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
2017-09-08■白丁
■白 丁
“唯一能真正持续的爱是能接受一切的,能接受一切失望,一切失败,一切背叛。甚至能接受这样一种悲哀的事实,最终、最深的欲望只是简单的相伴。”——格林
这天是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天,气温下降到了这个北方小城有史以来的最低点。晚上,豪门酒店门口聚集着几个人,他们刚用过餐出来,在门前寒暄着,然后握手,告别,消失在夜色中。后来只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往家里走去。家是新家,是他们刚刚垒起来的小窝。这一男一女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
夜市喧闹。在稍显拥挤的人流中,李建树和他的新婚妻子张伶并不引人注意,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对男女所经历的痛苦磨难和幸福甜蜜。张伶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夜色下她的面孔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快乐,她像个少女似的挽着男人的胳膊。
天真冷,李建树想,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倒上一盆热水,把手泡进水里,他似乎感到了一股暖流像过电似的涌遍全身,麻麻的,一下子起了满满的鸡皮疙瘩。他喜欢这种感觉,他还要泡泡脚,然后钻到被窝里,打开壁灯,在橘黄色的灯光里,靠在床上读书。最近重读杜拉斯的小说《情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还像许多年前初读时那样深深地吸引着他,那样的小说最适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
拐过一条马路,眼前豁然开朗,寒冷丝毫没有削减小城的热闹,夜市方兴未艾,灯火阑珊,一片喧嚣。记不清有多少年了,这条路上的夜市一直兴隆。当初李建树和王艳初恋的时候就经常和她在这里喝啤酒、吃羊肉串,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李建树遇到了一位熟人,张伶已经松开了他兀自往前走去。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分开,李建树去追妻子。人群里,他一下子就辨别出了张伶,因为他太熟悉那个身影了。但是那身影在他的眼里还是有些陌生,它有些臃肿,步子迈得也有些拖沓。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只是沉了那么一下,心情又愉快起来。他告诫自己,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终于和这个女人结为夫妻。人生有许多梦想,有的可能实现,更多的就像泡沫一样,虽然五颜六色,不久就破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终生的遗憾。而他多年的梦想就在今天实现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幸福的呢?
遥远的年代,20年算不算遥远?人的一生有几个20年呢?但20年的光阴像风,一眨眼就刮过去了。
见到张伶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李建树去多种经营金石厂找妻子王艳时,就见着了新分来的女工张伶。在家里,妻子好像不曾提起过这个女同事,所以在见到张伶的那一刻他有些吃惊。张伶的美是冷艳的,也是超凡脱俗的,夹杂着几分孤傲。她瘦弱的体形,让人有一种想抱紧她的冲动。大概李建树当时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事后妻子挖苦了他几句,说他没有见过女人。
挨了妻子批评的李建树不敢去厂里,再说了,金石厂是美华公司下属多种经营的一个小厂,百分之九十是女工,李建树是美华公司机关科室的干部,应该注意影响。李建树从公司电话簿上查到了张伶单位的电话号码,没事的时候他就打电话给张伶。电话里,张伶柔美的声音,还有她脆生生的笑,她的喘息,都让他意乱情迷。那段时间他们没有少打电话,每次至少是半个小时以上。张伶接电话的时候总是喜形于色的,旁若无人,同事也不知道她和谁通话。有一次,王艳看见张伶在打电话时喜形于色、旁若无人,猜想她有男朋友了。
和以往不同,王艳开始不时带回有关张伶的信息。也许是女人的敏感吧,那些信息似乎是经过筛选的,哪些应该告诉老公,什么不该让他知道,都经过她的大脑过滤,一般来说,她传达的都是负面信息。比如张伶父亲去世过早,母亲和她一起生活;张伶家庭生活困难,她挣钱不多,母亲又有慢性病,每月看病拿药就得花去不少钱;张伶的脾气很古怪,所以一直找不到男朋友,但是喜欢她的男人不少。王艳不知道,她透露的这些消息正好可以让李建树更多地了解张伶,反倒引起了老公对那个女人的同情。李建树觉得张伶也并不古怪啊,和她打电话聊天的时候她说说笑笑很开朗,而且很阳光,并没有把那些痛苦向他倾诉。王艳以为李建树不了解张伶,她不知道他们经常通电话。所以后来再听到王艳传给他的消息他就发现,一切都是在抹黑张伶,源自于女人特有的醋意。
回到家,张伶立刻把大衣脱了,围巾扯下来,帽子摘下来,一股脑都扔到沙发上,然后往沙发上一倒,嘴里喊道:“好累!”
灯光下,她脸上的皱褶越发刺眼,一对乳房也不像以前那样傲慢地挺着,似乎有点没精打采。李建树没有去泡手,家里有暖气,一会儿就不觉得冷了。他不急于去休息,就坐在张伶身边,时不时瞄她一眼。张伶笑了:“看我干吗?半辈子了,还没有看够吗?”“没看够。”李建树说完又觉得自己很虚伪。“她老啦”,他这样想着,继续打量身边的女人。她不光眼角有皱纹了,耳朵根也有皱纹,皮肤粗糙,已经没有昔日的光泽,让人想起已经干瘪的苹果。越是这样,她每天越是要乐此不疲地摆弄她那张脸,每次洗脸,桌上都摆满了盛着各种液体的小瓶子,用两只手不停地拍打脸颊,“啪啪啪”很有耐心,但皮肤仍然不见鲜嫩,反倒多了许多斑点。这些斑点以前没有发现,她颧骨突出,腮部往里瘪着,是因为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原来那种冷艳的美已经被岁月积淀成了一种慈祥和温情,少了几分魅力。尤其是体形,根本就没有形,前不久陪她去买衣服,把这个小县城的所有商店转了个遍也买不到合适她的,所有裤子她的腿都套不进去……李建树知道这样看新婚妻子张伶是不应该的,但是过去年轻漂亮的那个张伶总会冷不丁地站到他的面前,蓦然回首,同一个女人,时间造成的反差如此之大不能不令他唏嘘。
张伶不知道李建树心里在想什么,但她知道李建树在看她,心里也能猜出大概,因为今天的她终归是不自信的,想到这些,她稍有不悦,便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带上门,把李建树关在了门外。李建树苦笑了一下,枯坐在沙发里。他想起杜拉斯的《情人》,放在卧室里,他也不想起身去取。
他打开电视机,今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用了整整20年的时间,终于把这个女人追到手了,她好比一只苹果,最鲜嫩的时候就挂在眼前的枝头上,他垂涎三尺,想吃却不敢伸手。如今这只苹果干巴了,甚至有的地方还烂了,可是它却从天而降,掉在了他的手心里。这样思前想后他突然有点伤感。他追她追得这么长久,这么辛苦,落得这个结果,大概就是命吧?当生活中的事情无法解释清楚的时候,也许把它们归结为命运才是最好的答案。
李建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息。看后眼泪差点儿滚下来,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短信。他看着手机,小声念道:“爸爸,今天是您和阿姨的大喜之日,女儿遥祝你们幸福,保重。”他的声音有些停顿,是哽咽了。女儿贝贝曾记恨了他们好久,现在终于理解他们了,他怎能不流泪呢?他听到张伶的手机也响了一下,估计也发给她了。年纪大了爱怀旧,往事涌上心头,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我们盼着她长大,却把我们盼老了。李建树喃喃道。
女人都有知心的玩伴,王艳和张伶两人的关系很好,如果不是李建树插了进来,她们的友谊会保持到最后。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样,王艳和张伶都会耍小心眼儿,但她们都能把嫉妒和不快藏在心里不流露出来。在厂里众多的女工中间,她们都算长得漂亮的,所以一认识便有了认同感。她们情趣相投,逢年过节喜欢彼此赠送小礼物。那时的商店没有各种各样的礼品出售,贺卡是很流行的节日礼物,工工整整地写上几行自己创作的诗句,既有真情,又有品位,不像现在的手机短信,你转给我,我转给你,空洞又浮夸。张伶和王艳的礼物是真情实感的体现,能让她们开心一阵子。张伶送给王艳的贺卡都被她珍藏起来,有时候也拿出来向李建树炫耀。李建树看着那秀美的钢笔字,读着那一句句祝福的话,好像张伶的这些话是写给他的,张伶是在对他诉说,心里便有一种别样的快乐。有一次妻子回娘家,他把早已买好的海子的诗集送给了张伶。去前他打了电话,让张伶在厂门口等他,怕被厂里的女工看见。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张伶的厂子用了将近一个小时,远远地看见身穿工作服的张伶在厂门口等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好像重新回到了恋人约会的阶段。
张伶接过书的时候,感激地看了李建树一眼,说了声“谢谢大哥。”她问:“我送你什么呢?”李建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开心,这比送我什么礼物都强。”许多年后的一天,当李建树送给张伶一条金项链的时候,张伶还会提起这段往事,她对李建树说:“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是海子的诗集你还记得吗?大老远的,骑着自行车去我单位。你可能不知道,那本诗集比这条项链更让我激动。”张伶把诗集看得比金项链还贵重,让李建树认识到了她的不凡。
让他们的关系有了进展的一件事是李建树去张伶家吃饭。那天王艳回娘家了,女儿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他正在发愁中午吃什么,就在路上遇到买了饺子馅的张伶。得知王艳不在家,张伶便邀请李建树去她家吃饭,正好张伶的母亲不在家。
李建树一直想接近张伶,去看看她的闺房当然是他渴望已久的事情,他立刻答应了。正像王艳说的那样,张伶的家很清贫,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张伶的房间有些凌乱,像一个临时住所,看不出这是女孩的卧室。尽管这样,这毕竟是张伶的房间,这间屋子有张伶的气息,那本海子的诗集就放在床头枕边。他帮不上忙,只好由张伶像个家庭主妇在厨房忙碌。他无事可做,捧起海子诗集却读不进去,耳朵听着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张伶的歌声,听不清楚唱的什么,传递的是欢乐的气氛。
房间有张写字台,两碗饺子和一碗醋摆在上面,一片热气在中午的阳光里缓缓升腾,饺子个个饱满,晶莹剔透,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他们开始吃起来,屋里弥漫着家庭生活的滋味。
张伶问:好吃吗?
好吃。太好吃了。李建树一边吃一边夸奖。
张伶笑了。想吃的话,下次再来。
这个场景李建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是世俗的快乐,充满了家常味儿,人间烟火,伴着浓郁的亲情,还有男女幽会的微妙,组成了美好温馨的回忆。在那个不大的空间里,在那个寒酸的家里,和张伶在一起,李建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都远去了,只有他和张伶两个人。
饺子被李建树和张伶吃得一个不剩,张伶收拾了,进来掩上门。她拿出一本相册让李建树看。里面有张伶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全家福,张伶的父亲在井下出了事故,去世的那年只有35岁。张伶那时刚上小学。相册里有一张单位女工的合影,她和王艳挽着胳膊站在一起,照片是黑白的,也不太清楚,但两个女人在那些女工中还是鹤立鸡群的。她们二人近距离的对比,又让人一下子看出差距来。王艳稍胖,像杨玉环,而张伶像林黛玉。此刻,林妹妹就坐在他身边,他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你休息一会儿吧。”张伶说,“听艳子姐说,你有午睡的习惯”。
李建树心里一阵温暖,他吃过饭就犯困,能在张伶的床上睡一会儿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第一次登门这样做不合适,再说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哪里能睡着?走晚了路上行人多,怕遇到熟人。再说,张伶的母亲万一来了……他告辞了。
李建树经常回想在张伶家看到的情景,房间里很暗,一只光秃秃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墙该粉刷了,上面坑坑洼洼的,还有污渍。由于日晒久了,窗帘的颜色已经褪色,看不出图案,有的地方已经烂了。屋里有暖气片,但是不热。张伶卧室的门关不严,锁也坏了。煤气灶是最早的那种铁制品,软管靠炉火很近,有潜在的危险。就连抽水马桶也坏了。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家,长期以来积累了许多问题。事后,李建树托物业的朋友去张伶家,把这些问题一一解决了。
做这些事当然要瞒着王艳,但是王艳很快就知道了。她去张伶家玩,发现张伶家有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墙刷得雪白雪白的,灯泡换成了日光灯,屋子里变得亮堂堂。而且,暖气也不一样了,热得穿不住棉袄。王艳和李建树说过张伶家如何寒酸,现在张伶家装修了,她就起了疑心。偏偏张伶事先没有和她妈沟通,张伶妈一番感谢李建树的话和张伶尴尬的神态让一切都暴露无遗。王艳感到非常意外,她当然不会流露她的不悦,回到家,她把李建树讽刺了一通。她讽刺李建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知道,首先要打击李建树的积极性,断了他的那个念头;并且要显示她的洞察力,声称她对李建树的花花肠子早就有所觉察,什么事儿也别想在她面前隐瞒,她可不是好糊弄的;同时她还要指出李建树在自己家和别人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在自己家里死懒,不做家务,不关心女儿的学习,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在外面充勤快人——揭露他的别有用心;她还没有忘记最关键的一点:让李建树死心,她告诉李建树,张伶已经有男朋友了,这些家务事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外人来操心。
这场风波总算过去了。李建树被奚落一通倒也没觉得怎么样,这也是每个女人的通病吧,可以理解。
实际上,张伶没有男朋友,她确实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人长得漂亮,不可能没有人追她,那些追求者她都看不上。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特别能体会到一个没有男人的家是多么无助。母亲说过,她不会再找老伴了,就陪女儿度此一生。张伶清楚,像她这样的家庭情况,必须找个有本事、有地位的男人当靠山,有权有势才能解决生活中诸多问题甚至麻烦。她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总是挑挑拣拣的,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在孤独中度过了自己少女最美好的时光。28岁的她心里清楚,再过几年就成了标准的老姑娘,她不是不急。对于李建树的帮助她心里感激,但从来也没有往那方面想过。王艳是她的同事加朋友,即使不存在这种关系,她也不会和任何一个有妇之夫共越雷池,她很坦然地和李建树交往,把他当哥哥看。母亲曾向她打听过李建树的情况,她的意思是想弄明白女儿和他是什么关系,只是不便直说罢了。张伶只告诉母亲,李建树是王艳的老公,母亲“哦”了一声就不再询问。对女儿的婚事母亲心里急,但她从来不催女儿,她希望女儿找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在这一点上母女俩观点一致。
张伶从卧室出来,已经换上了睡衣,更像一个女主人了。原来的魔鬼身材早已不见,李建树看着张伶,觉得她的块头已经赶上当年的王艳了。
张伶坐在李建树的身边,说:“贝贝发短信来了。”
“嗯,我也收到了。”李建树说。
“懂事了。”张伶说。
李建树没有看张伶,而是把手臂伸过去,把张伶搂住了。张伶有些意外,身子抵抗了一下,然后顺势歪在李建树的怀里。两个人眼睛看着电视,心里却在其他事情上。李建树的手抚摸着张伶的头发,这头发再不像当年那样柔软光滑了,多少有些干枯和扎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经历岁月的风吹雨打,只能是这样的结局。李建树不能忘记第一次抚摸她的秀发的情形,那时候,张伶的头发可以称为青丝,那些青丝已经不复存在。今天,她的头发该叫什么呢?华发?还不完全是。她的头发里有不少白发了,不久前又焗了油,所以头发里散发出一股染发剂的味道。由于烫成了卷发,人显得老气了不少……
张伶的身子沉重地压在李建树的身上,他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了。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毕竟这个身子是他渴望多年的,尽管它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子了,但它还是张伶的,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虽然老了,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如果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势必引起大家的不快,是煞风景的事。再说,他还比她要大上十来岁呢,没有道理嫌她。
自从王艳骂过李建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后,她对李建树的防范也就提到了议事日程。像往常一样,她会继续带来一些关于张伶的负面信息。有一天王艳透露,张伶可能要下车间,三班倒。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被证实了。张伶来电话告诉李建树,她去车间了,早中晚三班倒,10天倒一次班。李建树问什么原因,张伶没说什么原因,只说这很好,可以照顾她妈,好像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事情。李建树说:“我找人帮你调个工种吧,不然就换个单位。”李建树知道这是很难办的事,但他还是愿意试试看,成不成张伶都会感激他。张伶却说她喜欢去车间,干一天休两天,还拿钱多,李建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张伶为什么突然调工作,又不愿意告诉他原因?她在厂里是管材料的,工作轻松又体面,谁愿意下车间受罪呢?李建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王艳说,大概是男女关系问题,具体情况她没有说。不久李建树就知道了真相,王艳说的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情况更为复杂。那位副厂长利用工作之便接近张伶,对她十分照顾,很快就传出谣言,说他们关系暧昧。风声传到副厂长夫人的耳朵里,有一次那个女人突然来到厂里,把张伶和她老公堵在了办公室里。那天张伶是被副厂长叫去谈工作的,她不能不去,况且大白天的,门也是大开着的。实际上,那个妇人就是来找事的,巴不得把事情闹大。面对撒泼的女人,副厂长完全应该理直气壮,狠狠地将撒泼的老婆臭骂一顿,然后赶出办公室。可是他惧内,加之做贼心虚、理亏,连个屁也不敢放。夫人气势汹汹的,好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要动手打张伶,被在场的人拉开了。夫人逼着副厂长把那个小妖精赶走,以证明他们是清白的,副厂长无奈,就把张伶安排到车间去了。
李建树觉得,作为朋友,王艳应该同情张伶,这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张伶是一个受害者,而不是拆散别人家庭的第三者,王艳的态度让李建树有点轻看她。他相信张伶是无辜的,仅凭他和张伶的接触就完全可以说明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孩,倒是他李建树有时会想入非非,在给了她帮助之后渴望回报。这件事情发生后,李建树想到一句歌词,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这个可怜的女孩该找男朋友了,他和她算什么呢?这种事情不但没有结果,还会让别人产生误解,既把他和王艳的关系弄僵,也破坏了这对好姐妹原来的友谊,也影响她的名誉,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他应该远离张伶。
张伶打开电脑,想把晚上拍的照片拷到电脑里,再选几张去照相馆冲洗。现在,很多人拍了照片就放在电脑里,可是想看的时候就不方便了,要打开电脑才行。相册早已成为历史遗迹,被很多人丢在角落里,布满灰尘。可是张伶还是喜欢把照片洗好放在相册里随时翻阅。
把电脑打开,张伶叫李建树过去看,问他这张拍得好不好,那张效果怎么样,李建树有些不耐烦,他想看电视,是意甲联赛的一场球,直到中场休息他才去和张伶一起看照片。说实话,张伶现在拍的照片别说和十几年前相比了,就和几年前比较也能看出差别来。今天只是请几个朋友吃顿饭,本来不想办这桌酒的,在一起几十年的朋友真心为他们祝福,只好请他们热闹一番。人不多,不用讲排场,有个仪式就行了。酒席散场大家各自回家,事情就算办了。张伶带了相机,只在开席前照了几张,打开看,效果自然是很一般。张伶有些遗憾地说,今天也没有录像。李建树说,都多大了还录像。张伶不悦,没有说话。 李建树的心立刻软了下来,他觉得对不住眼前这个女人,她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啊,他们迟到的婚礼来之不易。和王艳结婚那会儿是没有录像机,现在有了却没有录像,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娶王艳那天,在单位食堂摆了4桌,仪式完了,李建树带着王艳去北京旅行了。每当说起这些王艳都要埋怨李建树,说他们的婚礼太草率,所以多年后她还缠着李建树去重拍婚纱照。重拍的婚纱照虽然上档次,只是两个人都显老,怎么看都不像新婚夫妇。照片被挂在卧室的床前,满足了王艳的虚荣心。今天呢,喜酒更简单,张伶也没有说什么。
李建树耐心陪着张伶看完照片,张伶选了几张,打算去照相馆洗好放在相册里,便关了电脑。这时球赛的下半场开始了,李建树继续看电视。
张伶意犹未尽,拿着相册,坐在李建树身边,随意翻看。一张照片就是一段往事,让你一次次跌入回忆之海不能自拔。张伶突然就想起当年李建树在她家吃饺子的情形,吃完饺子,他们一起看相册。她紧挨着他,有一种幸福感在包围着她。如今时过境迁,许多东西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了样子,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伶翻到了一张老照片,是那次去桃园拍的照片,她和王艳还有李建树三个人。“那个时候真年轻,怎么拍都漂亮,都有魅力。现在……”张伶自言自语。
李建树听了张伶的话,侧过身子看了一眼那张照片,那一幕像是昨天发生的,那样真切、清晰。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上午,星期天,他们去看桃花。三人骑着单车来到了附近的一处桃园,李建树从朋友那借了相机,为两个女人拍照。桃花初放,一进桃园,两个女人就忙开了。她们从包里取出化妆品,纱巾、镜子、梳子、太阳镜等等,看来是有备而来。李建树为她们服务,为这两个他喜欢的女人效劳。人面桃花相映红,无论镜头对准哪个女人,李建树都可以欣赏到她们如花的容颜、娇媚的姿态。她们相互交换衣裳,守着李建树,脱去外套,对镜梳妆,往嘴唇上涂抹口红,像在家里一样随意。她们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面对李建树,王艳和张伶都没有丝毫的羞涩,都非常自然,把最美好的神情定格在镜头里了,正好比争奇斗艳的桃花。到了这个时候,李建树才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漂亮的女人就是花,她们生来就是被男人疼爱的,爱花是男人的天职。无论哪种花都是娇嫩的,需要呵护,爱花的男人都有一副柔肠。看着她们那个欢喜的神态,脸像花儿绽放,令人赏心悦目,李建树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
那天,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离开桃林,像倦鸟回林。
“那时候,你和王艳还是夫妻呢,我和王姐的关系像亲姐妹一样。”张伶喃喃地说。
李建树看照片上的王艳笑得很甜,那时他们三个人谁都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李建树和张伶会在这个家里以夫妻的身份看他们过去一起拍的照片。
李建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禁打量了一眼身边的张伶,照片和现实的对比,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刺痛了李建树的心,就像看电影 《泰坦尼克号》时的感觉差不多。镜头是女主人年轻漂亮的面容,突然间就被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取代了。那瞬间的替代令人猝不及防,难以接受。正如他们的婚姻,看似不可思议、突如其来,其实是自然而然,瓜熟蒂落。
这时候,张伶的年纪奔三了。生活中,她的交际圈非常狭小,她又不善与人相处,所以网络比生活更让她便于接触异性,也让她更觉得安全。不久,她认识了一位南京的网友,彼此很能谈得来,也有一定的好感。到后来张伶才知道那人根本不是南京的,他是华美公司多种经营公司的一位副经理。张伶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比较理想的伴侣,和他见过几次面,感觉那人挺老实,一来二去的,就答应嫁给他。那人李建树认识,老婆病死两年多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续弦。这一次他遇到了张伶,终于下定决心要成一个家了。可能是张伶不仅漂亮,而且小他16岁,还是个黄花闺女的缘故吧,这些都让副经理动了心。
知道张伶结婚的消息时,李建树正在北京出差,他是在和王艳每天通话时被告知这一消息的。王艳的话题是很随意地提起来的,不知是故意还是漫不经心。这对于李建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隔着千里之遥,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击中了他。那天晚上,在北京那家宾馆的某个标准间里,李建树心绪不宁,辗转不能入睡,他给张伶写了一封信。
对于张伶的结婚,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许多次假想过张伶的婚礼。想象中的那一天极有可能是一个晴朗的好天,他会找理由不去参加她的婚礼,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幸福情景。张伶肯定会邀请他,他可以先答应下来,到时候找个借口不去,或许能让她心里难受一下,他希望这个效果。当然,也许是另一种可能,他和许多贺喜的人一起去了,坐在下面,看他们在司仪的安排下像木偶一样走着程序,看着主持人搞笑的表演和观众的哄笑他麻木不仁地吃着喜糖和瓜子。但是他没有想到是眼下这个结局,那个男人几乎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不过,张伶想要找一个当官的,她的愿望实现了,应该为她高兴。他想着张伶身穿婚纱被新郎搀扶着走过红地毯的样子,想着那个老男人为她戴上结婚戒指她面带微笑的样子,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他翻身下床,拧亮了台灯,用宾馆的便笺给张伶写信,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他的泪水就落在了纸上。谁能料到许多年后,这封信还是交到了张伶的手里,成为她嫁给李建树的关键因素。
后来,李建树时常会追忆起在北京那家宾馆某个标准间里度过的不眠之夜。其实,张伶只是和那个男人登了记,还没有住在一起。
从北京回来后很长时间李建树没有和张伶联系,张伶结婚居然没告诉他,这不能不让他生气。后来,他们见过一次,李建树把在北京买的一条金项链送给了张伶。东西是早就买了的,就算是给张伶的新婚礼物吧。至此,这段故事就让它画上句号吧。
过了一段时间,李建树的心里平静下来。他有一种预感,张伶和那个男人的婚姻不会幸福,不说别的,二人年龄的悬殊太大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而且事情还远远不那么简单。那个副经理有个女儿,学习成绩不好,托关系上了技校。副经理丧妻后一直没有找老伴,主要原因是女儿不同意。遇到张伶后,他不愿意错过这次良机,便与女儿商量,女儿勉强同意了。张伶愿意嫁给那个男人,主要图他有地位,有经济实力,不然的话,怎么会嫁给他呢?可是不久就发现,那个男的简直就是个吝啬鬼,锱铢必较,婆婆妈妈,张伶遂生悔恨之心。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个不省心的女儿又插进一杠子,加快了两个人关系的破裂。第一次见面那个小毛孩就出言不逊,两人发生了冲突,那妮子竟然动手了。张伶不是那种泼辣的女子,但她不能让这个晚辈骑在她的头上拉屎,必须在一开始就镇住她,于是她还手了。这番打斗最终是由那个男人的干预而中止的,受了委屈的张伶指望那个男人站出来说句话,谁知那个男人像个草包,非但没有主持公道,反而批评张伶和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这让张伶想起了那位副厂长,她一气之下跑回了家,母亲怎么劝她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男人身边了。为了维护彼此的脸面,张伶过了一段时间才去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
这就是张伶短暂而又失败的婚姻,是生活给她的第一枚苦果。
张伶打了个哈欠,李建树问她:“困啦?”
“不困。”张伶说。
“困了就先睡去吧,今天你也够累的。”
“再坐一会儿,咱俩说说话。再说刚吃了那么多东西就睡,容易发胖。”
李建树笑了,关了电视机。
张伶问:“我知道你笑啥。你嫌我……”
“没有,我想说,吃过饭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沉默了片刻,李建树说,“伶子,我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你不会不知道吧?”李建树说到这里竟有些激动。他对张伶曾经那么迷恋,年轻的张伶实在是太美了,他又是一个容易被美色诱惑的人。但是他们之间由于种种原因,总是若即若离的,他们是一对可怜虫,被命运无形的大手捉弄着。
张伶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一眼,没有说话。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也没有看出来他显得多么开心嘛。不过,李建树的话还是把她拉回到过去的岁月里了。
这间屋她并不陌生,来过许多次,有一次王艳回娘家了,李建树打电话让她来家里上网。他事先并没有告诉她王艳不在家,张伶来了才知道。女人的戒备心让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猜想李建树显然有什么企图,她多少有些紧张。李建树拿出女儿的果冻、巧克力给她吃,还为她泡了一杯清茶。张伶坐在电脑前上网,李建树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看电视,脑子里却在思考如何试探眼前这个女孩,这是个令他垂涎的猎物。慢慢地,李建树产生了幻觉,张伶俨然成了这间屋子里的女主人了。
张伶上了QQ,和网友聊天,她把键盘敲得“啪啪”响,好像急不可耐地要把自己心里的话倒出来。李建树想,看这架势,又谈上男朋友了?
茶喝完了,张伶让李建树去给她续水。又喝完了,再让他续水,三番五次。李建树有一次把茶水送过来,站在张伶的身后没有马上离开。张伶看他来了,就把对话框隐藏了。李建树看到下面的工具条上显示着她正在与“往事如风”聊天,他有些不悦,让你来,是让你把我晾在一边和另外一个男人聊天的吗?他看见张伶的头发乌黑锃亮,有一种冲动,便伸手抚摸了一下张伶的秀发。张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顽皮地一歪脑袋,有不情愿的意思,李建树便把手缩了回来。李建树是个知趣的人,他知道张伶的动作是婉拒,她既然不喜欢他这样,他干脆坐回到沙发里。
“你还记得吧,有一次艳子姐回娘家了,你把我叫来……”
李建树说:“记得。当时我摸你的头发了,你好像很不情愿。”
“我如果一动不动,你就会得寸进尺,对吧?”
李建树笑了,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去。”
“后来,咱们的事儿王艳还是知道了。”李建树说。
“都怪你,不听我的话。”张伶说。
那天晚上李建树和张伶在QQ聊天,那时张伶已经和副经理分手,重新回到了过去的单身生活中。那天张伶的话特别多,他们聊得比较投机,似乎都动了感情。李建树回忆了那次在张伶家吃饺子的情形,回顾了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们相处毕竟这么多年了,日子的沉淀也就是感情的积累,说到动情处,都不会无动于衷。张伶献一朵玫瑰花给李建树,李建树还给张伶足足有一百朵玫瑰花。张伶发个拥抱的QQ表情,李建树发一个接吻的QQ表情过去。李建树说:“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时候能变成真的?”张伶不说话了。李建树知道张伶已经和副经理分道扬镳了,他认为张伶现在是单身,生活是自由的,就看她愿意不愿意了。李建树对张伶一直抱着希望,他不相信张伶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还不相信张伶不想男人,不相信她那块闲置已久的“地”不渴望有人耕种。不知什么原因,张伶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看上去关系挺好,实际上不是那种关系。他和张伶就这么阴差阳错,总是不能如愿。
张伶和李建树聊天,她叫李建树“哥”,李建树说他不愿意做哥。
张伶问:“为什么?”
李建树答:“当哥不实惠,只能帮妹妹出力,什么也得不到。”
张伶笑道:“你想要什么实惠?没有实惠你就不帮妹妹啦?”
李建树说:“女孩子就知道拿哥哥当保护伞,当盾牌,哥哥帮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妹妹可以让哥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可是当哥的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只有付出,不断地付出。”
过了好一会儿,张伶说:“感谢你这么多年给我的帮助,可惜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实惠,很对不起。你不愿意当我的哥哥就算啦,我也不敢高攀。”
两个人就是说不到一起去。张伶无话,李建树也没有合适的话要说,就这样僵持着。李建树把QQ隐藏着,去新浪首页看看新闻。有个朋友开了博客,他去转转。王艳在里屋看电视,电视机在卧室,电脑在客厅,所以李建树敢和张伶大胆地聊天。
李建树正在看朋友的博客,王艳在里面叫他,说电视里播放乒乓球比赛了。李建树立马来劲了,便跑到卧室去看电视了。王艳坐在了电脑前。
李建树的QQ没有关,就在他看乒乓球比赛的时候,王艳正在痛心地看他和张伶的聊天记录。
这年夏天,美华公司机关进行人事制度改革。老科长到退休年龄了,副科长参加科长岗位的竞聘,李建树和其他几位科员竞聘副科长的位置。李建树是元老,工作勤勤恳恳,人缘也不错,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副科长的位置。
单位给副科级以上干部配备手机,每月报销一百元话费。李建树拿到手机后打的第一个电话不是给妻子王艳的,而是给张伶的,把号码告诉了张伶。
李建树成为李副科长之后,出现了 “三多三少”的变化,拿给王艳的钱比以前多了,和王艳说的话比以前少了;应酬多了,回家吃饭的次数少了;和王艳的争吵多了,家务做得少了。慢慢地,李建树不在家,王艳也落得清静,并不在乎。女儿上初二了,功课也紧张起来,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女儿身上。她也看出来了,他李建树在张伶那里不会得到什么,张伶不会轻易给他好处的,到头来他觉得没趣了就会回头。她经常对大她10岁的李建树说:“你还是对我好点儿吧,等你老了我好生侍候你,不然,哼!”玩笑里有一种威胁。王艳是个持家的好女人,对李建树很体贴,有时李建树在单位里有了不顺心的事,她能开导他。在生活小节上她做得也很到位,李建树很满意。她还是一个大度的女人,对于老公和张伶的事情似乎宽容了,不再怄气。那次她偷看了老公和张伶的聊天记录,很生气,拿鼠标的手都发抖,但她没有当场发火。她的办法是旁敲侧击,说到张伶时,她不说“张伶”,而是用“你妹妹”来代替。李建树没有意识到什么,有一次王艳包饺子,她问:“味道怎么样?”李建树说:“还行吧。”王艳讥讽道:“肯定没有张伶包的好吃。”李建树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断定聊天记录都被她看了。他后来把这件事告诉张伶,张伶责怪李建树太大意了。女人的感觉总是敏锐的,李建树看王艳也没什么过激行为,不过是调侃几句罢了,所以也越发大胆了。他认为,让王艳知道一些情况也没啥,王艳本来就知道他对张伶有好感,这也无须隐瞒,让她慢慢有心理准备,总比让她一直蒙在鼓里强。
张伶也有手机了,她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李建树的,从此他们的联系更加方便了。李建树换了一部手机,把电话簿、通话记录和短信都用了密码,这一招主要防王艳,这样他和别人的秘密王艳就无从知晓了。王艳知道他的目的,就问他:“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啊?”李建树说:“每个人都有隐私嘛,不设密码,万一手机丢了,不安全。”
李建树要出差去北京了,这次是去干部管理学院进修,要一个月。他走的时候,老天爷安排他和张伶见了一面,那次见面的情形非常特殊。当时李建树坐在开往市区的长途汽车上,张伶上早班,她坐在去单位的班车里。李建树坐在右侧,张伶坐在左侧,李建树在后面一辆车上,张伶坐在前面一辆车上,后面的车超车,两辆车并排的时候,李建树看到了张伶。当时他正在为临别时见不着张伶觉得遗憾,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与此同时,张伶也看见了李建树,他们都在车里隔着玻璃和对方挥手。车窗是密封的,打不开,他们只好这样对视着。公路平整又宽阔,张伶那辆车的司机车速很快,两辆车并排的时间就被延长了。这好像是某个爱情片里的经典镜头,在默默对视的时间里,李建树依依不舍的情感非常强烈,他突然觉得他和张伶就是两辆并行的车,只能隔着一定的距离相望而无法相聚。
其实张伶就是他的妹妹,此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意识,他与张伶的这种亲情是世界上任何情感都无法替代的。多么好啊,他甚至觉得以前对她的那些杂念都是对他们之间美好情感的亵渎。他有这样一个妹妹应该知足了,今后要好好关心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抱有不良的动机。两个人就这样彼此远远地观望对方,不也很好吗?为什么只能占有呢?有时候,李建树觉得自己很崇高,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龌龊,对待张伶,他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他的心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渐渐的,李建树坐的汽车把张伶坐的那辆车子甩在了后面,他扭过身子看,张伶的面容已经看不到了,但她那副依恋的神情一直浮现在李建树的眼前。
在北京的一个月,李建树和全国各地的朋友在一起吃、住、学习,他们住的地方条件不错,一人一间。身在他乡,思念是难免的,因为时空的原因,这种思念特别绵长、深沉。每天晚上,李建树都要上QQ,他和张伶聊,也和王艳聊。两个女人都是在线状态,李建树是隐身,王艳告诉他,张伶也在线,你和她聊了吗?李建树说,我没有和她聊,王艳不信。张伶告诉李建树王艳在线,李建树说,他没有和王艳聊,张伶也怀疑。他两下瞒着,一会儿对张伶说“我想你”,一会儿又对王艳说“我想你”。他不敢停顿时间过长,担心对方怀疑自己和另一个女人聊着,所以他不停地打字,很累。后来他就一对一,只和张伶一个人聊。王艳看张伶在线,便问李建树“在吗”,李建树不回答。王艳估计李建树在线,只是不愿意和她聊罢了,只要张伶在线,她就猜测李建树肯定在。李建树不理她,那么她就和张伶聊。
她对张伶说:“你的个人问题怎样了?”
张伶说:“还没有考虑,宁缺毋滥。”
“差不多就行了,不年轻了,我都替你着急。”
“反正等一年也是等,等10年也是等,我不着急了,急也没有用。”
“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李大哥那样的就挺好。”
“你不知道他的缺点,死懒,油瓶倒了都不兴扶的。”
“嘻嘻,那我扶。”
“这种人做情人可以,做老公,不行。”
张伶没有回应。
“还好色,花心。”
“不会吧,李大哥看上去还老实吧。”
上面这段聊天记录,张伶复制给李建树了。李建树看了,说:“看来她对我真有成见了,谢谢你对我的理解。”
王艳对张伶说:“我有时觉得很失败,我一心一意对他好,可是他……”
“艳子姐,可别这么说,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啊,我到现在连个家也没有,一听潘美辰那首《我想有个家》我就想哭。我现在和我老妈相依为命,她的身体不好,不知哪一天就会离开……和我比,你就是最幸福的人。李哥也就是工作应酬,他真的不坏,别多想了。”这段文字她没有复制给李建树,她对李建树说:“你要对她好一点,一日夫妻百日恩。”找了个借口,她说先下了,就和李建树拜拜了。其实那天晚上,她隐身和王艳聊了很久。
张伶看完相册,从抽屉里取出几封信,认真地看起来。读完后,她笑了,问李建树:“现在,你还能写出这样感人的信吗?”
李建树不知张伶什么意思,他把信接过来,原来是他在北京宾馆某个标准间给张伶写的那封信,那天是张伶登记的日子。
“念念吧,让我听听你亲口对我表白。”张伶说。
李建树没有吱声。
张伶问:“不想念?我来念。”
李建树说:“还是我来念吧。”李建树把那封信读了一遍。他本以为自己会哽咽,读到一半就读不下去,可是他读得很乏味,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这让他有点意外。不是张伶变老了,也不是他的心变硬了,是时间老人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谁都必须接受这种变化。
不仅李建树没有当初那种心痛的感觉,张伶听了心里也没有波澜起伏。她觉得男人是个谜,他会让你匪夷所思,难以捉摸,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李建树说:“从北京回来,我送了你一条项链。”
“是的,我更喜欢送我诗集的你”,张伶把项链从衣领子里掏出来,“不过,自从你为我戴上以后,就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李建树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搂住了张伶。
李建树在北京还没有回来,张伶的母亲再次住进了医院。等他回到美华公司时,意外地看到她臂上戴着黑纱,他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张伶说:“我妈走前还说到你呢,说你是个好孩子,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李建树的眼泪又涌满了眼眶。
那天晚上两个女人的彻夜聊天,增进了彼此的理解,张伶的不幸又让她抛弃成见,重新建立了二人的友谊。李建树的家和张伶的家相距不算远,张伶又开始光顾李建树家了,她来找王艳玩,似乎与李建树无关。张伶很喜欢贝贝,说她集中了他们二人的优点。的确,女儿不光长得漂亮,而且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还特别懂事,是他们夫妇的骄傲。
张伶有时还在这里吃饭,她现在是一个人,所以更自由了。张伶吃了饭,和王艳进屋睡午觉,李建树只能在沙发上打个盹。他有时能听到两个女人打里屋传出来的说笑声,心想,王艳现在真够大度的。如果是过去,兴三妻四妾,他娶这样两个女人做老婆该多好啊。
李建树和张伶的关系一直没有超越界限,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一段时间,生活的平静再次因一个人的出现被打乱。张伶又找对象了,她告诉王艳,男的是本地一所学校的老师,人高马大的,身体很好。这位老师的夫人去世好几年了,一直是单身。他的年龄比张伶大了不少,看得出来他真心喜欢张伶。这个人虽然是个粗人,但并不粗鲁,从没有对张伶动手动脚,二人的关系很快确定下来。
可是没过多久,张伶就来李建树家,和王艳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建树问王艳,张伶和她说了啥,很神秘的样子。
王艳当然不会对李建树隐瞒,她告诉他,张伶又和那个男人吹了,原因是,那个男人有性功能缺陷。
李建树心想:怎么倒霉的事儿都让张伶摊上了?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这期间,李建树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主要是女儿考取了大学,去南方读书去了。家里只有他和王艳二人,家庭生活变得相当单调。王艳还是喜欢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偶尔也和张伶聊聊。这几年,张伶一直独身,年龄已经35岁,看来她要把独身坚持到底了。在她眼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好男人了。有一次她对李建树说,我这辈子打算一个人过了。
李建树已经是科长了,这个年龄也混不上副处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情也趋于平和,毕竟五十出头,知天命了。王艳虽说小他10岁,也有了未老先衰的迹象,李建树的人生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和乏味的阶段。
就在李建树把关注的目光落在张伶身上的时候,一件不幸的事情在他身边发生了,妻子王艳有了异常。李建树先是发现她失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情绪烦躁,常常以各种理由拒绝和李建树同房。后来她经常唉声叹气,莫名其妙地流泪,而且成天都提不起精神,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她下了班就待在家里,不愿意下楼,不愿意见熟人。饭量明显减少,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什么都不合她的口味,根本就没有食欲。失眠更严重了,几乎让她痛不欲生,短短的几个月下来,她就憔悴得不成人样。睡不着,她就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一玩就是一个通宵。开始李建树以为是因为他和张伶的事让她烦心,后来又觉得不那么简单。在他的再三要求下,王艳答应去医院,可是也没有确诊是什么病,开了点药,回家养着。还找过心理医生对她进行心理治疗,收效甚微。
从单位里回到家,她总是闷闷不乐。讲起单位的事儿,她很烦恼,慢慢地,她就经常请假不去上班,她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张伶去看望她,她也不理不睬的。
一天,她突然说活着没意思。这话把李建树吓得够呛,他几乎要哭了。李建树安慰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但王艳却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她觉得自己完了。她甚至开始交代后事,让李建树好好对待女儿贝贝,最好不要给她找后妈。如果真的忍不住,可以找张伶。她说,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她会对贝贝好的,这一点我相信。李建树不知如何规劝她,王艳有这样的想法,他只能怪罪自己平时对她的关照不够,或者因为和张伶的关系引起了她的情绪压抑,久而久之,造成了今天的后果。看她平时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没想到事情突然严重,真是这样的话,他就是罪责难逃了。
王艳已经不上班了,她一直表现不错,单位领导也很照顾她。王艳时常自言自语,多次说过不想活的话,李建树怕她一个人在家会出事,便经常在家陪她,开导她,劝慰她。但这一切努力都不起效果,王艳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晚上,李建树发现已经好久没有张伶的消息了。这样想着,就接到了张伶的短信,四个字:我想见你。
李建树回复:这么晚了,改天吧。李建树想,她主动找他还是头一回,肯定有什么事。当时他正在和王艳说话,也不便离开。
第二天张伶告诉李建树,她昨天过36岁生日,本命年的她度过了母亲去世后最孤独的一个生日。李建树说,他当时正在陪王艳,实在走不开,他提议再为张伶过一次生日,张伶说算了。李建树还是让鲜花店给张伶送去了一束鲜花,还让蛋糕房送去了一只大蛋糕。张伶发来短信:“谢谢哥,晚上等你。”
李建树下班后去了张伶家。在去张伶家的路上,他猜想张伶会怎样对待他,真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却平静得出奇。王艳的病让他没有了往日的心情,他觉得到了应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他和张伶之间没有缘分,王艳都这样了,他不能落下骂名。他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
再次走进这个家,睹物思人,李建树感慨万千。张伶的母亲不在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很早以前他也想过这一天,希望有这一天,这间屋里只有张伶一个人,而且她最好是独身,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了。可是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情况就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了。李建树有个致命的弱点,他瞻前顾后,一直没有玩命地追过张伶,这让张伶认为他的感情并不那么强烈,张伶不敢轻举妄动。那次他把张伶叫到家里来,他抚摸张伶的头发,张伶只歪一下脑袋他便退缩了。他不是一个敢于豁出去的人,不敢追求他爱的人。做一个第三者,本来就让心怀内疚的张伶心理上有了压力。这事必须得有人主动,张伶是被动的,她的潜意识里或许希望李建树能积极主动地、不顾一切地追她,一旦有了后果她心里至少不自责。但由于李建树的顾虑重重和优柔寡断,甚至还有自我约束,在关键时刻他把握不住机会,注定了功亏一篑。从主观上讲,他是一个既有浪漫情调又有沉重道德约束的人,一直活在矛盾和犹豫中,就像他说的,这是他的宿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张伶的感情也有了变化,她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善良的男人,一直对她这么好。可是她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现在王艳生病了,她一方面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又在暗地里盼望另一个结果。如果她的命薄,走了,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嫁给李建树了,她会代替她照顾这个男人和他们的女儿,这样想的时候她会有一种犯罪感。如今,在王艳生病的情况下,她想李建树一定很难过,也不知道这个男人今后的路到底会往哪个方向走。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她也不明白李建树会不会因为王艳的事而疏远她,他还会像原来那样爱她吗?况且她现在已经奔四,各方面都不比从前了。想到这些,她心里凉了半截。这么多年,李建树心里想什么张伶一清二楚,可是到这个份儿上,事情又节外生枝,让他们彼此都难以做出决断。
两个人都有点儿醉了,张伶说:“你真是我的好哥哥,不要实惠的好哥哥。”张伶“咯咯”笑了起来。
李建树笑了:“这辈子,我只能做你的哥哥了。”
张伶也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不说了,来,干杯!”张伶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从海子诗集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李建树,上面是一首她写的小诗:
你在这里停留
短暂,却是永恒
我的小屋
从此有了你的气息
你不安的神情
和没有说出口的爱恋
从此有了
我们俩的秘密
你的目光来过
一遍遍抚摸我
像抚摸一段初恋
抚摸我心里的甜蜜
还有随青春一起消失的
青丝和泪水
你走了,桌上的那杯水
凉了,它一直等你
等到漫长的冬夜过去
来年春暖花又开
李建树放下诗,克制着心里的感动,没有说什么。在离开张伶家的时候,看着可怜的张伶,他把她揽在了怀里。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便有了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这个愿望用了将近20年。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王艳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张伶真的困了,李建树让她去睡。张伶洗漱后,先进卧室去了。李建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发胖吧,原来她多么苗条啊。相反,王艳原本是胖乎乎的,到后来却瘦成了一把骨头,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他关了电视机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沙发里,环顾这个新家。这个家重新装修了,但旧时的痕迹依稀还在。原来的女主人已经去世,张伶成了这间房屋的女主人。20年来,这两个女人在李建树的生命里成为重要的角色。她们从朋友到情敌,从斗争到讲和,她们的恩怨情仇从青春岁月到年老色衰,一直演绎不断,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光。而他是目击者、当局者,是见证人。这是他自己酿造的苦酒,他必须独自喝下去。他还算是幸运的,起码他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家还在,又有了妻子,可是王艳呢?
王艳的病时有反复,睡眠质量很差,常常在夜里胡说梦话,噩梦连连,有时会大叫着从梦中惊醒。李建树开始和她同床,后来不得不分睡,他搬到女儿的房间里去了。王艳最后那段日子苦不堪言,她最终留下了一份遗书,自我解脱了。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她改变了对张伶的态度,她在遗书里叮嘱丈夫,她死后李建树可以娶她喜欢的女人张伶为妻。她说这辈子她对不起李建树,对不起女儿贝贝,更对不起生养自己的父母。她不辞而别,请大家原谅。那份遗书字字痛心,句句辛酸,注定要让李建树记一辈子。在她临走的那一刻,她是那么的孤独,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王艳选择了安眠药,让自己有了一个体面的结局。当初那个胖胖的女孩,死时瘦成了一把骨头。生活褪去了她脸上的所有红润和光泽,还给她一片苍白。结婚20多年,回想一下,李建树和她之间似乎没有值得回忆的快乐片断,关于她的记忆都是伴随张伶的出现开始的。和她一起的这些日子,究竟给了她多少快乐?生活不富裕,情感上关爱太少。李建树经常这样想:她在另一个世界会记恨我吗?记得她说过,让我对她好一点,等我老了,她好生侍候我。她比我小10岁呢,却走在了我的前头。
往事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他吞没……
张伶在里屋叫他,李建树吃了一惊,他还没有从回忆中醒过来。当他听到那个喊的声音不是王艳而是张伶的时候,他的眼里刹那间涌满了泪水。
擦干泪水,李建树走进屋里,看见张伶躺在床上,壁灯映照着她的面容。一时间,他有些恍惚,突然又有些恐慌,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张伶还是死去的王艳。
“给我倒杯水来。”是张伶在说话。
李建树把水递给张伶,自己去洗漱。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是一副老年的模样了。头发已经花白,胡子也是白的,额头有许多皱纹,脸上的皮肤松弛了,出现了老人斑。自己的生命还有多少日子?前几天刚刚办了内退手续,58岁了,不想再上班了,就在家里陪陪张伶吧。
就在王艳走后,李建树和张伶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李建树一时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选择了“暂不考虑”,把一个又一个好心的介绍人挡在了门外。他和张伶保持着往来,平淡、自然。就这样过了一年,那天晚上,李建树在单位聚餐后借着酒兴来看张伶,他第一次提出了结婚的想法。但是张伶的异常冷漠让他吃了一惊,张伶怏怏地说,以后再说吧。他扫兴地回到家里,不知道哪里做错了。
李建树原以为是王艳的离去对张伶多少有些影响,心里有些障碍,想再等一等。不久后的一天,他意外地找到了答案,从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口中他得知张伶曾经住院的消息。这事张伶并没有告诉李建树,那位医院的朋友说,张伶住院做了手术,是子宫切除。
李建树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走在洒满阳光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觉得内心是无边的黑暗。走着走着才发现,已经来到了张伶的家门口……
过错,是短暂的遗憾;错过,是永久的遗憾。一切都过去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他和张伶走到了一起,这是命里注定的事。也许这辈子,他们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现在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在失去了王艳之后,李建树再也不想失去张伶了。也许他们饱受折磨,历尽坎坷,就是为了彼此怜惜,相依为命。
夜深了,这个小县城沉睡了,远处路灯下宽阔的街道空旷无人,林立的高楼有三三两两的灯光隐约显现,眨着神秘的眼睛。
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3”,李建树迟迟没有上床。除了毫无困意外,还因为今天夜晚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在看似平静的情境中悄然来临,他竟有一种心绪不宁的感觉。
黑暗中,张伶将胳膊伸了过来,把李建树的脖子搂住了。李建树把脸贴过去,亲了一下张伶。“妹妹。”他叫她,又觉得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很让他意外。
“哥。”黑暗中,李建树听到张伶在回应他。她叫他“哥”。
他又叫了一声“妹妹”,她又回应了一声“哥”。这回他听清了,只有她的声音还像过去一样悦耳,让他怦然心动。
张伶说:“我今生只能做你的妹妹了,对不起,哥!”
“别这么说,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应该高兴。”李建树知道张伶想说什么。
“我也对不起艳子姐,下辈子我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她。”
“别想那么多了,你是个好人,应该苦去甘来。咱们半辈子过去了,剩下的半辈子都是好日子了。你就把贝贝当成你的亲闺女吧,相信我们在一起能幸福快乐。”李建树的眼睛有些潮湿。
张伶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多少人生滋味啊。
李建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他不想说话,只想这样搂着心爱的人。是的,他爱她,过去爱,现在爱,将来一样爱她,他的爱一直没有变。眼下,他实实在在地搂着她,这就是一切。
他突然想起杜拉斯的小说《情人》,想起了书的开头那个男人充满深情的话。他对张伶说:“我最近在看《情人》,是一个叫杜拉斯的外国女作家写的小说。”
张伶说:“我知道。”
“这部小说的开头很著名。”
“哦。”
“我背给你听吧?”
“背吧。”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李建树突然听见张伶低低的哭声,那声音充满了酸楚和脆弱。李建树把张伶搂紧了,张伶压抑已久的情感像决堤的洪水,她努力控制的结果是宣泄欲望的释放,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她最终放声痛哭起来。
黑暗中,哭声在房间里东突西奔,为所欲为。
李建树想,他等待的就是张伶的痛哭,这个夜晚,注定要有这样一场痛快淋漓的哭泣才能完美。
李建树把脸贴在张伶的脸上,她的脸凉凉的,上面满是泪水。他们相互搂着对方,不说话,李建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幸福在心底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渐平息,夜随之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相拥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