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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盲视和秘密

2017-09-03

油画艺术 2017年4期
关键词:抽象画盲文盲人

范勃用三种方式来处理盲文。

第一种是将盲人的一些日常书写直接展示出来,这是普遍而实用的盲人书写。他们构成了盲人的“便签”,记录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点滴。这些盲文大都以彩色印刷纸张作为书写的媒介。这些印刷品五花八门,构成时代斑驳的图像。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时代的“景观”。人们就生活在这些图片和景观之中。人们既被它们无所不在地包围,也成为它们的观众。人们都说,我们进入了这个所谓的景观社会。但是,对于盲人来说,这些景观和图像毫无意义,它们无法包围他们,也无法使他们成为观众。一个如此丰富而斑驳的时代毫无意义。时代中各种图片展示出来的面孔,在盲人这里被遮蔽了。只有盲人能让时代的喧嚣归于沉寂。只有盲人才能破除景观社会的魔咒。

范勃或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收集了大量的盲人在彩色印刷图片上的书写。一方面,这些图片被精心地制作出来,试图抓住人们的眼睛,它们的目标就是眼睛,而人们也确实被这些景观所捕获;但另一方面,总是存在着对此的盲视,总是会有一些目光对此视而不见,总是会有人避开时代的各种光芒和景致。

这些图片对于盲人来说,并无视觉的意义。盲人扭转了它们的目标。也就是说,他们一旦将图片作为自己书写载体的时候,这些印刷图片瞬间就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它们像是在纸上被抹去了一样。而这些有图案的纸张仅仅变成了盲人书写和记录的媒介。在这里,写作同时也是一种抹擦,盲人写作,就是对图像的抹擦。或者说,盲文的诞生恰好是以图片的抹擦为前提。盲人采用的仅仅是纸张的物质性,或者说,仅仅是作为物质性的纸张。

但是,范勃将这些盲文书写,或者说,将这些彩色图片上的盲文书写重新激活了,他把它们收集起来,张贴在画廊的墙上。这就重新激活了被盲人所无视的图片本身。现在,是这些图片成为画廊墙壁上的五光十色的图案,它们重新成为绝对的视觉对象;反过来,那些盲文则隐藏在这些图案之中,它们需要仔细地辨识,也可以说,盲文在这个空间中,隐藏在图片中,它们不是辨认、记录和识别的文字,而变成了对图片的轻微干扰,它们星星点点般出没在这些图片的彩色丛林中。也可以说,一旦从盲人那里解脱出来,这些盲文文字就失去了它们的表意功能,而成为一种纯粹的图案形式。盲文被张贴在墙上,就失去了它的表意功能——就像它被书写的时候,图案失去了展示功能一样。现在,盲文成为形式,和它们原先置身其上的图片相互配置,变成了一种新型的图案形式。正是这一空间转换,图片和盲文的意义得以转换。

盲人只是偶然获得这些印刷图片的。因此,这些图片的选择完全是任意的,盲人只是出于(手头)便利使用了它们,每一张图片的使用完全是偶然的。这样,范勃收集起来的这些图片就具有绝对的偶然性。他将这些偶然汇聚的图片张贴在画廊的墙上,我们必须再一次说,正是这种偶然性,我们才能看到这些聚集的图片所展现出来的普遍性:越是偶然的,越是普遍的。我们看到了图片的普遍性,景观的普遍性,时代的普遍性——这甚至是时代的百科全书。但是,充满悖论的是,这恰好是由那些从来不看时代的人、从来不知道时代景观的人、从来对此漠然的人的选择的结果。墙上琳琅满目的符号是由盲人选择的,同样也是他们所看不见的,但确实是这个时代的普遍表象。这个时代也只有这些表象,它到处堆砌,塞满了各个角度,塞满了芸芸众生的目光。

范勃的第二种方式是在盲人的书写本上来绘画,也就是对盲文的记事本重新书写。这个盲文记事本成为范勃绘画的底稿。绘画覆盖了盲文,但我们也可以说,盲文顽强地渗透在绘画上。这是绘画和盲文书写的交织。范勃并不了解这些盲文的意义,而盲人也无法看到和理解范勃的绘画,他们相互不理解。因此,这种交织绝无意义上的共鸣,它们只是一种构图上的交织。在此,和绘画一样,盲文也成为一种抽空了意义的形式构图。如果说,盲文对于观众而言其意义是不可辨认的,那么,范勃的绘画对于观众而言难道就一定是可以辨认的吗?对于许多观众而言,绘画也是一种盲文——人们曾经对多少伟大的画作闭目塞听啊。现在,范勃的绘画和盲文的组装,它们共同编织的图像难道不也是一种新的盲文吗?同样,尽管是诉诸视觉的,但绘画难道不也是一种需要手操作的工作吗?有没有一种无须眼睛仅仅是凭借手的绘画?就如同盲人的书写和绘画。我们可以像盲人那样来画画吗?我们可以摒弃视觉来画画吗?一些视觉艺术家试图闭上眼睛来画画,把自己变成盲人来画画。有些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有意地以视觉的方式来绘画,即用无意识来绘画,放弃了眼睛来绘画。范勃此刻的绘画到底是手的绘画还是眼睛的绘画?如果他是依靠眼睛来绘画的,他怎么能看懂这些盲文呢?他根据什么在这些盲文上来绘画呢?或者说,他为什么选择这些盲文作为他的底本呢?这和他先前在报纸上的绘画迥然不同,对于报纸而言,他需要用眼睛去阅读,他的眼睛理解了那些文字,他的绘画覆盖在那些有明确意义的报纸文字上并同它们发生勾连。但是,这里,在盲文面前,他的眼睛不起作用——至少,就纸上的盲文而言,范勃是闭上了眼睛的。他故意在盲文上画画,他故意以盲文为背景来画画。但是,他根本不了解这些盲文,他选择了它们,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盲目的画画?这难道不是将自己视作是盲人画家吗?因此,这就是手的绘画,单纯的手的绘画。盲人的手和画家的手,不都是一种训练有素的手?在这里,没有意义的交织,没有目光的交织,而是手的交织,是两双手的交织和竞技:盲人的手和画家的手。这都是训练有素的两双手。这是两双手的对话和游戏。

反过来,盲人的手工作品,对于画家的来说,不是绘画吗?它们不是一种抽象画吗?这就是范勃使用盲文的第三种方式。绘画将盲文纳入到它的世界之中。盲文对于盲人而言,是一种记录和书写的载体,它归属于触觉系统。但是,范勃将盲人的手工书写,重新纳入到视觉系统中来。范勃让它们成为视觉的对象,让它们变成绘画。这是范勃试图打破感官系统封闭性的尝试。

具体地说,范勃收集了大量的盲文检讨书,他将这些检讨书放大了,将它们按照放大的比例制作在白色的画布上。这些盲文一旦放大 ——尽管只是单纯的放大,它也脱离了盲人的触觉习惯,它变得不可触摸,这样,盲文对于盲人来说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和效果。同样,对于观众而言,这些放大的盲文仍旧是不可辨认的,盲文对他们来说一种是永恒的障碍。盲文的特征在于,它作为一种视觉对象并不表意,作为一种触觉对象并不能被看到。就此,放大了的盲文不再是盲文。这是盲文作为一种书写的独一无二之处,这就是盲文的秘密。在此,放大的盲文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形式,一种构图,变成了一种谁也无法抓住其意义的抽象画。这些画只有秘密,没有具体的“意义”。是的,这就是抽象画,我们在它们面前如同盲人一般。但是,这是一种特殊的抽象画。一般来说,抽象画大体上有两种方式,有完全凭借激情的表现式的抽象画,也有构图严谨的理性抽象画。但是,范勃的抽象画既非激情式的,也非理性谋划的,他是以既定的、现存的盲文为根基的。这种抽象画将盲文的结构作为自身的美学。但是,反过来,我们同样也可以说范勃的这些画毫不抽象,它们如此具体,如此真实。因为,他再现了“盲文”,他在“画”盲文,他如此严谨逼真地再现了盲文——即便是放大的再现。所有的再现,无论是在尺幅上进行放大还是缩小式的再现,都绝对是再现。就此,这些画又是高度“写实的”。因此,这些绘画既是抽象画,也是写实画;既完全摒弃了意义(就盲文而言),也拥有完全的意义(它就是对盲文的展示)。一方面,它让我们看清了盲文;另一方面,又让我们在这些盲文面前处于一种“盲目”状态,我们越是试图看清这些盲文,越是感到自己的盲目。我们在这些画面前,既是观众,也是盲人。

作为抽象画,范勃抹去的是盲文的意义。我们通过范勃得知,这些盲文是盲人的检讨书,这是内心秘密的公示。尽管它们被张贴,被如此醒目地张贴——检讨书要求张贴,张贴是公开忏悔的方式,一方面泄露自己的内心来忏悔,一方面对观看者产生警诫——但是,此刻无人能看懂,此刻没有产生任何的意义,没有任何的惩戒和警示效果。悔过书没有在悔过者和观看者之间产生沟通。对观看者来说,悔过者保守了他绝对的秘密。观看者在这些悔过书面前成为“盲人”。我们要说,在秘密被公开展示的情况下,绘画则保守了这些秘密。考虑到检讨书总是在诉说内心的秘密,因此,这是双重的秘密:书写和绘画的秘密,书写者内心的秘密。展览,是对秘密的展览,也可以说,哪怕秘密被公开地展示出来,被如此精心地展示出来,哪怕在白纸和白墙上明亮地展示出来,这仍旧是一种秘密,秘密就固守在雪白之中,越是雪白,越是放大,越是在视觉上醒目,秘密就隐藏得越深。秘密通过张贴而固守,雪白的画布和墙面包裹的是黑暗的秘密。

包裹起来的不仅仅是秘密,还有画布上不计其数的盲点。谁也不知道这些凸起的白色盲点是由什么制作的,就像谁也不知道这些忏悔书的内容是什么一样。这些盲点也只有一种纯粹的形式感,实际上,范勃使用了大量的维生素作为盲点。他将这些维生素磨光滑,使之在形状上接近盲文的盲点,并用白色的喷漆将它们包裹,最后将它们按照盲文的格式镶嵌在画布上——我们也可以说,这仍旧是一种对绘画的探讨。这些盲文的盲点是画布上的基本要素,它们现在是由药丸构成的,而药丸被包裹了,这种包裹,既是一种绘制——在药丸上绘画,将药丸作为画布,在它上面涂抹和喷漆;也是一种秘密——药丸无法显身,它无法自我表达,它保守在自己的内在性中,就像它所意指的盲文一样。盲文和药,构筑了同一种秘密——绘画的不可见性秘密,也分享着同一种秘密——身体感官系统的交换秘密。

1《大切片》400cm×280cm纸本综合材料2017年

2《卡巴拉——梦像》370 cm×150cm×150cm绘画装置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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