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有杏花
2017-09-08许冬林
许冬林
杏花的气质,很像是鄰家小妹。
隔着幽凉的二十多年光阴回眸看去,她疏淡,清美。
每年春天,去山里看桃花,桃花烂漫到放肆。回程的路上,总会在心底想一想杏花,像怀着越轨的相思。杏花不曾看。杏花似乎太远了,远到隐居在中国画里,在唐诗里。
想起曾经看过一个画家的作品,是水墨。淡墨扫几笔过去,扫出三五重远山,远山推挤着,拱出一座略微湿重的近山。山脚下,卧一村庄,赭墙墨顶,至简至朴。难忘的是墙角斜倚一树杏花,浅粉色的花朵点点簇簇,乱纷纷,似乎好轻,风一起就能抹去。风未起,那杏花还开在宣纸上,透着少年的清凉,和江南的湿意。
那是杏花。
我固执地认为,画家以水兑就的曙红,极淡极淡,染出的,一定是杏花。是的,不是桃花。桃花太冶艳,太热烈,太容易骚动。桃花缺少淡雅,缺少内敛,缺少一种静气和远意。缺少一种少年岁月所特有的凉意,和萧淡。
台湾女作家朱天文的小说《柴师父》,难忘里面一句:“如果他不是等待那个年龄可以做他孙子的女孩,像料峭春寒里等待一树颤抖泣开的杏花,他不会知道已经四十年过去。”是啊,杏花就是这样一个清凉的少女,等待,她如远如近。等待这样的女孩,如同等待一块绿洲,如同等待悦耳的乡音。然而,青春到底是远了,等待中,青春到底不能复活。女孩去了比利时,说是下个月回来,回来后她会再来吗?只有她少女胸乳的软凉还似乎袅袅于他的手指之间,提醒他,杏花已经开落,青春已经远走,只剩下这暮年岁月的寂寥和杂乱。
到池州去,去杏花村,去唐人杜牧喝酒的那个杏花村。秋日晴和,烟树满晴川,立在杏花村公园里,一阵恍惚。眼前的砖墙,杏树,未凋的绿草,未浅的池塘……一切皆陌生,陡然间,又觉得如此熟悉。果真是一个杏花的村,植了那么多杏树!仿佛唐代的一滴墨,落进了宣纸里,洇开来,又漫漶又生动,便成了眼前这“杏花春雨江南”的园子。
遥想千百年前的那个清明,草木萋萋,山花绽放,诗人杜牧一身青衫来踏青,想想谪居生涯,离家千里,自是惆怅几分。恰此时,春雨纷纷而下,路上行人,或冒雨,或撑伞,相携赶路。瞧瞧自己,无伴,无伞,青衫半已软软地湿了,怎么办?喝酒吧!销愁,也取暖。酒家在哪里呀?问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遥指啊,远,可是也能看见,冒雨走一截就到。杏花村,不远不近。
要感谢这青山林泉之间,有一座盛开杏花的村子,感谢黄家的酒店,收留一个内心微凉的诗人,在清明,在酒后,由他散发他灵魂的芬芳。这芬芳的诗句,也像是杏花,萧淡又圆满,凄迷又清凉。
时间之河里,杜牧已驾舟杳然,但《清明》诗还在,杏花村,所幸也在。秋阳融融,沐浴其中,身在杏花村,觉得自己也仿佛被杏花的气息濡染,虽然杏花早已开过。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株摇曳在唐诗里的植物,是草本植物吧。又绿又柔软,又轻又透明,颤颤地,像少女在晚风里,素白裙子轻轻摆动。与杏花为邻。
可是还不够,还想在来年春天,去一趟杜牧的池州。看水波潋滟,看照水的杏花,在春风里婆娑盛开。
如果一个人的魂魄可以像裙子一样脱下又穿起,我多么想,让魂魄游离,穿在一朵杏花上。我多想在一个露水微凉的晨晓,在一个古意尚存的村子,做一朵旧年的杏花。多年之后的你呀,看没看见,我都盛开。风来不来,芬芳和清凉都在。
选自《作文与考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