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柯,用真实超越悲悼
2017-09-08
她們是另一种“返璞归真”,不是从轰轰烈烈走向平静,
而是从莫大的羞耻中上路,坚持走到最后。
会有一天,影院门口立起类似安检门一样的机器,观众经过此门,就会进入一种局部的无知状态,业已记录在大脑皮层上的、关于即将观看的影片的信息将被擦除。他落座,眼前的人物与画面都是第一次看到,他从零开始了解一个故事……直到离开影院,之前的记忆才会恢复,就像把寄存的瓶装水取回手中。
会有这一天的——以今天的人对“逼真体验”之追求,这种神奇技术早晚会出现。这也许正是郭柯想要的吧?观众走进《二十二》的放映现场时大脑里所带的东西,那些来自媒体的描绘、来自个人印象和成见的东西,是他的大敌。纪录片,尤其像《二十二》这样的纪录片,是最抵触“前知识”的——慰安妇是一个近乎“国人至此,脱帽致哀”的题材;而老龄,又是顶顶无趣的人生阶段。
老太太在片中的叙说,都像是为尚有一看的价值而辩解。冷酷的投资人是这个时代的上帝:观众凭什么来观看老年慰安妇?能得到什么回报?他们的结论是,这部片子必须拍得痛彻心扉!必须让人飙泪——悲悼的眼泪是最大的价值。你郭柯既然要拍,就得考虑卖。
好在郭柯有自己的坚持。
观众先看到人,她们的皱纹,她们佝偻的身子、嗫嚅的嘴巴,她们作为老年人的行为特征——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等。然后随着影片推进,才慢慢了解到老人们难以启齿的过去,在背影里看出另一层涵义,在听到她们“不提了,不提了”的口头语时,心中升起共情。
这才是我们认知世界和他人的正常顺序,也是郭柯所希望的。而不是倒过来,像在药铺抓药一样,先问明白性能、疗效、服用禁忌,再买回去自己吃。尽管郭柯必须向媒体妥协,没有媒体,没有那些排片、做海报、勾星评分的人,《二十二》想流入舆论的信息池都困难;但他又没有妥协:片子结束于雪地中的葬礼——连一个预示着希望、新生、未来的画面,一种抚慰人心的刻意,都没有。
但就是这样的结尾,让影片产生了一种抚慰的力量。它似乎在说:你看,就连有过如此可怕经历的女人,如今也终于活到平静的晚年了……这是另一种“返璞归真”,不是从轰轰烈烈走向平静,而是从莫大的羞耻中上路,坚持走到最后。她们用寂静的、私人的力量来抵抗观众“前知识”中储存的那些大是非、大荣辱,为此,郭柯弃绝了一切“卖”的手段,如煽情的音乐、历史影像等。老人把自己交给了他的镜头,他也对得起她们所牺牲的隐私。
得为郭柯庆幸,为票房上的意外斩获。坚持的东西有了回报,对尚存朴素理想的电影人,是一种安慰。就连扭曲已久的“为了嘲讽看电影”的习惯,似乎都被纠正,而眼泪则出人意料地让位于间或发生的会心一笑。22位慰安妇,到拍完时还剩8位,郭柯的片子让人们超越了预期之中的悲悼。数字不重要,你我也都会死,可是你已如阿尔贝·加缪曾说的那样,从他人身上“看到了正确的东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