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2017-09-04小鹿廷仔
◎ 小鹿廷仔
醉枕江山
◎ 小鹿廷仔
梁朝二十六年十月底,王都。霜降后,又是一夜寒雨,雨顺着屋檐滴进重华宫残败的荷花池中。当夜,文帝驾崩,兵权尽握于宦官赵平之手。
韩城,文帝之侄言璟府中响起沉郁的埙声,侍女淇麓听着埙声于榻上辗转反侧。破晓时分,有人敲门:“淇麓姑娘醒了吗?李先生差奴过来央姑娘早些去伺候言璟公子洗漱。”
室外晨风微冷,她走过曲廊水榭,那倚着阑干敛眉吹埙的身影愈来愈清晰。
“言璟公子奏的是什么曲子?”
“《黍离》。”
她思索片刻,沉吟道:“是讲什么的?”
“西周曾有帝王唤宫湦(shēng),他死后西周便亡了。时光十载流逝,昔日西周士大夫路过曾经的宗庙,却见此处早已长满黍子。因此作了此曲。”
两人沉默半晌,天终于大亮,却十分冷。言璟低头一笑,莹白指尖轻轻拂过那埙,恍若不经意地喟叹:“我只想做那西周士大夫,偏偏做了那宫湦。”昨夜王都来信,文帝逝于重华宫,死前立言璟为帝。
晌午,日光打在雕花的窗棂上,言璟和衣在榻上小憩。淇麓守在廊外,目送跟了自己多年的飞鸽飞向天际。失神间,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淇麓立刻敛眸轻唤:“李先生。”李清河点点头,嘱咐淇麓该叫醒言璟准备上路了。
当年文帝篡位,兄弟相残,言璟有幸在一片血腥屠杀中保命逃离王都。走的那夜露重风寒,黑底红漆的马车飒飒前行,少年言璟自朱窗探出头,忽而凤眸细细上挑:“清河,那是谁?”
帘外长鞭轻举,马车缓缓停驻。李清河循声望去,见有人缩在城门脚下瑟瑟发抖。
“公子未曾出过宫自然不知,公子有公子的难处,坊间众生有众生的悲苦。”
“众生悲苦……”少年沉吟,“我要救她。”
“这世上悲苦之人何其多,公子能救几个?”
“你看那小姑娘的眼睛,如此特别。”
闻言,李清河仔细看去,城门下是个衣衫褴褛的孤女,但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极了初秋仍绚烂摇曳的繁花—她就是淇麓。
清河失神之际,马车外有人掀帘禀报:“李先生,言璟公子传话,车马已至王都东门。”
如今的王都,银钩冷月下白幡飞扬,一派凋敝景象,正是梁朝的缩影。如今梁朝外有戎狄蠢蠢欲动,内有起义军蜂拥而起,赵平亦对皇位虎视眈眈。某种程度上,那道让言璟继位的圣旨也是文帝把自己唯一的侄子往龙潭虎穴里推。
言璟返回王都,居重华宫,是为宣帝。
梁朝二十七年八月,言璟忽患恶疾,无法理政,朝中大臣皆上奏,请封赵平为摄政王,代理朝政。那夜秋雨骤起,天明方歇。
翌日,李清河偶遇端着汤药的宫人,问是否送往于重华宫,宫人称是。如今言璟病重,淇麓常侍他身侧,李清河想起自言璟即位以来,自己因事务烦冗再未与淇麓照过一面,遂遣开宫人,端过汤药往重华宫。
重华宫的菡萏红遍湖水,渐暗的天空下,言璟与淇麓倚在树前,教她识字。再走近些,李清河听闻言璟徐徐道:“这就是‘淇麓’二字,我希望你无论日后发生何事都能将这二字刻在心间。”李清河看着地上的“言璟”二字,哑然失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自己自幼父母双亡,被族人送进宫做了侍卫,木讷的他从不曾与谁亲近过。自他救下淇麓后,淇麓那一眼繁花蓦地就开进他心里,淇麓也对他格外亲近,两人时常一处习武。可言璟对淇麓的心意他如何不知?因此他只安心做淇麓的师父,心中唯一所愿就是能待在她身边。
言璟回到寝宫,宫人说李清河刚走,是送药而来。言璟端起尚温的汤药,笑问淇麓:“我还需要喝吗?”淇麓一愣,不知作何回答。言璟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恶疾不见好转,言璟便干脆连朝政也荒废了。一连五日,赵平派人数次来请,言璟只是不去。他懒得陪赵平演明君忠臣的戏。
是日,言璟于半掩的窗内看那一方天地良久,微风皱水半零星,池馆锦莲一片心。他央淇麓去池中采些莲子来,心中早定了主意。未几,他猜得没错,久不召见的赵平果然亲自前来重华宫。宫门被赵平推开,黄昏的余光照进来,冷冷的剑影一闪而过,瞬息之间,赵平的首级便被利落地削下。李清河剑锋回鞘,宫人进来清理,言璟独自倚在座上,再奏《黍离》一曲,淇麓早不知去向。
别人只当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可是被流放的那十年足以让毫无招架之力的幼狼长大。华星凉月,入了夜,李清河带着一身浓丽血色而归,道:“赵平亲信已尽数清除。”
尽数清除……不,李清河放走了自己的爱情。
当年淇麓是有意靠近言璟的,她是赵平的耳目,以为自己伪装得毫无破绽,其实她骗不过见惯手段的言璟与李清河。两人一直在暗暗观察她,知她虽是赵平耳目却并未对其言听计从,汤中的毒药只会让人虚弱却不致命,而虚弱,正是他们麻痹赵平所必需的。
天边启明星忽隐忽现,言璟独自在偌大的宫殿将腕间的一串佛珠除下。108颗星月菩提是淇麓亲手穿上的,以祈求他福乐长生,少造杀孽。
赵平余党尚未除尽,戎狄就大举兴兵犯边,李清河奉命带军突袭戎狄老巢。
梁朝内部起义军亦趁机兵临王都,言璟于帜道素衣献玺,迎起义军进关。
瑟风哀哀,秋草焜黄,梁朝亡了。
十月寒露,起义军进关后,率兵抵抗戎狄,双方均死伤惨重。
十一月立冬,言璟死于重华宫。李清河风尘仆仆赶回昔日王都。因是前朝皇帝,一切丧仪从简,李清河一路将言璟的灵柩扶回封地韩城。
一路出关平安无事,谁知快到韩城时,却让人拦住了去路。来人素裙白裳,剑指李清河,正是淇麓。“开棺。”她眉眼凄丽,哽咽着一字一顿道,“言璟曾说此生不愿做宫湦的。他就这样死了,我不信。”面面相觑的护卫在李清河的示意下撬开棺木。淇麓收了剑,径直走向柩车,不料她刚将手扶上棺盖,棺中人便扣住她的手腕,等她反应过来,周身几个大穴已被封住。言璟自棺中而出,扶住淇麓瘫软的身子,凤眸含笑,缓缓道:“你来便证明心中有我,我曾给你讲过的故事,你终究是放在心里的。”
李清河打马转身,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美满结局。他还有事要做。
原来,重回皇都,言璟便没想过坐稳帝位,梁朝颓靡太久,如同早已被虫蛀空的树。言璟回宫,意在诛杀赵平,此人让皇室折辱太多,言璟怎能忍受宗室败落在宦官手中?可赵平势大,因此李清河奔袭戎狄后,言璟与起义军将帅约定,他于帜道迎起义军进关,起义军需将赵平余党尽除。之后起义军忙于应付戎狄,无暇顾及他这个前朝皇帝,言璟以假死在这场旋涡中全身而退。
这一切,仿佛都在言璟的算计之中,如同他认定淇麓一定会来找他。
流年转换,李清河踏马过桥,依言璟之托扶持其远房族弟,重振梁朝,却再未与他们二人相逢。有知心人相伴,言璟果真做了自由自在的士子。只是午夜梦回,李清河总会想起当年自己救下的女孩,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淇麓。
编 辑 / 夕 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