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遮
2017-09-06语笑嫣然
◎语笑嫣然
玉人遮
◎语笑嫣然
图/南宫阁
“苏珑!”一声呼唤打破雾夜的宁静,说话的是一名男子,他脚步生风,颀长的身影快速地飘近。
少女苏珑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恍若无形的风,穿透她背后的槐树。树旁还有一把玉骨的油纸伞,伞沿缓缓地滴着血,死人的血珠一颗一颗溅在凸起的树根上。尸体就倒在苏珑的脚边,死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村妇。
男子逼近的时候,痛心地看了一眼尸体,道:“苏珑,你不能再杀人了!”苏珑皱眉盯着他,假装要辩解,却突然弯腰捡起伞转身就逃。
“禾轩,你我萍水相逢,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可是,在那样暧昧的月光与花影之中,她和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
玉人和月摘梅花
苏珑手里的油纸伞,是禾轩送给她的。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自己站在梅树下,暗香浮动,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人在背后惊叹:“你竟然变成这副样子?”苏珑大惊,回头一看,对上同样错愕的禾轩。
苏珑警惕道:“你能看见我?”
禾轩很快就收起了他惊愕的表情,摸着鼻梁笑道:“我是学过道术的,开过天眼。”
苏珑信以为真,睨他一眼,说:“乳臭未干,既然知道我并非常人,那就离我远点。”
禾轩听罢,笑道:“你怎么不是常人了?你只不过是体内有寒魂珠,所以成了个隐形的人,可以穿墙遁地,除此以外,你还有哪里跟常人不同?”禾轩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比常人生得美!”
苏珑的脸微微一红,嗔道:“登徒浪子,本姑娘不屑与你说话。”
禾轩却递出他手里的油纸伞,说:“撑开它吧,当你站在伞下的时候,别人就可以看到你了。我知道,世人都对你视而不见,甚至连镜子里也无法映出你的影像,那种感觉一定很寂寞。”
苏珑被禾轩言中,心绪难平,问:“这伞,真的可以让我被别人看见?”
“你一试便知。”
“竟能如此奇特,这是什么伞?”
什么伞?禾轩看着此情此景,忽然吟道:“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这伞,就叫玉人遮。”
那是苏珑第一次遇见禾轩,也是在昨夜之前仅有的一次。玉人遮,玉人遮,那男子温柔浅笑的眉眼,倒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只是没想到,重逢之日,竟也是她满手鲜血之时。那名村妇,是她杀掉的第十七个人。
碧海青天夜夜心
那夜,苏珑正要动手杀第十八个人的时候,禾轩再次出现了。他轻轻地扼住了她的手腕,她手里的伞落在地上。
没有了伞,她立刻变回透明无形。他狠狠地盯着她,可是瞳孔里却没有她的影像。她凄然大笑:“你看,这就是我杀人的原因,我只不过是想做一个普通人,可以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
禾轩痛惜道:“我知道,杀36个人,用这36人的鲜血分别点染你全身的36处死穴,你就可以做回一个正常人。”
苏珑冷傲地盯着他:“你既然知道我杀人的原因,就应该知道,我是不会罢手的!”
禾轩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赶来阻止你。你这样强行逆天改命,用他人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私欲,就算成功了,你也会遭受天谴,到时候,恐怕会有更严重的后患在等着你!”
苏珑逼视着他:“我不在乎!没有什么会比我现在更痛苦!”
禾轩紧抓着苏珑不放,一再劝她冷静,苏珑的怒火却越烧越旺,突然眼神一厉,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禾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若想赎罪就离我远点,当我不再受寒魂珠所害之时,也就是你的罪孽减轻之日,不是吗?”
禾轩眉头紧皱:“原来你都知道了。”
“是的,”苏珑回忆,“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我是不同于常人的。我的父亲是镇里的私塾先生,可我母亲却是山中修炼成人的梨树精。人妖结合,有违天理,山神一再想惩治我娘,后来便将我爹娘都害死了。他还想毁了我,我小小年纪,逃无可逃,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禾轩,是你救了我。当时的你,在万丈悬崖底,还没有修得人形,只是一条守护着寒魂珠的巨蟒。若不是你用云雾托住我,我就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可是,却也是因为你的疏忽,寒魂珠意外地进入了我的身体。那一年我只有八岁。八岁以后,我每一天都背负着寒魂珠,变成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隐形人。”
心悦君兮君可知
禾轩总是很有耐心,苏珑说什么,他都认真地听着。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她的孤寂,那无从追溯的怜惜,从他踏破铁鞋找寻她的那一天起,就蒙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他时常凝望着她瘦削的影像叹息:“苏珑,我希望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早已是我眼底最美的风光。”
他要带苏珑去一个地方,一个可以令她不必杀人,也能恢复常人的地方—妄虚崖。
这几年,他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最后找到了妄虚崖。妄虚崖底白草丛生,雪一般洁白的草轻薄如烟,风一吹犹如遍地都笼罩着流动的云雾。
禾轩说:“白草开穴,只要你浸沐着草的灵气,我的元神就能进入你的心室,将寒魂珠取出,恢复你的凡人之身。”
苏珑故意轻蔑地笑他:“入心?我为什么要准你?”可是,纵然不准,苏珑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她知道,与其说她不是禾轩的对手,倒不如说,她其实根本不能狠心和他动手。虽然她总是刻意地对他冷言冷语,可是,遇见山洪,她会在他躲避不及的时候飞身去救他;遇见妖魔,她也会和他并肩浴血同战;就连暴雨时,她也会假装不情愿地分一半伞给他。那种自相矛盾,禾轩也都看在心里,忧喜参半,感慨万千。
禾轩开始作法的时候,苏珑静静地躺在白草丛里,草香恍如醉人的美酒。他盘腿在她身边坐着,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浑身一阵暖热,红了脸,只是一瞬间,他的元神就已经飞入她的心室。
她的心里满是冤魂和血腥,黑暗与恐惧。有无限的孤单和迷惘,还有无穷的沉溺与挣扎,以及她从来不肯示人的哭泣。可那里面竟然还有禾轩临风玉立的身影,他的轮廓五官,他的举手投足,细致到每一缕发丝,每一个表情,都清晰无比。禾轩顿时暗喜不已,她的心里原来真的是有他的。
就在这时,禾轩看见了那颗寒魂珠,赤红色的珠子像一团熊熊的烈火。他伸手去取,刚握在手心里,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力量狠狠地从头顶砸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下一个瞬间,禾轩的元神从苏珑的身体里跌了出来,猛吐一口鲜血倒在白草丛里。苏珑还是浑然不觉地安睡着,在她的旁边,原本放着玉人遮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禾轩颤声惊呼:“嫔娘?”
从那以后,苏珑就一直昏睡不醒。虽然禾轩取出了寒魂珠,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拥有了实实在在的凡人之躯。可是,每当禾轩抱着她,坐在清冷的妆镜前唤她的名字时,苏珑动也不动,恍若已经死去多时。但她的意识还在,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她也知道,她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那个嫔娘从中作梗。
姹紫嫣红枉开遍
嫔娘是玉人遮里的伞妖。
玉人遮曾是天宫的宝物,是一位神仙下凡之时不小心遗落下来的。
以前,禾轩还是巨蟒之身的时候,嫔娘就时常为他遮风挡雨,跟他在崖底相伴修行。她一直都希望,终有一天彼此都能修成人身,如夫妻般,过上神仙眷侣的生活。可是,禾轩却一心只在苏珑的身上。
嫔娘的恨,因爱而生。
她说,自己愿意为了禾轩去做任何事,可是,她的忍辱负重,都不过是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底毁掉苏珑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在苏珑沉醉于白草丛中毫无防备之时,她也紧随着禾轩,乘虚而入,取走了苏珑的三魂。有魄无魂,苏珑就此沉睡不醒,每天都承受着万蚁钻心之痛,生不如死。
苏珑昏睡了整整30年。这对一个女子而言,便是将最美好的时刻都付之一炬。她的面上起了皱纹,鬓角甚至有了华发,她多想告诉禾轩:“你杀了我吧,我不愿再苟延残喘了。”
可是,固执如禾轩,从没有想过放弃。这30年,他带着苏珑到处奔走,追寻着嫔娘的踪迹。他时常和嫔娘战至两败俱伤,就为了夺回苏珑的三魂。
一直到第四十个年头,春雨如酒柳如烟的龙镜湖畔,禾轩以真身为诱饵,以元神做刀剑,终是跟嫔娘同归于尽。
那天,早春细雨润如酥,缺失的三魂终于回到了苏珑的身体里,她醒了。她连禾轩的最后一面也未见到,禾轩已经魂飞魄散,一缕灰烬也没有留下。空荡荡的湖畔小屋,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
寒魂珠落在地上,玉人遮倒在门边。还有一只破损的铜镜,被倒塌的柜子砸成了两半。
苏珑只捡起了那颗寒魂珠,心中默念着禾轩的名字,就着眼泪一口吞下。慢慢地,她的身体重新变成了透明的。
她渐渐觉得释然,含泪而笑—
“禾轩,我这一生手染血腥,机关算尽,只为了一份残忍而自私的追求,到如今我方才明白,我得到的,远比我所求的更多。因为我得到了你。
没有你,我不愿意再成为任何人眼里的风景。这世间万千的注视,也比不过你看我的那一眼。没有你,我这一生就算姹紫嫣红开遍,也不过是付与冷月残垣,留下寂寞无边。”
编 辑 / 子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