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冲突下的女性言说
2017-09-06赵树勤雷梓燚
赵树勤 雷梓燚
翻开张翎的新作《家贼》,扑面而来的是文本质朴的文字气息和作者从容不迫的叙事姿态。读罢,掩卷而思。在这部篇幅不长、内容却颇为丰厚的短篇小说里,打动人心的不只是一位勇于牺牲和独立自尊的坚韧女性、一场中西文化的冲突与和解,还有一种独具匠心的 “减法式”的叙事策略。作家怀着对生活善意的体贴和对未来诚挚的希冀,刻画出弱势女性群体内心的光明与幽暗,揭示出中西异质文化的对立与融合。
一、女性言说:坚韧与自尊
《家贼》讲述了一位中国母亲为筹得失聪女儿的高额手术费而远渡异国,努力克服语言沟通障碍和更深层次的文化冲突,在陌生的异乡用辛勤的劳动逐渐获得生命力量和生活希望的动人故事。小说塑造了一位坚韧独立、自强自尊的保姆形象,彰显出女性言说的丰富意蕴。
乐黛云认为:“女性意识应分为三个层次来理解,第一为社会层面,从社会阶级机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第二为自然层面,以女性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女性生理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经验;第三为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受方式和叙事方法。”{1}用乐黛云先生的女性意识论观照张翎的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家贼》中的女性意识具体到社会、自然和文化层面时,是明晰而深刻的。
从社会层面来说,张翎清醒地意识到社会对于女性,尤其是处于社会边缘的女性的压迫与排挤,力图将女性为生存所做的努力、为家庭所做的牺牲及其在此过程中的隐忍精神诉诸笔端。主人公祈雨家境贫寒,一家人蜗居于京郊昌平区的一间平房里,女儿五岁时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耳聋,巨额的手术费让这个脆弱的家庭犹如雪上加霜。为尽快凑齐医疗费,不耽误治疗女儿学习语言的最佳时期,祈雨远渡重洋,来到大洋彼岸,成为一名涉外保姆,照顾同样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小女孩May。作为一名原本就生活在社会底层和边缘角落的护工,经济的拮据和生存的压力迫使她走出家庭和原本的生活空间,面对未知与陌生的异乡生活,用辛勤劳动换取生活的资本,主动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成为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
从自然层面来说,张翎也极力渲染了女性由于自然身体机能上的生育本能所带来的母性的光辉与母爱的伟大。可以说,祈雨的一生是为女儿而活的。为了让女儿走出寂静无声的空间,聆听大千世界的美好,祈雨承受独在异乡的孤苦,身处语言沟通障碍所带来的尴尬处境以及文化差异所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巨大鸿沟之中。但她对自己所遭遇的艰苦与辛酸全然不顾,内心依然牵挂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女儿。母亲对子女的舐犊深情,不仅体现在女性无私的坚韧与奉献以及绵延不绝的关心与牵挂上,更甚者,母亲常常将对子女(通常是离散状态下的亲属关系)无法传达的关爱甚至是难以弥补的亏欠转移到周围同龄孩子身上,表现为移情关怀他人,这是一种心理上自我创痛的暂时性疗愈。伦理学家认为,女性更加趋向于践行关怀伦理。祈雨在抱起May时不自觉地喊出女儿阿玉的名字,暗示她心灵深处已将对May的照顾默许为对阿玉的呵护。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是祈雨的母性使然,更是一种心理上的移情关怀,以安度自己不能在女儿身边照顾她、陪伴她的心灵创伤。
从文化层面来说,作者有意无意地对男性中心意识进行颠覆,父系与男性在小说文本中处于隐退的趋势。祈雨的丈夫在小说中仅被冠以“阿玉的阿爸”,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于他身份、性格和工作状态的介绍,处于失语的状态。同样的,在祈雨工作的这一组加拿大家庭中,妻子“萝瑞塔是一家物理治疗中心的老板,萝瑞塔挣的钱不比在银行任职的丈夫卡尔少”,萝瑞塔在家中也比卡尔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在此,张翎表现了女性的自尊自强,不仅拥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不依附于男性而存在,更加在性格方面刚毅坚韧。当祈雨知道自己可能被误认为“家贼”时,“她上下排的牙齿在当当地相撞着——那是她的愤怒在寻找出路”,说明在祈雨内心深处反抗被误解,表现出坚韧、自尊的性格特征。张翎的中篇小说《空巢》里的保姆春枝同样有着自尊自强的性格。她念过书,但生活贫苦。当她得知要照顾的老人性格暴躁,并且拒绝生人住在家里时,她依旧不卑不亢,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你给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边。这是我开的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来,你不答应我就走。”{2}这类形象不同于艾青笔下“大堰河式”的保姆形象——象征着大地、母亲与苦难、任劳任怨地隐忍与接受命运,她们是张翎塑造的新型女性形象。
作为移民的一员,张翎对现代移民女性敏感而细腻的情感体验有着深刻的把握与体悟,所以她笔下的人物往往承受着严峻的生存考验,也更为敏感地体会到文化的冲击。总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遭遇坎坷的她们,在生活压力和文化冲击的夹缝中生存的她们,却又用自己坚韧的内心,如水的性情,舔舐伤痛,继续前行。正如张翎自己所言,“女人具备水的特质,水可以顺应一切艰难的地形,即使只有一条头发丝一样细的缝隙,水也能从中间挤过。”{3}
二、文化观照:冲突与和解
张翎于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从此踏上了她漫长的海外生活征途。远离故土,跨文化的经历与体验为她提供了宽阔的视野,形成了开放的意识,也为她的创作输送了丰富的素材资源。中西两种文化在她的文本中呈现出互参对立却又融洽共生的发展态势。《家贼》揭示了在东西两种文化夹缝之间人的生存状态,以表现跨越文化障碍的艰难性与可能性。
这种艰难性体现在:其一,语言表达与沟通的“隔”。汉语和英语语言的错位,常常让双方陷入词不达意甚至误会重重的尴尬处境。祈雨要借助英文字典才能了解May的病情;她做了个噩梦,搜遍脑子也只能勉强挤出“壞梦”这个让人不明所以的词语;卡尔夫妇想用中文表达他们窃取了祈雨和女儿待在一起的宝贵时间,到祈雨那儿却误以为卡尔夫妇把自己当成了“家贼”。语言成为了横亘在祈雨和卡尔夫妇之间巨大的知识屏障和文化鸿沟,双方只能在彼此的对岸驻足观望。其二,生活习惯与习俗的“异”。中西两种文化主导下的生活习惯和传统习俗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来源和多方面的社会成因,影响与制约着人们的行为举止。比如祈雨从小听长辈说小孩的床头不能挂画,否则魂魄会被吸走,这一带有中国传统文化迷信色彩的生活习俗当然在西方不再适用;而卡尔夫妇也会对祈雨用保鲜膜裹住遥控器的“中国式”生活习惯哭笑不得。由这些小细节我们可以窥见在东西方两种文化的摩擦与碰撞下不同族群不同生活习俗的微妙之处。其三,思维方式与观念的“离”,这是双方更为深层次的,也是更难以逾越的文化隔阂。西方人尊重个体的知情权,所以一直强调要把May对自己的身世享有与生俱来的知情权,这在祈雨看来无法理解。张翎在另外一部长篇小说《阵痛》中也表现出了西方人尊重个体知情权的价值观念,宋武生的身世最后是由她亲生父亲的现任妻子——一位地道的美国人告知的,而在此之前,武生的母亲——一位地道的中国妇女将这个秘密死守瓶中,从未提及。对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价值精神的坚守,使得文本中的人物的行为,始终受各自文化中的道德、伦理的制约。
中西精神文化资源作为彼此参照系中的“他者”,一方面凸显出“自我”的独特性与差异性,另一方面也成为了“自我”的一面镜子,能真实衡量出“自我”的价值。所以 “自我”与“他者”之间并不是亘久不变的对立关系,会随着人物文化心理的变化而趋向和解,并形成相辅相成的良性互动关系。
在此过程中,张翎没有抬高一方或贬低另一方,而是用宽容的态度将两者融洽地置于同一空间之中,在相异中共存,在大爱的感召下逐渐褪去隔阂,抵达超越的境界。搭建起文化与心灵的沟通之桥,使双方不再只是隔岸观望彼此的是西方基督教义主导下卡尔夫妇对祈雨施与的“人道主义”救赎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祈雨懂得感恩、知恩图报的精神坚守。张翎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在基督教的“自由”“平等”与“博爱”的精神感召下,将卡尔夫妇作为基督精神的化身,用人道主义的善良和仁爱来救赎处于苦难中的May、祈雨和她的女儿。卡尔夫妇在福利院的一位健康女婴和身患重病的May中选择后者,并给予她一个温暖的家和治愈疾病的希望;他们给祈雨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最后还打算将祈雨的女儿接来加拿大接受耳蜗手术。人道主义带来的温情化解了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给他们带来了道德上的精神慰藉。除此之外,在完成中西文化和解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还有祈雨所代表的中国传统的朴素良善的“感恩”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感恩意识是指人们感激他人、它物、它事对自己所施的恩惠并设法报答的心理要求。”{4}感恩是中国历代推崇和践行的伦理规范和道德意识。祈雨去花店给萝瑞塔精心准备的花束就是感恩意识的体现。所以,这也是跨越文化障碍的可能性所在。
由此,张翎实际上完成的是文化身份的重新确认。她突破了过去移民作家将自己关在狭小与封闭的空间之中,对原有故乡的逝去及传统文化的远走进行凭吊式、哀叹式的怀念,而转向一种崭新的全球化视野,在理解并感悟中西文化的差异与共性的基础之上,用包容、博大、开放、理性的心态,寻找两种文化的契合点和对话交流的可能,填补文化沟壑,充实心灵空间,展现出新移民文学的显性特征。
对于原乡的怀恋、对故乡的追思、对故国的回望在文本中获得了隐性的表达。小小的May的身份溯源和她最后无意识脱口而出的“冬瓜滩”和“秋千”,以及她难改的乡音,是精神还乡的集中体现。作者原乡情结的特殊之处在于她很少直抒胸臆写乡愁,而是把对故乡的丝丝牵挂,熔铸在对传统文化和记忆中的乡土的深深眷恋之中,人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体现着无法磨灭的文化烙印。一个人对故土和母语的记忆,是时空转换、岁月荏苒都难以抹去的永久印记。
三、叙事策略:“减法”与“空白”
杨义论及鲁迅的短篇小说《孔乙己》时曾言“篇幅小如蠡壳,意蕴大如沧海。”{5}这肯定了小说篇幅与内涵之间最富有张力的关系,也道出了两者之间的一种理想状态。小说篇幅的长短和意蕴的深浅并不是绝对的正相关关系,有时较小的篇幅反而能给读者留下更大的阐释空间,带来余味无穷的审美效果,值得反复品味与细细咀嚼。如此,叙事上独具匠心的“减法”或者说“空白”艺术的运用就显得尤为必要。张翎在短篇小说中采取删繁就简的叙事策略,以寻求干净利落和简约洒脱的文学风貌。
张翎在《家贼》中的叙事“减法”首先体现在语言表达上。以往的作品中,灵动细腻的比喻处处可见,如在《邮购新娘》中,当林颉明接到方雪花介绍江涓涓的二十八个字的时候,他想着“如果把二十八岁的生命比作一汪湖水的话,这二十八个字就是一阵还来不及擦破表层的轻风。”{6}以及在《阵痛》中,当小桃得知自己的画家梦破碎后,作者描写道,“心思原来是有重量的。心思像沉甸甸的铁钩,一个个地挂在睡眠上,就能把睡眠钩出千疮百孔”{7}类似的妙喻数见不鲜,经锤炼后的动词往往具有画龙点睛之效,传神而生动。文本中还有不少哲理性的语句,是对人生沉潜的思考,“人之于天地,一如蚁蟠之于人,人只知蚁蟠终身劳碌,却有谁关注过蚁蟠的生灭悲喜?人的生生灭灭,在天地宇宙之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人的七情六欲,便更是细节中的细节,人生的难处,在自己眼中觉得比天地还大,可真到了天地跟前,才知道那原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粒泥沙,大山里的一颗细石,多了也不见多,少了也不见少。”{8}(《望月》)以及 “……人生如棋盘,那芸芸众生皆是棋盘上的卒子。河这边要爬过河那边,河那边的要爬过河这边。似乎充满目的,又似乎毫无目的,仿佛过河本身就是目的”{9}(《邮购新娘》)而在《家贼》中,张翎的语言呈现出一种简约美,往往通过人物对话来推动情节发展。虽不再有大段铺陈的意境营造与哲理闡释的语句,却也独具韵味与内在的节奏。
情节上的“空白”或是“留白”艺术也是张翎叙事策略的着力点之一。 第一重空白在于失语的人物,如祈雨丈夫在文本中的缺失与隐匿,这一人物对情节的发展并不是关键性因素,对不必要因素的删减是作家组织短篇小说文本的重要手段。第二重空白在于有限的场景。短篇小说的篇幅决定了作者不能将所有故事发展的地点都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只能布置必要的场面并描写出彩,通过蒙太奇的手法,跳跃镜头般的闪现,仅出现了房间和花店两个场景,就道明了故事的来龙去脉。第三重空白在于省略的情节。作者在结尾处设置悬念,祈雨和卡尔夫妇心急寻找的承载着阿玉未来希望的那串电话号码最终能重新被寻回吗?作者没有回答。故事在此骤然而止,只给读者留下残缺中的一缕希望,或者说,黑暗里的一丝光明,以消解命运的极端悲剧。作者对重点内容进行有意地省略,为读者敞开了一个开放的、可供阐释的空间,营造出余音袅袅的美学效果。
诚然,在《家贼》中,张翎采用一贯的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将加拿大与北京,过去与现在交织一起,把人物过去的经历穿插在现在的叙述之中。这一叙事上“双城记”的固定模式,不免落入张翎过去的作品中屡次出现的“温州-多伦多”两个城市的创作窠臼,略显创新不足而使读者产生审美疲劳。但毋庸置疑的是,张翎作为穿越东西方空间、游走于历史与现实的新移民作家,一直在拓宽自己的文学疆土,并用理性的眼光审视生活的艰辛与文化的冲突。
注释:
①张清华主编,毕文君、王士强、杨林编选:《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中国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②张翎:《空巢》,《雁过藻溪》,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页。
③张翎:《“人”真是个叫我惊叹不已的造物》,2016年05月20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talk/2016/2016-05-20/272840.html。
④高良:《中国传统感恩意识的伦理学分析》,《江苏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⑤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9页。
⑥⑨张翎:《邮购新娘》,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页、第248页。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