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叙事
2017-09-05游军
游军
春回大地
因为没有下雪,我就觉得还不是冬天。甚至,节气指向立春,我也觉得冬天还会来。
我在春天里等候一场大雪。
其实冬天也不是一个终结。我却固执地认为,冰消雪融,才是春的起点。
离开家的时候,帆布背包里装着小瓶的剁辣椒,母亲送我到村口,说她觉得我此次出门,还像是去师范读书。我心头一热,这十多年岁月若只是一个长长的梦,该多好。
一场春雪,了结念想。我如释重负,微笑前行。
雪来了,春天就真的来了。
该来的,都会来,时间先后而已;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连同幸福,还有坚决。
雨水从东方来,敲打窗棂,滋润草木,滋润一场露天的爱。
起茧的心,正在复苏、唤醒,连同黎明,都在前行。
我的父亲母亲,正在故乡的农庄里,合计春种。
父亲说:“种一塘莲子吧,年年有花有果,你喜欢,孩子们暑假回来,也有个乐子。”
母亲欣然应允。莲花要立夏时节才能够种植,这个季节还有点儿早。
铺开信纸,我给自己写了一封信,10年后,再来开启。
我也要有父亲这样的远见,早早地在心里种一塘莲。
一声炸雷。惊醒梦里的生灵。
父亲在老家的园子里,种了200株桂花树。他颇为骄傲:“孩子,等到我们百年之后,这里还会有一个桂花林子等你回来。”
隔着电话,我的泪,奔涌而出。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享受着父母的恩惠。却从未想过,他们已老,终有一天,会要离去。
父亲用这么一种方式,提醒我,生老病死都不过是一种自然常态。我和他一样,都是村庄的孩子,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泥土的芬芳。
桃之夭夭,梨花有泪。春风吹不醒假寐的人。
城市的花,开得比田野更加明艳。我坐在电脑前,向往一场油菜花的约会。
这个晚上,我梦见自己的童年。
我穿着母亲裁剪的裙子,赤脚站在开满紫云英的田埂上,给劳作的母亲看一张高跟鞋的图片:“娘亲,你看这鞋子多么漂亮!”母亲从油菜地里抬头,告诉我,高跟鞋只能够走城市的柏油路。
晨起,洗漱。拎包出门,看到鞋架上满目的高跟鞋。
我已经拥有童年的向往,下一个向往,却是回归童年。
至少,我还可以回到村庄,赤脚走向田野。?
天空总是忧伤,迷蒙的双眼,看不到草长莺飞。
从城市出发,转三趟车。疾步村庄时,天色已暮。母亲的厨房,有炊烟升起,有暖暖的光透出窗棂。
隔着池塘,我高喊:“娘亲,我回来了!”
系着围裙的母亲奔出院子,手里还握着锅铲。“你咋没有电话告诉我,会回来呢?”母亲的脸,有喜出望外的美丽。院子里传来父亲的大喊:“锅子都焦了!人去哪里了?”
我和母亲笑成一团。
细雨纷纷。我出生的时节。如果能够,每个生日,都要与母亲在一起,都要给母亲准备一个心仪的礼品。
那年,疼痛让她扯破床单。现在,我只想陪着她。
成长是一种美丽的疼痛,疯长的草木,在深夜里发出拔节的呻吟。它要突破泥的覆被,要破节,要在晨曦里泣血绽放。
我蹲在阳光下,看父亲挽袖剖鱼。鱼肚里剔出一个硕大的苦胆,墨绿的颜色让人觉得苦不堪言。邻家小孩贪玩,把胆汁滴入水盆,那一抹浓绿色在水中淡开,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胆汁入水,味则变淡,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杨花落尽。
村庄起落布谷鸟的歌声。
夏之芳菲
仰望夜空,北斗星转向东南。
青梅煮雨的季节已过,桔园里开满乳白的小花,移植的庄稼,都开始列队生长。
友人写文,喟叹自己有如一兜移植的青草,逃不出寄居的宿命。
誰人不是呢?那些楼窗里居住的身影,几人不是从远方移植过来的草木?
母亲托人给我捎来一团糯米浆,嘱我给自己煮一碗汤丸。
夜幕里,我一边搓着丸子,一边思量:或许,我们更像一株奔跑的草木,带着故乡的养分,向阳生长。
那么,这个城市多么有意思呀!
小满,这是儿时父母唤我的乳名。有时还要加一个方言尾音。“小满伢子”。在村里,这样的称呼不分男女。后来,这又成为了父母唤我儿子和外甥的乳名。
母亲坐在院子里,喜滋滋地给两个小家伙剥葵花子,相差不到一岁的两张小嘴嗷嗷等候。母亲有点儿忙不过来,两个小馋虫就争执起来了。
“这是我的外婆!这一个是我的。”
“这也是我的外婆!这个是我的!”
咦,这一湘一桂出生的两个小儿终于发现,他们的外婆,是同一个人。
枇杷落。桃子红。
每年的这个时节,大街小巷就开始弥漫着馥郁的艾草味道。来自乡野的气息,引发客居城市的人们对故土的念想。?
那些年月,在村子里,我们风一样奔跑。傍晚时分,母亲总喜欢用大锅烧水,煮上陈年的艾草。喝半碗。剩下的倒进澡盆。
我喜欢身上存留艾草的清香。淡淡的,带入梦乡。?
在五月的小城里信步游走,一个个手持艾草的人儿,与我擦肩而过。我不禁停了下来:"大姐,给我拿两把艾草。”
左手持着艾草,右手牵着儿子。习俗,原来不只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更多的还是一脉亲情的延续。
当莲蓬可采撷时,村庄浸泡在清幽的稻花香里,这时,西瓜也开始初熟。
多久来,父亲年年种着西瓜,等我们回家。有时,我因琐事缠身,无暇回家探望。久等不见人影,父亲就会亲自挑选一大袋西瓜,大清早赶车送到城里来。西瓜太沉,又随处可买。我总是想这样劝阻他。父亲却执意要送:“我亲自种的西瓜,不含农药和激素的。”
某日,下班回家,餐厅里摆放着五六个翠绿的西瓜,卫生间里,还养着一桶活蹦乱跳的鲫鱼。
父亲又悄悄来过。
拨通父亲的电话后,里面传来他欢快的笑声:“哈哈,发现了?今年第一批成熟的西瓜,快点尝尝!”那高兴劲儿,全然不觉有一丝一毫的辛苦。
这西瓜,吃出了家的味道。我渐渐明白,不拒绝父母的给予,也是,对他们的爱。 ?
木槿花火焰一样盛开。
日落黄昏,一时兴起,与父亲对饮,细数生活的种种。父亲搁下筷子,抿了一口白酒:“孩子,当年逼着你读师范,让你失去考大学的机会,你娘一直都觉着亏欠你。”
父母知道,没有上过大学,是我多年的遗憾。就算后来,我自学拿了一张又一张文凭也不能够弥补。曾经,无奈、埋怨、懊恼,充斥胸腔。这一直是我不愿提及的话题。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辛辣呛出我的眼泪:“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如今不也很好么,姐姐远在他乡,我不是正好可以多陪着你们?”
这些年来,我已经悄悄释然。
人生最重要的是,能够洞见自己的能量,也能洞察自己的虚弱。于我来说,走远了的脚步,迟早也是要回来的。
换季的水稻田里,白鹭飞舞。
知了的鸣叫扰乱人心。
我喜欢在这个时候,出门旅行。洗过的衣服隔夜就干,远行的行李,只有这个季节最轻。从一个熟稔的村庄,流放到另外一个村庄。我的肌肤,有了小麦的光芒。
幼年,我与姐姐趴在床头,看被捉来的萤火虫点亮洁净的蚊帐,谈及理想。姐姐说:“我第一不要做医生,我不喜欢双氧水的气味!”我:“我第一不要当老师,我受不了小孩的啼哭!”
廿年之后,姐姐穿着白大褂,穿行于各个病房,而我,一直专注教育。
风生水起。
有時,一个人的憎恨,是他潜意识里的欢喜。
?秋之骄阳
桔园里的青果如少女的乳房,悄悄膨胀。
江南的初秋,比盛夏还要炙热。“秋老虎”肆意炙烤村庄,田野里到处都是水泵的轰隆声。知了也毫不示弱,此起彼伏地鸣叫。
那年,也是这么一个午后,邮递员送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父母如释重负,我一言不发。五千元赞助费,一万元学费。父亲让我自己去交。我已不敢坦白那些为了读高中的自作聪明。
毕业。第一个月领的工资,二百八十元整。不吃不喝十二年,才能够赚回我读师范花掉的钱。
人,总是在遗憾与茫然中成长。事与愿违,原也是生活的一种常态。
中元将至。母亲开始准备祭祖的物品,并叮嘱我们不可夜行,不可下水。
放学后,为家里做的第一件事是写“纸包”。一寸厚的纸钱,纸包正面书“故先妣张母杨老孺人”,包好后须在背面书写‘封字。母亲说这是烧给外婆阴间使用的钱。我嘟囔着这是迷信,却慑于母亲的威严。
“十一的金,十二的银。”备酒备菜,一丈鞭炮,一炷香燃尽,我们才可以上桌吃饭。
几年后,“纸包”多了写给爷爷的。母亲在院子里点燃了两堆“纸包”,火焰映红了她虔诚的脸。父亲叹息:“百年后,谁会给你我烧‘纸包?”我心头一酸。突然觉得,我不该把这祭祀看成是一个迷信活动。
念想的方式,有人用一缕青烟,有人用鲜花抑或其他物什。而我,只会码几个文字。
秋风骤起,雁门开了。村头的校园外,蒹葭苍苍。
傍晚,与母亲在村道上散步,路经四亩大坵的水稻田。“娘亲,那些年,这块儿地受了你不少政治教育呀。”我打趣,母亲笑而不语。
母亲只读了三年书,却深谙读书的重要。节衣缩食,也想把我和姐姐送出农门。父亲常年在外,我和姐姐,七八岁就开始跟着母亲干农活,叫苦连天时,母亲总是淡淡一句:“不好好读书,一辈子都只能够靠种地过日子。”
如果说幼年也有理想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将来一定再也不要干农活了。
如今,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水稻田也移交给了更加年轻的村民。
“又快到收获的季节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在母亲赭色的瞳孔里,我惊讶地发现:我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一株庄稼的模样?
母亲带着外公到城里的医院体检,站在门诊楼前不知所措。我匆忙赶到时,外公轻轻告诉我:“你娘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可下的士车时忘记拿了。”母亲搓着手,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我的心,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母亲有严重的腰疾,不可负重。可每次进城,母亲都屡劝不止带着重重的行李。五颜六色的豆子,清早宰杀的土鸡,用米糠包裹的鸡蛋,青翠翠的蔬果……
晚上,母亲腰疼得无法入睡,我给她按摩。
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父母的爱,是一种延续,更是一种后知后觉。为人父母后,才更深地体会出这种爱的张力。
南方始入秋收时节。木槿花依旧美艳。
跑超市,看到几多青苹果。青涩的香味,让我想起那年这月,入读师范,因不习惯食堂饭菜,啃了一个月苹果,室友吃了一个月饼干。此后,我多年不吃苹果,她多年不吃饼干。?
孩童时,苹果是我最喜欢的水果,如今,十多年过去,吃的苹果屈指可数。
最喜欢的事物,也该有度。过了,也就毁了。?
我们,还需要学会克制。克制对美好的过度占有。
枫叶开始发红。
秋季进入尾声,秋景却刚刚开始。阳光温暖地穿越发梢,停留在指尖。村庄也就更显安宁。
夜幕里,母亲把她新学的广场舞跳给我看。这是我第一次见母亲跳舞。这些年,母亲的身材已经走样,节奏还是找得很准。她羞涩地问我:“怎么样?”
我略显惊喜:“娘亲,你只是少一条连衣裙而已。”
穿上崭新的连衣裙,母亲在镜子前转了又转。沧桑的脸,竟飞过一朵少女般的红晕。父亲在一旁呵呵地笑,说想起了我们小时候,过六一时儿童节穿新裙子的模样。
时光暗流。只要心不变老,生活就永远年轻。
冬寒故里
北方已经进入冰冻时节,南方却正值深秋。
故乡的稻田已经金黄,如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席卷了整个村庄。谁家的稻田里,开始有了收割机的轰鸣,蛰伏的小虫,四处逃生。颗粒归仓之后,烟火四起。稻草被就地燃烧,成片成片的灰烬覆盖着土地,村庄就陷入了水墨画里。
母亲站在田埂上,望着收割机吞噬齐整整的稻田。“可惜了,多好的稻草呀!”
幼时的稻田,还是人工收割。秋收后的稻草,要扎成草垛,堆在院子里烧上大半年。最好的稻草是收割在晴天的,金黄金黄的,母亲要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几日,撸掉毛叶,只留下又直又壮的禾杆,铺到床垫底下。下雨时回潮了,等到出太阳,又搬出来晒晒。直到第二年冬天,换上全新的稻草。
仰躺在母亲新买的席梦思大床上,我满脑子稻草的芬芳。
现代文明的侵蚀下,多少事物都会慢慢退出生活的舞台,甚至连记忆都翻不出来?
艳阳高照,各色美裙还在城里飘动。
突然起风,大雨,一夜之后,街道都有些瑟瑟发抖。冬天一下子就来了。毛衣、围巾、甚至棉袄,纷纷裹在身上。
夜晚,儿子眉飞色舞地给我读故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角色有些小小互换。比如,吃饭时,他给我剥虾,过马路时,他帮我看红绿灯,看到路边的小狗,他要护我左右……这个稚气的男孩,用一种温软的力量,改善着我对生活的挑剔与冷漠。
2006年的初冬。兒子来到我的身边。
参与一个生命的过程,见证他的点滴成长。阅读,写字,进修心理学。在这慢悠悠的岁月里,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好的自己。
始料不及的。这是多么大的惊喜。
梧桐树上仅存的几片树叶也在冬雨里不见了踪影。我买了上好的毛线,窝在火箱边,给父亲编围巾。其实我是想给父亲编一件毛衣的,只是,男孩子一样的成长经历里,我几乎不会女红。
我在朋友的指导下绕线、编织,一针一针,慢吞吞的,像讲述一个长长的故事。父亲曾经多么期待我是一个男孩子。以致赐给我的名字,看不出半点女儿的温婉。幼时爬树掏鸟,下河摸鱼,捣蛋事做了一筐筐,父亲似乎从未给予过太严厉的批评教育,只一味培养我的正直、独立、积极。
收针。洗涤。熨烫。我显得有点儿小激动。
父亲说,成长应该像建房子一样,材料要好,基础要牢,至于装修粉饰,那是锦上添花的事。
冬天的黑夜最为漫长。
在梦里,我居然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扬起右手想打我,却又迟迟没有落下来。院子里的葡萄藤,竟也结满了硕大的葡萄,竖条形的,通红剔透,像母亲停滞的手指。
记忆里,只跟母亲争吵过一次。也是这个时节,我拿着刚领的工资,去给在中心医院实习的姐姐送生活费。回家时路过母校,意外收获60元稿费,我兴高采烈给自己买了一件大衣。母亲没有分享我的喜悦,她厉声责备我,应把钱都留给姐姐。我委屈不已,愤怒地对着母亲大喊大叫,还用力地摔了门。那一年,我18岁。
早两年,父亲一单芦苇生意,让原本小康的家庭一贫如洗,还欠下巨额债务,母亲东拆西补,才得以让我们姊妹顺利完成学业。“等你俩毕业后,一起还了所有的债,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这话,母亲说过不下一百遍,甚至成为支撑她的一种信念。
梦醒后,我又哭了一场。
幸好,再长的夜,也会有天明。冬天来了,春天的脚步也就近了。
阳历进入新的年度,湿冷侵袭村庄,洞庭湖刮来的北风,凛冽而萧条。要是遇着天晴,可就有得忙了。次年的种子要晒,盖了多日的冬被要晒,腊鱼腊肉要晒,乡里俗语也要在院子里摆开龙门阵,就着二两谷酒,晒上一晒。
母亲用锯木屑加橘皮熏制的腊货,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果香木香。这果木香年年一路颠簸,跟着我们背井离乡地住进了高楼里的冰箱。
三棵蒜苗,一把青椒,炒上一块儿从家里带来的腊肉,厨房里的烟火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情愫的涌动,有时源自于一个谐音的名字、一个相似的背影,更何况是一种相同的烟火气息。
当然,也有怎么都比不上的,例如:天然气烧不出柴火饭的味道。
应该要有一场大雪了。来掩盖新城的喧嚣与浮躁,掩盖老城的苍老、赤贫、冷清,还有血腥。大雪一停,从各个胡同里跑出来许多红红绿绿的小伢崽,他们欢呼着,雀跃着。于是,老城就会暂时忘却拆迁背后的忧伤,连之前被大火吞噬的废墟,也都有了洁净的素颜。
村庄呢?
寒冬腊月,村庄却开始热闹起来。散落在五湖四海的游子都大包小包地回来了。那些收了礼物的孩子,笑声比平时要高亢;穿了新袄的老头老太,身影也比平时硬朗。大家都聚到村头的代销店,估算着下一个回来的是谁家的孩子,带没带相好的对象。
我匆匆关了办公电脑,备上一尾箱的年货,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