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吃刀鱼面

徐凤清

江南杨桥镇热闹的小吃街上，有家传了百年的李记面食店，从早春二月刀鱼起水到清明，一个多月专做刀鱼面。食客蜂拥而来，李家面食店名扬四方。

这天阳光明媚，李记面食店来了个蓝眼睛大胡子的老外，一进门就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声叫嚷：“喂，老板，我要来碗鲜鲜的刀鱼面！”

老板叫李大龙，头发灰白，正在里边掌锅下面，听到老外的叫嚷声，便叫四十多岁的儿子李阳出去招呼。

“先生，您请坐，今天人多，待会儿给您端来。”李阳给老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让他坐下等着。

老外看看，古香古色的店堂里十来张面桌都坐满了。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端着大号青花瓷碗过来，说：“先生，您要的刀鱼面，请慢用！”

老外瞪大眼睛一瞧，只见刀鱼面细如银丝、洁白光亮，面汤浓如乳汁，缀着暗红的火腿丝、金黄的蛋皮丝、深山的嫩笋丝和青绿的菜叶，散发出浓郁的鲜香……

这个老外并不像别的食客，看到美食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而是用鼻子深深地吸几下，浓密的大胡子快沾着面汤了。

接着，他还不拿筷子，掏出手机，仔细对着刀鱼面从不同的角度“嚓嚓嚓”拍了几张照片，最后在手机上一连按了几下，像是给朋友或家人发短信，告诉他们，他这是在中国江南杨桥镇的百年老店，品尝江南大名鼎鼎的刀鱼面。

放下手机，他才拿起筷子，小心地把缀在刀鱼面上的火腿丝、蛋皮丝、嫩笋丝和绿色的菜叶一一拨开，一双蓝眼睛滴溜溜转了一阵子，像要在刀鱼面里寻找着什么宝贝似的。半晌，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一放筷子，朝里边大喊：“老板，你快来看看，你的刀鱼面有问题！”

听到刀鱼面有问题，老板李大龙不敢怠慢，急忙跑出来，儿子李阳也紧紧跟上，他们知道老外吃东西喜欢挑剔，以前也碰到过，但这家百年老店的刀鱼面是经得起任何考验的，从没有出过意外。

“先生，我们做的刀鱼面哪里出了问题？”李老板问。

“问题严重，你看、你

看……”老外用筷子在面里抄了几下，逼视着李大龙，说，“我是来吃刀鱼面的，可刀鱼呢？我把面翻来翻去，也没有看到刀鱼影子，老板，你的面作假！”

李老板的儿子李阳一听，松了口气。正要回答，一旁桌上吃刀鱼面的食客围上来，抹着嘴“哄”的一声笑了，有人说，老外也老土。

“你们笑什么？难道你们吃的面有刀鱼，我的没有，独独欺侮我外国人？你们中国吃东西也有双重标准？”老外眯起蓝眼睛，神情迷惘。

李阳也忍不住笑了，向老外耐心解释道：“刀鱼在汤里，你先尝尝汤的味道。”

老外将信将疑，端起青花大瓷碗，轻轻呷了口浓如乳汁的面汤，嘴里发出轻轻的“嘘嘘”声，十分享受的样子，可是他又把碗放下，哼了一声说：“哄我什么呀，刀鱼怎么能变成汤？戏法魔术，中国很拿手。再说，这汤也太鲜了，你们一定放了添加剂，嘿，添加剂，我肯定！”

李阳一听火了，说：“胡说八道，我不许你污蔑李家百年老店！”

“我怎么污蔑？看不到刀鱼，刀鱼面就是假的！”老外冷笑一声，“我喜欢事实，看到刀鱼我就信！”

旁边的食客见老外胡搅蛮缠，纷纷指责他：“你不信，可以不吃啊，快离开这里让出位置！”

在一片要老外离开的叫声中，老外也较上了劲，伸手一摸大胡子，口气委屈又强硬地说：“我来你们中国杨桥镇是吃美食的，你们欺骗了我，还要赶走我，真的让我很生气。反正，不让我看到面里的刀鱼，我是不会走的，我要维权，向你们消费者协会投诉！”

李阳指着贴在对面墙上的投诉电话，对老外说：“你要投诉，电话就在那里，你打啊，快打啊。不过话要说在前头，消协来后，证明你的投诉是故意污蔑，你必须赔礼道歉，还我李家老店一个清白。”

“同意，我这就打！”当老外掏出手机要拨打的时候，站在一旁冷静观察的李老板突然喊：“慢，先生，我今天破个例，让你看看刀鱼怎么变成汤的！”说着，就领老外往店堂里面走。

李记百年面食店做刀鱼面，自有独家秘诀，特别是把刀鱼熬成汤，绝不让外人进去观看的，今天李老板怎么会破例？这让儿子李阳想不通。

“爸，”李阳拦住李老板，用杨桥镇的方言悄声说，“说不定这个老外故意激将我们，现在商业间谍多得是，不能领他进去！”

李老板淡淡一笑地回答：“没事，他不服气，我要让他服气！”

李阳无奈地跟在老外后面，用警惕的眼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老板大大方方把老外领进店堂后面另一间青砖铺地的老房子，进门就让老外看到桌子上有只不锈钢大盘子，盘里盛着二三十条白亮耀眼的刀鱼，每条有三四两重。为了保鲜，鱼上面还盖着冰块。

“啊！刀鱼，我的上帝，太漂亮了！”老外的蓝眼睛光芒四射，掏出手機对着刀鱼就要拍照。

李阳急忙阻止他说：“工作重地，不能拍！”

“我替你们留个证据啊，我看到了，怎么不能拍？”老外兴致极高。

李老板说：“客人要拍，就让他拍！”

老外拍完几张，李阳冷冷地对他说：“先生，既然让你看到了刀鱼，也留了照片，不假了吧？道歉就免了，你可以离开了。”

“不错，刀鱼我看到了，可怎么证明刀鱼做成刀鱼汤了呢？”老外摸着大胡子狡黠一笑，“也许是清蒸之后成为餐桌上的珍馐吧！”

这个老外实在狡猾，看到了刀鱼还是不信，李阳懒得同他争执，说：“信不信随你，出去、出去，我们没闲工夫陪你！”

老外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No、No，眼前的刀鱼如何做成鲜美的刀鱼汤，是真是假，我当然要看个清清楚楚，你们是赶不走我的！”

“你……你耍无赖！”老外来店堂吃刀鱼面的不少，可李阳从来没有遇上过如此难缠的。

再说，李家做刀鱼面自有一手，用现在的话说叫知识产权，怎么能轻易示人？

他看了父亲一眼，希望同他一起把这个无理取闹的老外赶出去。

“不要对客人无礼！”李老板没有理会儿子的眼光，又把老外领到锅台前，只见铁锅上架着只二尺来高、被烟火熏得乌黑的木桶。李老板掀开木桶盖子，对老外说：“你要看的就在里边，刀鱼是怎么变成汤的。”

李阳心里叫，爸啊，你今天昏了头，竟然要把李家做刀鱼面的核心秘密泄露给老外！

此时的老外已经伸长脖子，兴奋地探上前去，在一股沁人心脾的鲜香味中，透过氤氲的雾气，老外看到一块木板上整齐地躺着十几架雪白的刀鱼骨架……

“咦，刀鱼肉哪里去了？”老外惊叫起来。

李老板说：“让我把李家百年老店熬刀鱼汤的秘诀告诉你吧！”

“爸，不能啊！”

李老板不管儿子如何阻止，把李家百年老店熬刀鱼汤的秘诀向老外和盘托出。

原来，这刀鱼面，不是在面上盖几块刀鱼，那太简单了，不值一提。不见刀鱼，却满口刀鱼味，就得把刀鱼熬成汤汁。刀鱼熬汤汁的方法各家自有不同，江南几十家做刀鱼面的，就数李家的方法有点不一般。先从扬州、江阴买来中等大小的刀鱼，去鳞、腮，清肠，然后把刀鱼铺在木板上。

这木板不是普通的树木锯成的，而是李家深入到安徽大别山的老林子里，寻找一种当地叫气泡木的老树，锯成二寸厚的板。这板就叫气泡板，布满密密麻麻的气孔。刀鱼排在气泡板上后，被放进蒸桶，用文火与急火交叉蒸上一个时辰。

刀鱼被高温蒸汽蒸得如同烂泥，同蒸汽一同化为汁水，从气泡板滲到锅里。剩下的骨头呢，也不是白白扔掉，而是用小石臼捣成极细的骨沫，融于刀鱼汁……这叫刀鱼原汁，用原汁下的刀鱼面，刀鱼味最纯正。但为了使刀鱼汤的味道更有风味，可以掺进以猪蹄、老母鸡、海参等煲成的浓汁，两种汤下的刀鱼面随客人的喜爱而定。

“面汤甩到眼瞠，宁打耳光不放”，这就是江南刀鱼面汤的迷人魅力了……李老板脸露兴奋，侃侃而谈。老外惊讶聆听，不时朝蒸桶里的刀鱼骨拍摄照片。

就在李阳对父亲反常的行为感到难以接受的时候，老外突然站起身子，朝李老板父子深深一鞠躬，激动地说出了他今天来李家面食店挑刺寻事的真相。

原来，他是个美食通，跑遍世界各地，哪里有美食，他非要品尝不可，并且把美食的制作过程弄清楚。他来中国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这回来到江南，听说杨桥镇有家李记百年老店，做的刀鱼面很有名气，他想吃碗刀鱼面，但看不到面里有刀鱼，这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他决心弄清楚其中原委，于是就有了开头一而再再而三的怪异举动。而李老板呢，也看出了这个老外非一般食客，像遇上了知音，慷慨地把做刀鱼面汤的秘诀向他和盘托出。

最后，老外又向李家父子鞠一个躬，说中国的美食太神奇了，李记刀鱼面让他看到了中国的工匠精神：专业、精致、绝妙，独特到难以复制的程度。他说回去后，要写本世界美食谱，把今天李家的刀鱼面好好介绍给各国的朋友们……

老外离开后，李阳还在埋怨父亲，担忧李家做刀鱼面的秘诀被老外写成书泄露出去，百年老店的牌子岂不被砸了？

李老板却呵呵笑了，说：“今天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那个老外宣传我们李家的百年刀鱼面，让家乡的美食走向世界，有什么不好？我想啊，只要李家一代代精心做好刀鱼面，一丝不苟保持特色，正如老外朋友说的那样，我们李记刀鱼面是唯一的、难以复制的，百年老店的牌子永远砸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