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老街
2017-09-05陈流意
陈流意
云压得很低,阴沉的天刮着微凉的风,雨一下就卷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湿热,又闷。那味道从浇着柏油的马路缝隙间升起,从路边薄薄草皮下的泥土地里升起,充斥在整个空气中。这与老街上的味道是断然不同的。
乘7路公交,缓缓从城区驶向乡下,窗外的景渐渐从林立的高楼变换为成片的田地、零星的房屋,这时再从窗外吹来一阵清爽的风,你就会立刻感觉到:老街近了。下了车,穿过眼前种满香樟的马路,你就看得见老街了。如果想要更好一些的视角,那就走上桥去,两边望去就将整条老街尽收眼底。在桥上你可以看见两排屋子,这两排屋子参差不齐地落在河的北岸,傍着河长长地伸展开来,中间只隔一条窄巷,这便是老街了。
过了桥往下走,走在窄巷里,身子两旁是触手可及的老房子。那每一条爬上灰白色墙面的裂痕里都藏着它自己的故事,它们将这些故事深深嵌在墙头里,也深深嵌在它们的心头里。这里是妈妈熟悉的老街。妈妈的记忆里还保存着老街繁华时候的样子:每年秋收以后,拉着粮食,摇着小小的水泥船,一直摇到街上最东头的粮管所,粮食一卖,那期待了一整年的梦想就要成真了!沿着街快步往西走,一路上可顾不得东张西望!直奔着东边桥洞底下的小摊去,买上一个鲜肉味或者豆沙味的油炖,一口咬下去,那馅儿的香气便四溢开来,扩散到空气里,钻进每一个过路人的鼻子里。拿着热腾腾的油炖再到街上走一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朝东去。街两旁的屋子里渐渐传出了洗菜切菜、锅与铲碰撞的声音,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起晚饭来,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味也透过窗户飘了出来。如果是晴朗的夏天的傍晚,你甚至还可以搬来一把竹椅,坐到街边来吃。前屋的大黄狗、隔壁的小黑猫或许会循着香味来到你脚边,它们绝不贪嘴,只要你丢下一根骨头,它们便摇几下尾巴或是蹭几下你的裤脚,然后心满意足地叼着去了。
两年前我来老街写生,坐在一家的门边上,那家的老阿婆提着一篮新割下的青菜也坐在门边上,她满是褶皱的手上戴着一个银戒指,那戒指微微有些发黑了,上头还有一条不深不浅的划痕。阿婆低头专心洗着菜,熟练地将黄叶掰下,将被虫咬过的地方撕下。那时街上的人还没如今那么少,每每有人经过,阿婆都会抬起头冲他们微笑着,而那些人也会回应一个微笑,或是同阿婆打个招呼,再或是说一句:“哟,阿婆,在洗菜呢!”那个时候,我觉得整条街都在微笑。阿婆又望了望我,凑过头来看看我的画,她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她说:“这才是老街呀!”而我的画里,其实只是往老街这窄窄的街上多添了几个人。阿婆起身,将两只湿湿的手在围裙上抹干,去屋里倒了杯热水给我。我捧着水杯輕轻吹了口气,白茫茫的水蒸气瞬间糊了眼镜。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我觉得,那从阿婆银白色头发以及青菜叶子的水珠上反射的阳光,还是穿透了那层水雾,照进我的眼睛、我的心里。
如今是一个傍晚,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下着微微的细雨,雨丝偶尔在石板路上的小水洼里溅起几朵水花。老街上冷冷清清,只难得有几个打着伞匆匆归家的路人。可我还能听到街边屋子里传来的烧饭做菜的声音,那就像老街的呼吸,一呼一吸都是喷香的,令人着迷的。
外公刚出院那会儿也独自来了趟老街,他从桥下一直走到东头,路上碰见一个岁数相近的公公,似乎有些面熟却又不记得是谁,更不记得是在哪年哪月见过一面,那人问他:“你是志生还是志明呢?”于是他们就泡了杯茶坐在了街边,聊了一整个下午。外公说,老街还是没有变的。
老街还是老街,只是多了新安的路灯,新漆的墙,而那些曾经生活在老街上的人们却都渐渐远离了老街。我用相机用画笔记录下老街,这逐渐清冷的老街,只能给我用以幻想,给妈妈和外公用来怀念了。妈妈和外公都说,真怀念老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