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心有刀痕
2017-09-04凌潇潇
◎ 凌潇潇
人面桃花,心有刀痕
◎ 凌潇潇
图/春 生
只一眼,她已爱极那男子。雪肤、乌发、黑眸、一脸清冷神色,一抹悒郁眉梢,真真恰到好处。她尾随他几天,见他上马,下马,踏高山,涉深水,一路风尘仆仆,今晚入客店打尖,喝得酩酊大醉。
夜已深,小二欲唤他走,被她劝住:“我来吧。”她扶他至客房,翻查行李,不过少许碎银子,一柄长剑。但她还是没有失望。油灯半明半暗,他的破旧衣衫微微敞开,露出少许胸肌,平坦,且宽阔。她不由得感叹:“好个俊俏的儿郎,我倒有些舍不得杀你了。”说归说,她仍将那银白匕首叼在嘴里,手摩挲着他脖颈上的突起,她想将它切开,目睹那绚烂的血花将绽放成何等模样。她便是江湖四毒之一的黑寡妇丁蝉玉。
她喜欢杀人,更喜欢杀俊美的男人。他的上衣已被划开,只待去赴最血腥的饕餮盛宴。但她忽然停手了。她瞥见他胸前那朵桃花刺青,粉紫色,共七瓣,层层叠叠,鲜艳欲滴,瞬间,她认出了他,不由得一声惊呼。桃花双煞之一的聂远城,怎会是他?不!她飞速起身出门,但还是慢了一步。
一双冰冷彻骨的手捏住了丁蝉玉的脚踝,丁蝉玉掣刀在手,反手一击,速度极快。丁蝉玉终于见到了“她”。“她”红衣纤薄,墨发飞扬,阴冷笑容凝在嘴角,鸽子灰的瞳孔无光、无情、无丝毫生机。下一秒,丁蝉玉只觉喉头火灼般炽热。那里插着一把精致的小刀,刀如花瓣,碧绿晶莹。
聂远城站在“她”身后,表情极其复杂,惊愕之余竟还有懊悔和愧疚。
桃花双煞本是一对江湖情侣,男女皆是天人之姿,每次出现,都如胶似漆;但忽一日,雌煞凌云碧如同人间蒸发,踪迹全无,雄煞聂远城从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凌云碧的去向已成江湖最诡秘的事件之一。
时间久了,这件公案也渐被遗忘,少有人提及,直到某日,峨眉大弟子梅若雪莫名被杀,尸首被吊在山下一棵大榆树上,喉头上插一柄桃花匕首,桃花双煞的传说才又轰动了整个江湖。
此后,江湖多了好几桩类似的血案,死者多是年轻女子。那些死去的女子或多或少与聂远城有些瓜葛,或是其红颜知己,或与其春宵一度,或不过萍水相逢……于是江湖又有传闻,说那凌云碧爱夫君过甚,即便死去,也绝不许聂远城再钟情于他人……
这一日恰逢惊蛰,春雷萌动,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孤坟前冥纸的火焰,也因此灭了。夜色将暮,桃花林外传来马车之声,他一抬头,便看见隐在繁花深处的清雅身影。是上官飞霞,她还是找来了。
春雨不绝,从云层落下,似被巧手裁过,整齐,有分寸,不到片刻,已浸透了她的春衫。“你不该来的。”聂远城说。“我必须来。”她答,语气疏离而镇定,“怎么,你还想赶我走?”聂远城语气坚决:“你必须走,和我这不祥之人在一起,绝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不在乎,”她打断他,忽又低头,“何况,我已与父母决裂,无处可去了。”
聂远城这才注意到,上官飞霞布衣荆钗,满面风尘,已不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模样。他还能说什么呢?
是夜,室内炉火灼灼,上官飞霞在那厢和衣而卧,他却心事重重,凝神望向窗外,眼睛一眨不眨。“她”会来吗?他一宿无眠,亦一宿无事。此后第二夜,第三夜……皆风平浪静。
白天,她给桃树浇水,施肥,清扫落蕊,偶尔在树下听听鸟鸣,或弹琴自娱。他将宝剑尘封,耕田、种菜、喂马,酒也喝得少了。但每到日落之际,仍不忘在亡妻坟前上几炷香,此时,她只在身后默默看着,亦不问情由。
日子过得飞快,不久已是谷雨之期,雨水越下越急,桃花也渐次凋零,她到底是小姐出身,一阵凉风吹过,不觉受了寒,缠绵在病榻。“你别担心,大夫说只是小病,服下这几剂药便无事了。”他将药端至面前。她起身喝了,手却拉着他不放,眼眸晶亮,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聂远城明白她的意思。“你别急,且把病养好,待天放晴了,我们再从长计议,你我现在皆无父母,只需告了天地—”
“砰—”一声猛响,桌上的梳妆镜忽地破裂。他的话被堵在嘴里,半晌,无法再有别的言语。她眼圈红了,拼命忍住泪。谁说他们再无牵挂?那阴魂永远横亘于他们之间。
这一日,他们在树下对饮,他喝了很多酒,话也变多了。“当天我们夫妻俩在这桃花林里相遇,一见钟情,结为伉俪,七年里和睦安宁,感情甚好。直到那日,她在花下练剑,不慎划伤了脸颊。本以为过几日便无事,谁知过了几天,那伤口不但没好,反而逐渐红肿化脓结痂。唉,她向来自负美貌,哪能容许这样的事情。也怪我,只是简单地劝慰她,并没有注意到,从那时起,她就变了……
“之后的一年,我们遍访名医,都治疗无果。她越来越焦躁,白天躲在深闺,不愿出门见人;夜里偶尔出门,也必以黑纱蒙面;家里也不准再摆设菱花镜之类,洗脸时总会暴怒着将铜铸器盆砸烂……但,她最害怕担心的,还是我。
“她的美丑,我并不放在心上,只希望像以前一般过平稳自在的日子,但她一心以为我定会嫌弃她并移情别恋,因此她日夜都守着我,哪怕我只离开一秒,她都会战战兢兢,甚至雷霆大作……
“那日,梅若雪来看望我们,她拒不露面,只我一人在前厅接待。她本与我们是故友,再加上许久不见,多寒暄了几句。忽然,她从房内冲出,狠狠地给了我几记耳光,说我们是淫男荡女,说到激动处,还作势要杀了梅若雪。我急忙送梅若雪离开,回来后呵斥了她几句,谁知道……就在那晚,她竟然悬梁自尽了,死之前将自己的脸全部划烂。我知道,她是在惩罚我……
“她阴魂不散,跟着我,无端添了许多杀戮……为了不再伤及无辜,我只好隐姓埋名,避世于此,所以当日面对你的一片情意,也只能一走了之……
“但是经过了这些日子,我也渐渐想通了,既然避不过,倒不如坦然些,明日我正式迎娶你。再不济,也不过这世上多一对苦命鸳鸯……”
上官飞霞默然听他说完,沉寂了许久,最后叹气,答道:“你喝醉了。”她站起,扶起烂醉的他,搀他进房,上床,并帮他褪下青靴与外衣。良宵短暂,他们也确实时日无多。看来,真的不必等了。
她解下发髻,露半截雪白柔滑脖颈,衣襟轻落,如花瓣委地。他醉眼蒙眬,不辨所以,只望定她,心跳加速。一切都在意料之内,不过水到渠成……
聂远城于半夜醒来,头疼欲裂。伊人竟已不在身边,难道不过镜花水月,幻梦一场?可是,枕畔分明还留有余香和残温。他猛一激灵,仿佛想起什么,急忙奔出门外。他看见了立在树下的“她”,虽不惊讶,但仍觉寒意四起。
“她呢?”他急问。“她”不答,只怔怔地看着他,用那毫无生气的鸽子灰色瞳孔。他气急败坏,忽地拔出了长剑,在空中只打了个旋儿,不过想威胁她一下罢了。但“她”忽然冲了过来,剑刺在了她肋下。她波澜不惊,眼睫垂下,看着自己被染红的衣袖。“她”流血了!
是的,“她”是人,不是邪魔,亦不是幽魂!聂远城终于回过了神。“云碧,你没死,你……”一语未了,“她”已转身,施展绝妙轻功离去,形同鬼魅。“云碧,云碧—”他心急如焚,四下呼唤,但她已没了影踪。上官飞霞却在这时出现了。
她并没有出事,适才不过是去了内室沐浴,回来时,正好目睹当前的情景。“远城,”她提醒他,“她已走了。”聂远城望着她,表情复杂。
翌日一早,上官飞霞辞别聂远城,整顿衣装回家。“真不要我送你?”聂远城问,满脸关切。她摇头,心意已决。她走得极快,头也不回,一路催促马匹,是怕太慢了会依依不舍,改变心意吗?他想。
但他错了。上官飞霞并没有回家,而是前往紫竹林鬼医薛涛住处。“原来是故人到访,但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你,桃花娘子凌云碧?上官小姐?还是叫你聂夫人?”她紧咬双唇,很久才开口:“薛神医,我还想再求你最后一次,你能不能恢复我原来的面貌?”
“原来的面貌?你要做回凌云碧?”鬼医摇头,“这手术太过复杂,一般人的脸只能做一次,而你已做过两次,实在不可能再做了。”她黯然。
她本是一名相貌平凡的少女,那日在桃花林外,无意中见到了俊美非凡的聂远城,心中爱慕,却担心自己配不上他,于是苦求了鬼医薛涛,借他妙手为自己换上倾国倾城的容颜,又一手安排了桃花林中的邂逅—此后伉俪情深过了七年,不想那日练剑弄伤了脸。容颜被毁后,她终日担心会被聂远城嫌弃。那天她因一时冲动伤害了聂远城,心中惶恐,竟然想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她先是找到一个身材与自己相似的女子,将她杀死并毁其容貌,做了自己的替身,让聂远城误以为自己已自杀;这之后刻意制造杀孽,弄得江湖血雨腥风,聂远城心灰意冷。薛神医给她换了另外一张脸,她以富家小姐上官飞霞的身份,再次接近聂远城。
机关算尽,不过是想再次成为他的“最爱”,为了试探聂远城是否已接纳了新的自己,她最后一次扮作凌云碧的幽魂,演了一出旧爱掳走新欢的戏码。谁知聂远城当即劝走上官飞霞,发誓这辈子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凌云碧找回。
“我曾经是凌云碧,本已成为你的‘最爱’,可我不知珍惜;如今我已是上官飞霞,却只能是你的‘次爱’,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她喃喃自语,泪流满面。但,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数月后,紫竹林外的观音庵里新来了位尼姑,她相貌清秀,举止不俗,看起来像是大家出身,但她对自己的过往避而不谈。而曾经鼎鼎有名的桃花双煞之一聂远城从此绝迹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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