“她去哪了,你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向她父母交待!”
曹利僵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头脑里嘈杂作响,像群鸬鹚在拍打水面。女店主瞧着两只鸬鹚问,“这是给杨珍的吗?”曹利没答,拎着鸬鹚转身走了。
太阳又升高一些,斜斜的光线正射着人的眼睛。曹利背对太阳沿街走去,两只鸬鹚在他手中摇摇晃晃,越来越沉,越来越难以控制,似要挣脱开,奔着利箭般的金光飞去。早起的路人瞟着曹利和他的鸬鹚,有的认出曹利是湖上的捕鱼人,却不知他为什么把鸬鹚杀了。曹利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杀掉这两只鸬鹚,但鸬鹚就是鸬鹚,杀了就杀了,又不是天大的事。他现在只想回家,把这两只鸬鹚埋到山上去,然后带着剩下的鸬鹚,出船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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