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顾木匠和他的女儿

2017-09-04魏鹏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队长伪军棺材

魏鹏

我第一次见到顾燕楠的名字,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

那时,县档案馆抽调我去整理一堆杂乱无章纸页暗黄散发着霉烂气味,多年无从查找无法利用的档案资料。就是在这堆档案里,我见到了顾燕楠的名字,知道顾燕楠曾被关进日本人的慰安所,做过慰安妇。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住在县城西西周村西石土庙北边的小宋庄。庄里人家不是姓宋就是姓朱,还有几家姓刘,是后迁户,最后住进小宋庄的是一个姓顾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顾燕楠,当我知道她名字时,她已死去多年了。

顾燕楠是在大年初一时,似乎是为了赶挑头井水而被淹死的。和顾燕楠一同淹死的还有她的丈夫张如飞,是个瘸子。张如飞虽然腿瘸,但走路不用拐杖,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倒像是装出来的。

张如飞是婚入到小宋庄的,顾燕楠和张如飞结婚后没有生过孩子。婚后的第三年春节,顾燕楠在天还黑漆漆的时候就起来挑头井水了。也许是为给顾燕楠做伴吧,张如飞也早早地摸黑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顾燕楠来到了汪南的井沿,后来两人都淹死了。

有人说是顾燕楠先跳井的,张如飞为了救她,就跳到井栏上拉她,一把没有拉住,也栽进了井里;有人说是顾燕楠先把张如飞推进井里,随后她才跳下去的;还有人说他们像事先约好似的,是相互拥抱着一同跳井的。究竟是怎么个跳法,至今还是个谜。

顾燕楠住到我们石土庙村小宋庄的时候,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似乎也没人问起她的名字。她独自一人住在庙北的一个废弃了的牛棚里,像个罪人。她的嘴巴终日闭着,只有在咀嚼山芋干时才微微张开。她不管咬什么东西,都像对那东西有着深仇大恨似的。

顾燕楠模样俊俏,但却不修边幅,素面朝天,满头的乱发像个鸡窝,穿的衣服也破旧不堪,村里的狗都爱咬她。孩子们都说她是个疯子,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她的身后,向她扔石子,吐唾沫,她回头时也只是傻笑,笑得跟哭似的,很吓人,能把孩子吓跑。石土庙东边小土山上有棵古老的皂角树,顾燕楠一到树下就倚着树干向东瞭望,眼里似乎充满着期待,又似乎是无尽的迷茫。

顾燕楠不信佛,没人见她到庙里磕过头进过香。看到别人烧香求神时,她就倚着皂角树向东瞭望,双唇紧闭,乱发飞舞,像一只怪兽。

村里有个哑巴,和顾燕楠怪般配的,有人就从中撮合,想让哑巴成个家。不知是顾燕楠看不上哑巴,还是哑巴无心成家,他们始终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张如飞到了我们村,顾燕楠的单身生活才算结束。

顾燕楠一点都不嫌弃张如飞是个瘸子,仿佛她一心等待的就是这个瘸子。结婚那天,顾燕楠打扮成新娘子,头上还插了九朵黄色的蒲公英,一下子成了村里最俊俏的媳妇。

苦尽甜来。村里人都以为这个女人的日子终于有盼头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即便是苦未尽甜未来,爱情也会把悲苦稀释掉,把甘甜酿造出来。

顾燕楠对张如飞可以说是夫唱妇随,张如飞对顾燕楠也是百依百顺。婚后,张如飞发现顾燕楠患有不育症,还曾四处为她求医问药。而顾燕楠从张如飞身上发现的问题似乎更多,多得让她自己都难以相信。有人说他们表面上是一对恩爱夫妻,骨子里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拥抱,他们亲嘴,不是为了爱情,而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我在档案馆里见到了顾燕楠的名字,知道了顾燕楠做过日本人的慰安妇,四处为她求医问药的张如飞也不会不知道吧。张如飞知道顾燕楠做过日本人的慰安妇,还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吗?即便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她,顾燕楠还会不会答应呢?虽然他们如愿以偿地抱在一起了,她能把张如飞看透吗?

和我一起抽调到档案馆整理档案资料的老李、老许二人,听我说起顾燕楠和张如飞跳井而死的谜团,就特别留心有关张如飞的文字资料,老李还访问了当时健在的一些老人。

多亏老许在倒麻袋里的废旧报刊时,从一个满是尘土的麻袋拐角抖落了一个纸团,展开一看是张残缺不全的油印小报。在这张小报上,我们知道了张如飞曾是日本人设在县城西魏大桥据点里的伙夫。

魏大桥是海郑公路上的一座老式木桥,位于石土庙西牛鼻河东王营村北,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西向徐州、东向淮阴的必经之路。

自从日军在桥东路北安设据点后,由一个小队日军和两个班的伪军(维持会)驻守。日伪合流,狼狈为奸,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周边的西周村、石土庙、胡大庄、王营、凌集等十里八村的老百姓深受其害。

据点里的伙夫张如飞与日军小队长结怨很深,多次受到日军小队长的无端责罚,满肚子怨气,时时想伺机报复。

张如飞串通伪军内部的王家兄弟王以林和王以彬,让他们请求抗日游击队协助,里应外合拔掉魏大桥据点这颗钉子。

游击队金队长当机立断,立马拟定了行动方案,除派人增援据点歼敌外,还负责拦截从县城来救援的日军。

十一月十三日晚,四个王家兄弟的人值夜站岗。他们早已决定投奔抗日队伍了,只是在等待杀敌立功的时机。张如飞看到歼敌时机已到,机不可失。天黑以前,张如飞买来了牛肉、烧鸡、香肠、粉丝、水粉皮、花生米等下酒菜和十多斤白酒,精心准备了一席“鸿门宴”。

天黑透以后,张如飞和王家兄弟便邀请日军官兵赴宴。三人各执酒壶,轮番向日军“敬酒”。开始,阴险狡猾的日军小队长心存戒备,不愿喝酒,但经不住张如飞“真诚”相劝,张如飞一会儿“赔罪”,一会儿“释嫌”,一会儿“敬酒”。小队长已数杯下肚了,脸红得跟猴子腚似的,那几颗黑痣,就像腚上趴着的几个虱子。他一听张如飞说“君子不计小人过”“相逢一笑泯恩仇”,就一时兴起,与张如飞对喝了三个来回。王家兄弟早有準备,在张如飞和小队长碰杯时,连夸队长“酒量似海,胆量如天”,时不时地就把几顶高帽子戴在小队长的头上。在推杯换盏中,小队长一杯一杯地灌白酒,王家兄弟一杯一杯地喝的全是白开水。酒足饭饱后,日军官兵一个个烂醉如泥。待他们进入梦乡呼呼大睡时,张如飞和王家兄弟立即按事先计划,将游击队迎进了据点。

张如飞手里提着菜刀冲进西屋一个单间,砍瓜切菜般的砍下了日军小队长的头。那头落在地上像只青蛙蹦起一尺多高,然后才滚落到床下。

王家老大王以林,带着游击队员冲进西厢房,将叽哩哇啦说着梦话的八名日军全部击毙。王家老二王以彬带着游击队员冲到东厢房的门口,东厢房里住着两个班的伪军,他们听到枪声企图反抗,有一名伪军已走火打伤了提着菜刀赶到门前的张如飞,张如飞大声呵斥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爱国一家!”伪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武器,个个举手投降,有一半以上的伪军当场要求跟着王家兄弟参加抗日队伍。

队伍撤出前,王家兄弟將据点12间房屋全部点着了火,霎时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天空。日军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所谓“模范据点”,顿时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次战斗,共消灭日军9人,俘虏伪军12人,缴获小炮1门,机枪1挺,手枪8支,步枪19支,子弹4500发,手榴弹250颗。

庆功会上,王家兄弟四处寻找伙夫张如飞,却四处都没有找到。有人说张如飞受伤时流血过多,当天夜里就死了;有人说张如飞腿部受伤,行动迟缓,在火烧据点时被烧死了。

直到和顾燕楠结婚时,张如飞才像游蛇似的从地下冒了出来。

张如飞是怎样当上日本人设在魏大桥据点伙夫的?又是怎样认识顾燕楠的呢?

根据县志和县政协编辑的文史资料及老李的采访,我从中找到了一些线索,获得了一些实情。

张如飞的父亲张举,是牛鼻河西花山寨里的土匪。有一次拦路抢劫时,抢到大洋三十块,便想金盆洗手,回家置田度日了。

张举家住牛鼻河东边的王营村。张举回到家,只见到妻子最后一眼,卧病在床的妻子就死去了。两个孩子跪在床前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张举醒悟到这是自己打家窃舍拦路抢劫的报应,真个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张举来到县城西西周村一家木铺,木铺顾木匠专做棺材,长年备有存货,要三五有三五的,要二四有二四的。张举一把交给顾木匠三十块大洋。顾木匠说:“最好的三五棺材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张举说:“不要三五的,二四的就可以了。要两口,明天晌午把棺材送到王营村牛鼻河边张举家。剩钱也不用找了,全归你啦!”顾木匠做了二十多年的棺材,第一次碰到张举这样的买主,不仅钱给得足,而且一买就是两口。顾木匠收下钱后便心生疑虑,但又不好多问,只是保证第二天准时把棺材送到。

第二天,顾木匠雇了两辆平板车,把两口柳木二四棺材送到张举家时,张举已死在他妻子身边了。原来张举买好棺材后,回家就割断了自己的动脉,血尽而亡。

顾木匠望着张举留下的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想到张举买棺材时交给自己的三十块大洋,不由地心生怜悯,满眼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了两个孩子的头上。待亲邻们把张举夫妻送下地后,顾木匠就一手一个地把两个孩子搀回家中抚养了。

张举留下的这两个孩子,模样、性格都像张举。老大叫张如剑,老二叫张如飞,要说兄弟俩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老二比老大稍高,老大比老二稍黑。兄弟俩若是同时站在你面前,你保准会把老二当成了老大,把老大当成了老二。

别人分不清老大和老二,但顾燕楠分得清,顾燕楠管老大张如剑叫大哥,管老二张如飞叫二哥。顾燕楠是顾木匠的女儿。顾木匠的妻子在生下顾燕楠后,越来越看不起做棺材的顾木匠了,后来竟与一个过路的军官对上眼了,在与那个军官一同南下后,就泥牛入海似的,再也没有音讯了。顾木匠与女儿相依为命,硬是把做棺材的木铺撑了下来。

顾木匠为人正直、本分,从未做过坑蒙拐骗伤天害理的事。顾木匠当学徒时,跟师傅学了三年,学会了做棺材。出师后,师傅就帮他开了个木铺,专做棺材。

木铺开张以来,顾木匠时而盼着生意兴隆,时而又盼着生意冷清。也许正是这种忽冷忽热的神态,让顾燕楠的母亲看不上他了,一不做二不休地跟着军官一去不返了。顾木匠把手一挥,无奈地叹道:“谁让我是做棺材的呢!生意好时,就是棺材卖得多,棺材卖得多就是死的人多,难道我想让周围庄上多死几个人好多卖几口棺材吗?生意冷清时,棺材无人买,风调雨顺,地增产,人增寿,难道这不是百姓天天所盼的吗?只是咱做棺材的,养家糊口可就难了。”

好在顾木匠心地善良,买卖公平,生意并不因死人多而兴隆,也不因死人少而冷清。木铺开张后,不仅没有苦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反而还雇上了两个小工,帮他拉锯开料、放线凿榫、举锤打钉。民国二十二年,还请过私塾先生到家里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呢。

张如剑、张如飞这兄弟俩与顾燕楠一同跟教私塾的魏老先生学认字,学读书,三人中只有顾燕楠聪颖好学,悟性高,记性好。一个生字,魏老先生只教一遍,顾燕楠就记下了,而张如剑和张如飞这兄弟俩,就是教八遍十遍还不能认得。魏老先生常对顾木匠叹道:“张如剑和张如飞这二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是木头啊!”

就像人们关注弱势群体、同情弱小国家一样,在张如剑和张如飞这兄弟俩中,魏老先生偏爱又黑又矮的张如剑。他对张如剑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但对张如飞就不同了。若是张如飞读书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魏老先生就会骂道:“你看看你,一让你读书你就睡觉,睡得跟头死猪似的!”若是张如剑读书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魏老先生仍会把小棍落到张如飞的头上:“你看看你哥,睡觉了还在读书!睡梦中还在读书!这种读书精神难道不值得你这个做弟弟的好好学习吗?”张如飞手捂着头苦笑道:“同样是读书睡觉,我和我哥哥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而顾燕楠对张如剑和张如飞兄弟二人是同样的喜欢,喜欢他们的胆量,喜欢他们的笑脸,甚至喜欢他们的鼾声。如果说喜欢他们二人的程度之分,那只能是席地之分;如果说十分喜欢张如飞,那喜欢张如剑只能是十一分。也就是说,如果顾燕楠亲了张如飞一口,那么亲张如剑就不仅是亲一口,还要多看一眼。

张如剑和张如飞兄弟二人,也同样喜欢顾燕楠。也许是因为顾燕楠多看了张如剑一眼吧,让张如飞心生妒意,并由妒转恨。这恨当然是对哥哥张如剑的,也许是因为自己比哥哥高大白净,让人家少看一眼就更加委屈,更加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这妒恨不易看出,只在心里掖着藏着,表面上仍是不分你我,一团和气的。

张如剑和张如飞长大成人后,就跟着顾木匠学做棺材了,他们都管顾木匠叫师傅。有这二人做活,张木匠就辞去了原有的帮工,尽心尽力地教这两个徒弟。

二人对师傅敬爱如父,言听计从,学不多久就出师了,兄弟二人都能独自打做棺材了。不过,张如剑做出的棺材,买主都很满意,而张如飞做出的棺材却无人问津,一口二四的,一口三五的,长年摆放在院子里没有买主。顾木匠常常叹道:“同一个师傅教出的两个徒弟,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顾木匠仔细地查看了这两口棺材,发现二是二四是四,三是三五是五,表面上看不出一点问题。打開棺材往里一看,发现里面的空间比张如剑做的棺材大了一圈,他就明白了张如飞做的棺材是省料费工,木板中间的厚度不够,买主当然不肯要了。

不过,若是放在往年,张如飞做的棺材还是能卖得出去的,只是价钱略低而已。

自从日本人占了县城,无论是好棺材还是孬棺材都没人要了,因为能买起棺材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好多人死后,就用一张芦席卷着埋下地了,有的连张芦席也没有,有的人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人死了如同死条狗,谁也不愿多看一眼。哦,也只有饿红了眼的疯狗,人才会在意。

顾木匠的木铺再也撑不下去了,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两个徒弟不愿连累师傅,开始走上了父亲张举的活路。先是偷鸡摸狗,后来胆子大了,就舞枪弄棒结帮拉伙拦路抢劫,就是杀人放火也不在话下了。

顾木匠忧心忡忡地把两个徒弟找回家中,责骂他们欺侮自己的同胞,欺软怕硬……顾燕楠也抱怨他们给老爹丢脸:“有种就去杀日本人!”还说“我要是个男人,早就和日本人拼啦”!

张如剑和张如飞都像其父张举一样是少有的硬汉,但顾木匠和顾燕楠的话他们不敢不听,当即表示要立功赎罪,弃暗投明,决心干点让老百姓高兴的事。随后,张如剑就找到过去杀人放火的伙伴刘会席(王营人)、陈凤山(胡大庄人),商量进城打日本。他们制定了一个行动方案,由张如剑带着刘、陈二人进城,张如飞在顾木匠家里负责接应。

第二天,春雾弥漫,太阳一天都没有露面。县城在一团浓雾笼罩下,更加显得高深莫测。

早饭后,张如剑身穿日本军的官服,腰挎短枪,脚蹬大皮鞋,刘、陈二人也化装成日军。他们到王营借了三辆崭新的自行车,从王营向县城进发。当时县城戒备森严,城外筑了圩子,圩子外还有树圩和壕沟,圩门口有道双人岗,是维持会(人称二窝鬼子)的人一左一右地站岗;城门口还有一道双人岗,是两个日本人一左一右地站岗。两个日本人站在城墙下,像泥塑的门神,又像翘尾巴的洋狗。

张如剑带着刘会席和陈凤山,连车子都没有下,顺利地通过了维持会的岗哨,转眼就来到了城门口。两个日本鬼子见三人不凡,便上前盘问,要检查证件。张如剑下了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在口袋里掏证件,结果掏出了一张“良民证”给日本人看。日本人还没有把“良民证”看清,刘会席就乘机掏出短枪,将查看证件的日本鬼子撂倒了。另一个日本鬼子见势不妙,刚要举枪,就被眼疾手快的陈凤山给送到西天了。

这时,从城里冲过来两辆三轮摩托车。张如剑瞄准第一辆摩托车上的日本人“叭”的一枪,摩托车把头一歪,就像一只癞蛤蟆横在了马路中央。第二两摩托车来不及刹车,一头撞了上去,瞬间撞出了冲天的大火。从大火中慌忙逃出的几个日本人哇哇乱叫,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张如剑和刘、陈二人给收拾了。他们三人正打得过瘾,不料城楼上飞下了大块大块的砖石,把三辆自行车砸成了一堆废铁。外圩门口也聚集了不少的人,有的是二窝鬼子,有的是进城的百姓。他们三人边打边向外冲,张如剑见人就大声呵斥:“睁开你的狗眼,识相的快让开!”众人见他们是打日本人的,就主动后退给他们让路,但身后的日本人却紧追不舍,直到他们跑进树圩子,还能听到城门外噼噼啪啪的枪声,子弹、枪声和数十名日伪军一同追出了城外。

为了迷惑日本人,他们出了树圩子就兵分两路,刘会席、陈凤山二人向胡大庄方向撤退;张如剑向西周村方向撤退。

顾木匠听张如飞说,张如剑已进城打鬼子了,心里又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这两个徒弟终于改邪归正,不当亡国奴,敢和日本人玩命了;担忧的是张如剑有勇无谋,人少力薄,怕不是鬼子的对手。顾燕楠听说张如剑进城打鬼子了,就连声地赞叹:“大哥如剑,剑如大哥,哪个鬼子见了不得人头落地!”说是这样说,其实她的心里比顾木匠还要担忧,生怕张如剑出了什么意外。她一会儿屋里,一会儿门外,一会儿支楞着耳朵听东边县城里的动静,一会儿又伸着脖子眼盯着张如飞问东问西,问张如剑带多少人马进城,使的什么抢,穿的是谁的军装。张如飞看着顾燕楠那双水汪汪的大眼,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轻抬双手,擦去顾燕楠光洁的额头上急出的细密汗珠。听到顾燕楠在师傅面前不停地称赞哥哥张如剑,他的心头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像看着陌生人似的呆呆地看着顾燕楠。

不多会儿,村东就传来了时紧时松的枪声。张如飞连忙向门口跑去,还没出门,就和迎面跑进来的张如剑撞了个满怀。张如剑衣冠不整,气喘吁吁,发热的短枪再也射不出一发子弹了。

顾木匠和张如飞连忙掀开院子西北角的一口三五棺材的棺盖,让张如剑跳进棺材里,将要盖棺时,顾木匠忽然愣了一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然后就将身边的女儿顾燕楠随手抱进了棺材里面。张如飞也愣了一下,但又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连忙和师傅一道把棺材合上。

棺材盖好后,顾木匠又把刨子、凿子、钻子、木尺等木匠用的工具放到棺材盖上。张如飞还抱来一抱废旧的木板条堆在上边,让人看上去,这口棺材已经好久没动过了。

然后,师徒二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木匠活。他们一南一北一上一下地在院子当中拉大锯开木料,顾木匠跨步弓腰地站在地上拉大锯,张如飞跨步弓腰地站在一张条凳上拉大锯,大锯在45度的斜面上被拉得一上一下,不紧不慢。师傅心平气和,但两眼深陷,眼珠子黑得像两粒火星;徒弟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神不宁,锯条不时地偏离墨线,一锯偏东,一锯偏西。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不是随之而来的日伪军,而是棺材里的顾燕楠和张如剑,是张如剑和顾燕楠……

日伪军推门而入,八九个日军和十多个伪军一齐向顾木匠围了过来。面对日伪军的盘问,顾木匠面不改色心不跳,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手,冰冷的面孔表示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个日军小队长用军刀指了指院子西南角的一口二四棺材,立即就有几个日伪军向那口棺材围了过去。顾木匠掀开棺盖的一端,就有一个伪军把头伸了进去,看到棺材里空空如也,一股腐木的气味扑面而来,就连忙把头缩回。顾木匠在盖棺材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把棺材盖向东猛地一偏,“呱唧”一声碰到了那个伪军正在缩回的头上,碰得伪军边捂头边跺脚边谩骂,其他的日伪军都哈哈大笑。日伪军在铺子里转了一圈,没谁再去掀另一口棺材就转身离去了。

刚到門口,日军小队长听到了一个响屁,就猛一转头,发现张如飞身边条凳上的一个墨斗卡翻到地上了。小队长看了一眼张如飞,就把军刀一挥,直指院子西北角的那口三五棺材。出了门的日伪军也纷纷回转身来,一拥而上地扑向那口棺材。

顾木匠还没有回过神,棺材里的张如剑和顾燕楠就被日伪军捆绑得像两个端午的粽子,从棺材里提了出来。紧接着,顾木匠和张如飞的双手也被捆绑在身后,一同被带出了铺子。

日本人是怎样发现棺材里藏人的呢?顾燕楠把目光射到张如飞和父亲的脸上,但他们的脸色都像一张白纸,似乎比顾燕楠还要迷茫。顾燕楠找不到她要找的答案,这个谜团无人能解。但世上总有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顾燕楠就是这样的人。

日伪军押着张如剑、张如飞兄弟和顾木匠、顾燕楠父女出了西周村,直向正南的胡大庄行进。半道上,遇到三辆摩托上的日军,说魏大桥据点吃紧,急需木工加固门窗,还需增兵驻守。手持军刀的小队长就派两名日军带上张如飞去了魏大桥据点(张如飞作为戴罪之人,先是在据点里维修门窗桌椅床凳,后有立功表现,当上了伙夫)。

快到胡大庄时,又遇到日军摩托车返回县城,日军小队长让他们像装家禽似的把顾燕楠装进麻袋,带回了县城。

顾木匠和张如剑被带到胡大庄时,庄上二三百口人家已被日伪军集中到庄东头的一棵老榆树下了。人群外还停着两辆军车,车上架着两挺机枪,枪口对着榆树下的百姓。

日军小队长让张如剑从人群中指认另外两个同伙,张如剑装模作样地在人群里扫了几眼,就向日军摇了摇头,说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日军又让顾木匠指认,顾木匠连看都不看,就向日军摇头了。

另一个手持军刀的日本军官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把孩子双手背在身后吊到老榆树上。孩子的哭喊撕心裂肺,孩子的母亲当即就昏倒了。这时,刘会席和陈凤山一同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让日军从树上放下孩子,说他们就是日军要找的人,与孩子无关。狡诈的日军立马就把刘、陈二人捆绑起来。日军从树上放下孩子,却又从人群中拉出十二个略有姿色的年轻妇女,像装顾燕楠一样把她们装进麻袋,用军车拉进了县城。

日伪军押着顾木匠、张如剑、刘会席、陈凤山四人返回县城。路上,日伪军嫌顾木匠走得太慢,半道上就把顾木匠枪杀了。顾木匠死时,眼珠子从深陷的眼窝里跳了出来,似有什么心事让他死也不肯合眼。

张如剑、刘会席、陈凤山三人被带进县城后,就像吊着三根硕大的人参似的吊在他们打死日军岗哨的城门上,整整吊了一天一夜,三人都被日军活活地吊死了。

被日军先后装进麻袋拉回县城的顾燕楠和那十二个妇女,一同进了由配种场改成的慰安所里。慰安所里的日军先让她们洗澡,然后由穿白大褂的日本人给她们检查身体。有一个妇女不知查出了什么病,慰安所的头头就让人把她送到城外小沿河边的乱坟岗上活埋了。

检查完身体,又让她们饿了两天两夜,然后就把她们送进一排大通道似的活动板房里,让她们脱光衣服给日军糟蹋。她们当着日军的面,磨磨蹭蹭地脱着衣服,心想,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活着也跟死了一样。有一个妇女不肯脱,日军就让一条狼狗来帮她脱。那条狼狗前腿一跃,比人还高一头,像个牛犊子似的。狼狗三下两下,就扒光了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扒光后,狼狗又扒开了她的肚子,扒出了她的肠子,把她的心肺都扒了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喊疼,就疼得死过去了。

“脱!”

顾燕楠和其他活着的妇女见了,吓得泪如雨下,却又不敢哭出声来,一个个全都脱得一丝不挂。

活动板房的外边,是从前线下来立有战功的日军,他们站成排分成组,一组一组地去板房里糟蹋女人。那些女人已几天没吃东西了,根本无力反抗,就是反抗也是白搭。有一个反抗的女人,像耶稣受难似的被钉在墙上,日军还用军刀削去了她的两个乳房。不到半天,这个女人就活活地疼死了。

开始,顾燕楠也曾想过反抗,这想法还没有冒出来,第一个糟蹋她的日军就把大皮鞋踏到了她的肚子上,几乎把她给踩死。后来,顾燕楠就习惯了,麻木了,也就不再反抗了。

这些女人被日军糟蹋后,才给她们饭吃。饭是白米饭,就的是肥猪肉,喝的是羊肉汤,比在家里的饭食好多了。吃饱饭,日军继续糟蹋她们。有一个女人因为吃得太饱,被糟蹋死了。

前线下来的日军,不论是打了胜仗还是打了败仗(胜了奖励败了鼓励),都要到慰安所里糟蹋女人。这些女人吃了睡睡了吃,谁也记不清自己被多少日军糟蹋过。

慰安所里有一个叫木野三郎的日军小头头,住的是一个单间。他要在这些慰安妇中找一个识字的人,说要教她日语,重点培养。这些女人中只有顾燕楠一个人识字,其他的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会认。

顾燕楠的脸上有了笑意,笑得人心惊胆战。她被木野三郎带进单间,供木野三郎一个人糟蹋,但会说中国话的木野三郎不这样说,他说他自己要为顾燕楠一个人服务。

不料只服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木野三郎就直挺挺地死在了床上。

穿白大褂的日本人对木野三郎的尸体进行解剖,没有查出任何创伤和病症。最后的结论是顾燕楠“克”夫,也就是说,和她同床的男人会被她“克”死。

顾燕楠被确认为“克”夫的女人,慰安所里也就容不下这个“克星”了。当天夜里,顾燕楠就被送到城西小沿河岸的乱坟岗上活埋。但埋她的日军知道她是个能“克”死男人的女人,似乎也不敢和她过不去,只往埋人的坑里草草地填了几锨土,就慌里慌张地想回去交差。

“回来!”

顾燕楠在坑里挣扎喊道。

听到喊声,有个日军吓得浑身乱颤,连铁锨都扔了。

“把我埋得深些!埋好了再走!”可日军不听她的,头也不回地往城里跑去了。

在一人多深的土坑里,顾燕楠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活,整整发了一夜的高烧。当她睁开眼时,早霞已烧红了半个天空,连草尖上的露珠都闪着血色的光芒。

顾燕楠从死人坑里爬了上来,但她没有回家(家已被日军放火烧光了),而是到西周村西边的石土庙村住了下来。

至于木野三郎究竟是怎么死的,这就和张如飞、顾燕楠究竟是怎么跳井的一样,在县档案馆里找不到任何文字资料,我和老李、老许又一同采访过多人,终究因为时间太久远,当事人又大多已作古,无人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猜你喜欢

小队长伪军棺材
不要把传统诗词送进棺材
小队长连连看
“官财”的故事
货比货
伪军是什么样的军队
Passage Six
伪军是什么样的军队
注重行动、语言描写
两次大穿插 痛歼美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