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巧言”

周游

“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里，邹忌对齐王剖析了“巧言”产生的三种背后心理：“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徇私之心、畏惧之心、索求之心，加上人爱听奉承话的天性，导致人们耳边，常常充斥着种种好听而无益的“巧言”。事实上，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巧言”，是一种精神贿赂，最终会导致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腐败，听者得到的只是一时的虚荣，损害的往往是长远的利益。

“巧言令色，鲜矣仁。”此语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说，花言巧语的人，大都是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很少真讲仁义道德。

说到“巧言大师”，自然绕不开东晋殷仲文。桓玄本是东晋的大臣，统率大军驻扎荆州，势力逐渐壮大，乃至野心膨胀，后来竟然篡位做起皇帝来了。殷仲文本也是晋臣，看见桓玄势大，立马趋而附之。桓玄登基的时候，发生了御床下陷的事件，这在封建社会统治者看来，无疑是一个极为不祥的凶兆。群臣大惊失色，桓玄大怒，殷仲文却说：“陛下圣德深厚，大地也承载不了。”这个马屁可真拍到点子上了：由桓玄御床下陷之表而推桓玄体重之实，由桓玄体重之实而谀桓玄道德之名，进而极其肉麻地吹捧桓玄仁德之重，不仅御床难载而且厚重的大地恐怕也不能承载。桓玄立即转怒为喜，遂对殷仲文大加封赏。后来，桓玄兵败，殷仲文随桓玄西逃。到了巴陵，殷仲文因护送二位皇后投奔义军而被任为镇军长史，又改任尚书。

再说南燕李宣。南燕是十六国时鲜卑人慕容德在今山东东部建立的政权。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河水都已经结冰，唯有南燕境内的渑水无冰。对这种异常现象，朝野议论纷纷，都说这是灾异，不是好兆头。当时的南燕皇帝慕容超为此又惧又恼，就去问大臣李宣。李宣为人乖巧，善于逢迎，看慕容超畏惧灾异，便说：“皇帝是人间的太阳。渑水无冰，完全是因为它离京城太近，过于接近太阳的缘故。”慕容超听他这么一说，笑逐颜开，满腹狐疑顿时消散，马上传下令来，赏赐给李宣一套朝服。

听信巧言的桓玄和慕容超最后都落了个国破家亡的结局。桓玄兵败后曾问诸臣：“我何以败乎？”吏部侍郎曹靖之说：“天怒民怨，焉能不败！”桓玄又问：“卿何不谏？”曹靖之答：“当时朝中一片歌颂之声，都说当今乃尧舜之世，您也欣然相受，我还敢说什么呢？”桓玄听后默然无语，无话可说。而先前大拍桓玄马屁的殷仲文眼看桓玄大势已去，早就逃之夭夭了。后来他降附了刘裕，最后还是因为谋反被刘裕所杀。慕容超也是亡于刘裕之手，死后无谥号及庙号。

检阅“二十五史”，我们发现历朝历代都有不少因巧舌如簧而飞黄腾达，乃至伤天害理的佞人。李林甫在唐玄宗朝，身居宰相高位十九年，但他却是靠谄媚皇帝而发迹的小人，世人称之“口有蜜，腹有剑”。当时左相李适之性情直率，不肯阿谀奉承，受到李林甫的猜忌。李林甫故意对李适之说：“听说华山附近有金矿，开采出来国家就可以富足了，陛下似乎还不知道此事呢。”李适之信以为真，过几天他一上朝就把此事告诉了唐玄宗。唐玄宗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当即问李林甫：“有没有这回事呀？朕怎么不知道？”李林甫马上回答：“是有此事，臣也早就知道了，但因为华山是陛下的根本，正气所在，不宜开采，所以微臣也就没有提。”这一来就显得他比李适之高明许多。唐玄宗听了，认为李林甫能够处处为皇上着想，自然十分高兴，随后又责备李适之：“以后凡有奏事先和李林甫商量一下，不要再这样轻率鲁莽了。”李适之也因此逐渐被唐玄宗疏远。

李林甫对于才能功业在他之上而受到唐玄宗宠信、威胁到自己相位的官员，定然千方百计地予以打压。有一次，唐玄宗问李林甫：“严挺之现在在哪里？这个人还可以用。”严挺之之前被贬出朝廷，这时正在绛州担任刺史。李林甫担心他重新受到重用，便召见其弟严损之说道：“陛下非常敬重你哥哥，何不让你哥哥上书，就说得了风疾，请求回京就医。这样他就可以回到朝中了。”严挺之不知是计，果然按李林甫的建议上书唐玄宗。李林甫拿到奏疏后，对唐玄宗说道：“严挺之年事已高，近来又患风疾，应该给他一个闲散官职，让他安心养病。”唐玄宗嗟叹良久，遂将严挺之打发到洛阳担任太子詹事。由此可见，在现实生活中，如果不仔细明察一个人做事的动机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就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忠奸不分，把小人奉为君子。

都说唐朝出诗人，我看也出“巧言大师”。譬如李忠臣，此人原名董秦，少时便在幽州从军，先后在节度使薛楚玉、张守珪、安禄山麾下效力。此人虽然不识之无，但是会抖机灵，尽管几经易主，但都如鱼得水。有一次，唐德宗对李忠臣说道：“你的耳朵很大，真有贵人之相啊！”李忠臣答：“臣听说驴耳很大，龙耳很小。臣耳虽大，只是驴耳。”李忠臣因此而受到唐德宗的赏识。后来，散骑常侍张涉因受贿获罪，唐德宗欲依法惩办。张涉在唐德宗为太子时曾任侍讲学士，李忠臣进言道：“陛下贵为天子，老师却因缺钱而犯法，依我愚见，这并不是老师的过错。”唐德宗听后怒气消解，只将张涉罢免还乡。原湖南观察使辛京杲因杖杀部下遭到弹劾，并被处以死罪。李忠臣对唐德宗说：“辛京杲早就该死了。”唐德宗询问原因，李忠臣说：“他的伯父、叔父、兄弟都在战场上战死，只有他至今还活着，所以我认为辛京杲早就该死了。”唐德宗听后顿生怜恤之情，只将辛京杲降职为王傅。以上故事显然是在赞扬李忠臣的机智善辩，但是细读之后，我们不禁要问：李忠臣真的值得称赞吗？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李忠臣放的是些什么人。翰林学士张涉身为皇帝之师，却收受贿赂，该不该法办？李忠臣以為学生贵为天子，就不该让老师受穷，言下之意是说老师犯法，责任在皇帝。老师是否靠学生而富贵，我们姑且不谈，难道这就有理由受贿么？作为儒者，张涉理应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理。按照李忠臣的逻辑看来，只要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受贿了。辛京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向张涉行贿的是他，出于嫉妒诬陷他人的也是他，因泄私愤而杖杀家丁的又是他！可以说，辛京杲罪行累累，早就应该绳之以法了。然而，李忠臣竟然阻止皇帝处死他，因为辛京杲是有功之臣的子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忠臣何其荒唐，难道功臣之子就可以无法无天么？可见，李忠臣的“巧辩”只不过是诡辞，置国家法律于不顾，一味地巧言惑上，使违法者逃脱法律的制裁。这哪是“忠臣”，分明是“害虫”！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李忠臣不是什么忠臣——建中四年（783），泾原兵变，唐德宗出逃奉天（今陕西乾县），朱泚自立为帝。李忠臣遂投靠朱泚，被任命为司空兼侍中。兴元元年（784），朱泚兵败被杀，李忠臣被李晟部下擒获，处以极刑。endprint

唐德宗身邊还有一位“巧言大师”裴延龄，是主宰国家财政的权臣。其实，裴延龄并不擅长于理财，但是很会揣摩主上的心思，敢于信口雌黄，竟然很得唐德宗的宠信。据《新唐书·裴延龄传》记载，有一次，唐德宗对裴延龄说：“朕居住的那座浴堂殿，有一根大梁要断了。我想换一换，财力上恐怕有困难吧？”裴延龄答：“换一根殿梁，不算什么大事。况且光是陛下的本分钱，就用也用不完，这有何难呢？”唐德宗大吃一惊，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有什么“本分钱”，遂问：“本分钱是怎么回事？”裴延龄就开始信口胡说了：“这在经典上有根据，一般愚儒是不知道的，我能给陛下说说。按照礼制，天下的赋税要分成三份，一份用来祭祀天地祖先，一份用来招待宾客，一份用在君主的厨房上。陛下礼奉宗庙，祭祀祖先，能用掉天下赋税的三分之一吗？鸿胪寺招待宾客，赏赐四夷，只用天下赋税的十分之一还有富余。陛下饮食十分节俭，赋税供御膳之外，作为百官的俸禄，还有剩余的，这些剩余就是本分钱，用这些钱建造数十座宫殿尚且用不完，何况换一根大梁呢？”唐德宗听了，信以为真，点头说道：“怎么别人就没跟我说过这些呢？”可以说，裴延龄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的典型，其实只是一个昏庸无能之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弄虚作假，弄景造势，投其所好而已。

后来，裴延龄听说唐德宗打算建造一座神龙佛祠，需要五丈长的木材。裴延龄竟妄奏称：“我最近发现同州（今陕西大荔）一个山谷，有几千株八十尺的松树。”唐德宗疑惑道：“近处成材的松林都在开元时用完了，现在怎么能有呢？”裴延龄回答真是干脆：“我听说贤材、珍宝、异物，只有在国君圣明时才会出现。如今这批树木生长在京师附近，只是因为陛下圣明，开元、天宝时候怎么会有呢！”这几句话把唐德宗说得心花怒放。宰相陆贽多次上书参奏裴延龄是“诞妄小人”，以聚敛天下之财而迷惑圣上为长策，以投机取巧、诡妄奸诈之道为嘉谋，以媚上谄下为尽臣节，移东就西，便为政绩，取此适彼，便成盈余，愚弄朝廷，有同儿戏。陆贽的仗义执言，不但没有成效，反而惹怒了唐德宗，被贬出朝廷。唐德宗认为裴延龄直言无隐，可以了解国情。裴延龄眼看距离宰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就差皇帝任命了，孰料他突然病死，终于未能如愿以偿。闻知裴延龄死讯后，朝野拍手称快，唯独唐德宗嗟惜不已。

尽管历史上听信巧言的教训很多，但是巧言从来不缺乏市场，听者就算心知肚明，也一般不会去认真处理。因为人性如此：人是有感情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据《万历野获编》卷二记载，明朝嘉靖皇帝生平忌讳很多。正德十六年（1521），他继承了皇位。登基那天，他穿的那件龙袍有点长，垂到了地上。嘉靖皇帝频频低下头来看这件龙袍，表情非常尴尬。龙袍不合身，怕是一种不祥的兆头吧？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看出了嘉靖皇帝的心思，上前说道：“这件龙袍下垂正预示着陛下将要垂衣裳而天下治呀！”这一句话说得嘉靖皇帝龙颜大悦。那么，果真“垂衣而治”了吗？事实上，有史学家指出，明朝的衰败，正从嘉靖而始！

纵观历史，谄媚是一种精神贿赂，最终会导致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腐败，而且已有许多历史教训。言者出卖的是灵魂和人格，听者得到的是个人的虚荣，损害的是国家与人民的利益。两千多年前，邹忌就极形象地对齐威王指出：“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美言”“巧言”的背后，是私心、畏惧和欲望。

反腐败要标本兼治，综合治理，必须对“精神贿赂”高度重视，防微杜渐，切断腐败的根源，防止“精神贿赂”的蔓延。“要加强对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形成不敢腐的惩戒机制、不能腐的防范机制、不易腐的保障机制。”（习近平《在十八届中央纪委第二次全会上的讲话》）从大的方面说，要加强人事制度建设，建设公正的人才选拔制度，坚持量才录用，以德为先，德才兼备，营造一种公平竞争的社会风气；领导者个人，则要主动把谄媚者拒之门外，时刻以荀子的名言“谄谀我者，吾贼也”（《荀子·修身》）提醒自己，让谄媚者的“嘴上功夫”无用武之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