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听雨
2017-09-04何小洪
何小洪
在榕城,雨水总是在不经意间,时时飘来。
像一个顽皮孩子,有时突然倾盆而泻,猝不及防。高兴时是牛毛细雨,淘气起来,可以让全城变为泽国。
有些人不喜欢下雨天。按周易解释水为财,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初夏午后,城北找一间咖啡屋,窝在舒服沙发里,与爱人或友人一起慢慢听雨品味,雨下景致却有番别样清净韵意。
窗外绿叶,任凭雨滴拍打,湿漉漉,像一条条摇摆鱼。庭院外榕树,木椅凳,路边行走人与物,似乎全都浸染在水里,与屋内隔绝,惟一能穿透仍是雨啪嗒啪嗒的声音。
奶白色玉兰花,在湿气弥漫空间,尤为芳馨。细长花瓣儿尖端,不断凝聚着水珠,扑簌簌落下,又调皮变得无影无踪。
与世界交流方式,雨只限于此,质朴纯粹,洗净噪杂浮尘。人与人呢,面上微笑。在这样雨天里,遇见一素白芬香女子,或多年未见故人,总迷幻在奇妙里。
天之大,在雨凝聚下,空间却变得如此狭小。屋内装饰枯树,碧色绿萝,窃窃私语,与之所演绎故事,似乎全都浓缩在一粒雨滴里。
雨过天晴,栀子花香与音乐,在雨洗涤后格外清新,余味犹存。期待下一场雨来临。
延续父亲的梦
这是一个繁华的时代,松花江畔故乡的深秋时分,早已无人为窗格外的梅园修剪树枝捏蜡花了。身边有很多朝气蓬勃的同龄朋友,少数却常常和KTV、游戏厅等纠缠不清,默许自己靠娱乐度日、消磨时光,不知挥霍了多少青春韶华。一想到此,不由得对他们的蹉跎日子颇感忧心,因此我从不允许自己虚度青春。
空闲时,去逛得最多的地方莫过于书店和图书馆,家里最多的、最值钱的也是书,看到喜欢的书,就像遇见久违的挚友。
我喜欢一个人一天到晚都待在不足20平方米、堆满书的出租房里,历经寒暑却无案牍之劳形。读书,谈不上要勘破玄黄,只是单纯地喜欢静闻书香,在阅读中身体与灵魂始终和书中的文字厮磨、相守,头脑因此似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澈——除去负担,放空自然,恢复刚刚来到人间时的纯粹。
母亲前几日打来电话,说老家的片片瓦砾已散落在荒草之间。放下母亲的电话,我一时酸楚难耐。随后的几天夜里,我动不动就会梦到家中老屋褐黄色的土墙、屋内暖烘烘的大土炕、门口那片密密惹人馋的黄菇茑以及蹒跚走过的老奶奶卖冰棍的吆喝聲,又动不动从老家的一切中醒来,再把一些眼睛里的汁液洒落在这些多维的记忆上面。霎时,我想起童年少年的欢乐,想起父母那时的艰难生计,那段日子虽然清苦,却泛着甜味的果香。
父亲沉默寡言,却像个哈姆雷特式的悲剧英雄。他高中毕业,喜欢看书写作,写过诗歌、写过散文,他写的文章少得可怜,却篇篇文笔不错,书法又龙飞凤舞,是我儿时心目中的偶像。我想,父亲的愿望一定是永远都能在文字里浸泡着。可当时的日子实在清苦,父亲宁愿自己少吃少喝,也要攒下钱给怀孕的母亲买鸡蛋和水果,他就是这样热爱着生活。
直到我出生,父亲为了维系这个贫困的家庭,为了抚育我长大,他放下了文学创作的笔,放弃了看书的习惯,毅然决定承受危险、去井下采煤,赚更多的钱养家。这些年来,他把对书的热爱和未能完成的“文学梦”全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印象里,父亲闲暇时教我读了《三国演义》与《水浒传》。那时,我虽然还不理解书中的内容,但书中侠肝义胆的英雄气概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烙印。初中时的我,对《三国演义》中二百多首诗词情有独钟,当时还读不懂其中的平仄韵律,只是胡乱仿着写,慢慢写满了一张纸,后来被刚从粮食局退休的爷爷拿走,回到办公室向曾经的同事们炫耀:“瞧,这是我小孙子写的。”
我尊重自己这一份由父亲处袭得的读书习惯,读书也奠定了我以写作为目标的精神导向。我将读书时所有的思考与回忆中的童年旧事付诸笔端,会在夜色刚铺稳妥时,坐在屋里的书桌前,忘记日光下那些眼花缭乱的“人间事”,于一方素笺上留下绵长的、欲说还休的乡愁;或是在微信朋友圈与读书群里密密麻麻地记录下我读书后的感慨、愿景与自省,与好友共享。
书给了无数在疼痛中活过或活着的心灵治愈与安慰。于我而言,当济南的山将自己与东北老家阻隔而断,让裹挟我的乡思得以释怀的那本书因何会出现在那个雪天、因何被带到济南的泉城路新华书店,自己又因何与其相遇,期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因缘,想来总令自己叹问不已。
数年光阴,如今我已不能确定,小时候第一眼读到的令自己感动的是父亲给我的哪一本书、书里的哪一段文字,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就是那本神奇的书、那段神秘的文字,为我打开了一方奇妙空间的门,那是一个山花烂漫、彩蝶飞舞的精神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决定用毕生时日去感知那一本本鸿篇巨作背后的一段段不朽的人生旅程,并于现实中与他们相邀蓝天品茗,自此息息相念。
当年我来到济南工务段工作,虽地理生疏,但同事和领导给予了我诸多照顾。入路两年,仅回过故乡一次,不是不想省亲,只是工作太忙,回家难,虽然不及李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家在极北的黑龙江畔,山重水迢,很远,更何况家里穷。
我现在的落脚处,是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出租屋。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没有其他奢望,住了一个多月后,渐渐对这间屋产生了好感,我用从淘宝网买来的简易工具,做了一壁顶天立地的书柜,满满当当的书籍一字排开,屋子中央,规规矩矩挂了张动漫卷轴,人在挂画的四周走动,紧凑而不至于拥挤。这些书医治了我略带忧郁的乡愁,牵引着我与故乡的草木呼吸与共,在喧嚣的尘世,我拥有了一片安宁的净土。
出租房虽简朴,除了书只有一桌一椅一榻,但对于生活,我并没有太多奢望,这间书斋作为局部的现实,足以安放我所有的文字梦想。对于我而言,谋食度日,物质的味道虽稍缺,但精神的味道却是鲜美,我很享受这块油墨芳香的自修地。
在书斋里,我第一次读了《庄子》,被其中回归自然的浪漫主义所吸引,得以自解道玄,终身受用。此后,又在养护铁路余暇,读了《易经》《普希金诗选》《中国现代诗学》《木心诗选》和《朦胧诗》等,对诗歌创作积有心得,又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诗人素养,便开始写上了诗。一首一首地写,又一首一首地投稿,虽然屡屡碰壁,我却仍旧坚持着这样徐徐推进。有时被打击得没自信了,我就搁笔,后来又想写了,又再度提笔,终于在一些杂志、报纸上发表了数篇稿件,领取了一些润笔的稿费得以让家里的生活舒悠些。
诗集出版后,我兴奋地将它寄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听母亲说,早已老年痴呆的父亲把那本诗集抓在蜷曲的、长满老茧的手里握了好几天,默默地咀嚼着书中的文字,怎么劝都不肯松手。我知道,父亲是想告诉别人他并没有在命运面前折戟沉沙,他的文学梦如凤凰涅槃,又死而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