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声玉振,忠烈侠义
——访评话名家金声伯
2017-09-03金声伯秦箬茜
金声伯 秦箬茜
金声玉振,忠烈侠义
——访评话名家金声伯
金声伯 秦箬茜
一、初涉书坛
秦:您早年有段在嘉兴的钱庄里当学徒的经历,后来才在杨月槎的介绍下拜师杨莲青学习评话,您能把当时的家庭情况及拜师经过再详细地介绍一下吗?
金:我是生在苏州,在上海长大的。我祖上是做古董生意的,我父亲早年研究青铜,算是个懂行的专家,抗战胜利后,家里将收藏的一些文物都交给了国家,渐渐地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父亲就在苏州博物院工作,1956年我父亲被调到安徽博物院工作,他介绍了好多专家去了安徽博物院,我的两个堂兄也在安徽博物院工作。我对于古董也是略知一二,我父亲之所以没让我去学古董继承他的事业,主要还是因为当时做古董这个行当不灵,从事的人比较少不赚钱,所以就没有从事这个行当。
我的爸爸妈妈只养了我一个儿子,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借住在现在苏州人民路大井巷口弹词艺人杨月槎的房子里,当时的邻居是评话艺人唐耿良,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所以我从小就对苏州评弹耳濡目染。到了七岁该读书的年纪,我们一家就搬到了上海,我当时在上海马当路一所贵族学校读小学,来读书都是一些社会地位较高人家的孩子,后来我的父母支付不起高额的学费就将我转到临近的一所私立学校继续读书。到了1944年,我十四岁那年,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学校的开销,正巧我的一个姨夫与嘉兴一家钱庄的老板相识,在他的介绍下,我到了浙江嘉兴,在钱庄里当学徒。我在这家钱庄总共待了十一个月,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钱庄的老板被证实是汉奸,钱庄开不下去了,警察来查封,说里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动,我连铺盖卷都没拿就被赶出来了。那个时候,我父亲正好从上海调到苏州博物院工作,我们一家就又回到了苏州人民路,这座房子的房东是杨月槎,就是上海评弹团杨德麟的爸爸,他跟我父亲相交甚好。杨月槎和其胞弟杨星槎拼双档弹唱《珍珠塔》,红极一时,被称为“大三牲”,就是三大响档。我学评话是杨老师介绍的,练基本功也得到了他的指导与照顾。
过去的艺术行当不像现在,我们从事这个行业主要原因还是求生存,家里环境不行,做生意没有本钱,念书念不起,只有走这条路。我们以前学说书,只要一次性本钱,交了拜师金跟师傅学了本领后,出来赚的都是自己的了。当时家里的考虑是,学唱弹词太麻烦了,要买琵琶三弦,还要花功夫来学,不如学大书来得方便,只需醒木折扇,不用太多的投入。就这样在杨月槎先生牵线下,我14岁时拜师杨莲青学说评话。当时的拜师金很昂贵的,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来供我拜师,父亲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强够一家的吃喝,最后我母亲卖掉了她两个金镯子,又摆了两桌酒。我父亲对我说,这是我们家的最后一搏了。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了,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了,后面没有退路了。这仅仅是拜师费,还有我的在学艺期间的生活费要自理。我师父是吃老板的,因为我还不能登台演出,不能给老板赚钱,所以吃喝的费用肯定是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所从事的行当发生了变化,行头上又是一笔开销,要跟师父走码头,衣服总归不能穿得太破。为了早点赚到钱,所以我只跟师五个月就能独立登台演出了,在当时也算非常不易了。
秦:在您早年的艺术生涯中,师父杨莲青以及一些评弹界的前辈对您的人生及艺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能否具体地介绍一下他们的情况?
金:杨莲青是浙江德清市人,他的父亲原本是靠卖麻油为生,后来开了一爿茶馆书场。他从小家境不太好,没读过什么书,但他平日喜欢读书读报,对学生在文化素养上的要求也较高。当时我在跟师期间,要每天在他面前读《古文观止》还有《列国志》,有时老师还会纠正我的咬字和发音,这实际上是在锻炼我的基本功。师父当时经常会夸赞我口齿清楚,朗读起来很有感情,这也就成为我学艺时练习口齿的一个重要的辅助手段。
除了我师父杨莲青对我的影响较深,程筱舫对我的影响也还蛮多的。1946年春节,我跟着老师到无锡雅叙书场,这时无锡各大书场内演员阵容强大,当时我师父在城内的雅叙书场说《狸猫换太子》,隔壁的蓬莱书场是程筱舫先生日夜弹唱《唐家书》。我师父让我晚上去听程先生的书,当时有很多响档所隶的书场日日爆满,程先生起初因为外形不占优势所以听众不多。但他大小嗓子运用均好,书情合理,趣在理中,又善于根据书中情节展现角色,虽然弹奏和唱腔上不能和沈、薛相比,但他的唱腔起伏自如、字正腔圆,句句都清晰可听。起初是八个人开书的,听客人数天天上升,正月半客满,我后来再去的时候,已经日夜满座,连我听书的位子都没了。晚上我跟老师去澡堂洗澡,像我老师这种身份的一般都是躺着洗,就是在头等间,而程筱舫却是坐着洗的,就是在“箱子间”(最差的浴间),我就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去洗头等间,他就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说书人赚些钱不容易,老先生有句名言叫‘响勿容易,省更勿容易’,一个艺人要在艺术上从严,生活上还是简朴些。”时隔多年,程筱舫先生的书德和人品依然是我们后代艺人中的榜样。
二、声名鹊起
秦:在您早年走码头的经历中,在与听众与场方的互动中,有没有对您影响深远,至今记忆犹新的事情?
金:好的老板和艺人之间是一种“宾主”关系,即宾客和主人,一些比较好的老板就是当说书先生生意不好时他不亏待你,你走的时候他还资助你一笔钱,但这种老板是少数。我年轻时碰到过一个老板就是个坏人,那年我十六岁,拿了封介绍人写给这个老板的信,准备到常熟徐市的一家书场去说书。当时交通不便,到了梅里后我是坐了独轮车才到了徐市。等我找到那家书场时,天已经黑了,我看书场里当时没有人在演,想着我留下来的问题不大。我走到里厢,书场的老板正在和别人打牌,我就问哪位是老板?我将介绍信给了他,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就说:“不用你演了。”没有理由的,就是因为你这个先生没有名气,就算你书艺再好,他也不给你这个机会。这下怎么办?我急得不得了,我那时身无分文,原想到了书场后吃喝都是场方负责,剪书的时候还能赚一笔钱,但老板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对我下逐客令了。我请求老板能否让我试演一个晚上,如果不好我再走。老板不客气地对我说:“不行,不要你演,你的水平连我这边点的汽灯的汽油钱都付不出,你还是赶紧走吧。”就这样请求不成还被老板羞辱了一番。
我已经一天粒米未进了,实在是饿得不行,就请求老板可不可以给我提供一顿吃食。老板看也不看我,只顾自己打牌,说:“喏,剩饭槽里只有冷饭,要吃自己拿。”我气得掉头就走,两行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我拎了两只大木板箱,天黑也没车了,我连夜走了十二里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常熟的支塘。看到支塘当地的一家书场门前挂了一块牌子,上面贴着秦晓侬的名字,她是说《再生缘》的秦纪文的妹子。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无奈之下,只得求助场方,让他们转告秦晓侬,说我是杨莲青的弟子叫金声伯,今天从徐市过来,能不能请他们安排一下,在这里借住一个晚上?她就答应关照我一晚,最后把我安排在放稻柴的屋子里住了一晚,秦晓侬的恩情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报答。还有一桩事情,是在上海,1949年我刚19岁,原定在城隍庙日日得邑楼中场第二档开讲《包公》,等到我过去一看没有了,我的名字已经被替换成了别人。因为我们没有合同,场方说不要你就不要你。我那时候只能晚上偷偷地哭,委屈啊!
后来我自己也想明白了,如果当年不吃那些苦,不经历那些挫折,我是不会有现在的艺术水平的。场方不要我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名气,而艺人的名气最根本的来源还是要靠你的真本领。此后我更加努力地提升自己的书艺,我24岁时就在上海红了,到我最红的时候26岁,我在上海买了重庆南路、淮海中路妇女用品商店拐角处的一幢房子,上面一层楼面全是我的。后来上海喜欢我的女听众太多了,我的爱人不开心,要我们一家搬回苏州,1957年我从弹词演员姚荫梅手中以三千元的价格买下了颜家巷的这栋房子。
三、加入团体
秦:您是什么时候加入苏州团的?又是为什么调入江苏团?这中间的经过请您再具体地介绍一下。
金:在入团前我是属于评弹协会下面的单干艺人,单干艺人收入高,这就引起了国家团内演员的不满,同样的,单干演员也不满国家团垄断演出场所、挤压同行的行为。1956年的公私合营加上1957年反右运动,黄异庵和杨震新被打成“黄杨反革命集团”,入团是大势所趋,如果你不加入团体那就是资本主义了。我单干时候一天平均能赚三百多,入团后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二十三块五,虽然在团内算是很高了,但实际收入比从前缩水很多。
1957年我刚刚在苏州买好了房子,加入了苏州评弹团。结果政府在南京设立了江苏省曲艺团,陈云老首长一纸调令将我调了过去。因而我加入苏州团三个月后就调走了,去了江苏省曲艺团。最初省人民政府和江苏省曲艺团已经决定任命我为江苏团的团长,而且可以解决我的入党问题,还是由江苏省文化厅副厅长和江苏曲艺团书记做我的入党介绍人。结果我拒绝了,也没有去做团长,因为我觉得我是说书艺人,并不想当干部。当时的艺人都是将艺术放在第一位的,政治上并未做过多的考虑,现在想想就像《钗头凤》中唱的,“错错错”,呵呵。
加入团体后在南京也经常进行政治学习,除了我本身的归属不同外,演出地点和以前并无差别,主要还是长江三角洲地区。因为本身南京的书场就不多,当时最多时候不过四家,现在一家不剩了。所以老百姓本身听得不多,我在南京的主要工作就是承接招待演出,为了方便为领导人演出我在南京也购置了套房产。我一开始演出时候也受到过批评,批评我是“业务主义”。
当时在团内只有两个人说评话,一个是扬州的王少堂,他的水平很高,另一个就是我了。虽然当时传统书目的演出不那么受到推崇,但是也没有明文规定限制你,就是你演了会批判你,所以我的演出书目还是以传统书《三侠五义》为主,但是其它书目我也说,有些别人都说不了,比如关于工业的、农业的、解放的,游击队打仗的,我都能够说。
秦:据您之前的回忆,您和陈云老首长有过多次的交往,您能再具体地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金:1962年4月,我和庞学庭、刘小琴在杭州大华书场越档演出,他们演日场,我演晚场。恰逢陈云老首长也在杭州疗养,就安排我为他演出。但是这位老首长不是让我单独为他一个人表演,他一再提出要到书场去听书,认为招待演出的书很难演好,没有即兴,也缺少与观众的呼应和氛围,不及书场演出效果好,可见他是对评弹十分熟悉懂行的“老听众”。于是,就在每天书场即将开演时,老首长便会准时到场来听书。他穿得非常俭朴,并没有“前呼后拥”,也不用陪客,单身一人坐在听众之中。陪同的警卫都在后排听书。演出开始后,只见老首长和普通听众一样听得津津有味,时而还发出爽朗的笑声。当我看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首长那平易近人的举止,深受感动,更增添了对他的崇敬之情。我们的演出不仅未受拘束,反而更放松,演得更好了。
演出期间,老首长因回北京去开会,有好几天没来听书,我们也不知他何时回来。那天,我正好陪爱人和两个儿子一起去玉皇山游玩,汽车刚到山脚下,忽然杭州交际处的一辆轿车随后追来,车上下来一位同志很有礼貌地跟我说:“老首长刚回杭州,有几回书想补听一下,特来请您去演出。”我便放弃了原来游玩的计划,让家属先回书场,自己就坐上这辆车去演出了。两天后的一个早上,书场门口又来了一辆轿车,陈云首长的秘书也随车同来。见了我忙打招呼:“老首长事后得悉您那天是带一家人去游玩的,感到非常抱歉,让你全家没游玩成功。所以今天特地派一辆车来供你使用,今天你就带了家属痛痛快快地游玩吧!”当时我听了真是非常激动,想老首长对我们演员是多么关心体贴呀,使我受到了很大教育。
还有一次是在南京。那天是省曲艺团组织的一场招待演出。当演出结束时,老首长专门将我留下,刚说了几句,外面来了几个华东局的书记,特来看望陈云同志。我见首长们要谈工作,准备退出,老首长却仍要我坐在那里。陈云同志与几个领导的讲话,至今还在我脑海中回荡。他说:“你们是各地主要负责人,别轻易讲话,要调查研究再说。你们讲对了还可以,如果讲错了,下面就跟着错,这就造成人民的损失。”就凭这几句话,足见老首长热爱人民的一片赤诚之心。
老首长他听书不喜欢一个人的,他说一个人没有情绪,他都是到书场里来听的。单纯从听的角度,很多首长都喜欢评弹,比如彭冲,我见他的次数就特别多。而陈云同志不仅喜欢,并且将听评弹上升到研究的高度。
到后来,我的《三侠五义》他最全。后来他叫秘书来跟我打招呼了,说不要了,没办法听。他说我要听一回书,要整个房子的人都不好做事,耳朵不好了,不仅要放喇叭还要扩音器,要很响很响才听得见。
四、海外访学
秦:我们知道您后来还有段旅美讲学的经历,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金:我是1988年3月接到美国达特茅斯学院狄吉基金会的邀请,要我去美国进行为期四个月的讲学。当时是我的大儿子金少伯陪同我去的,我们走了大概有两万三千里路,在宾夕法尼亚、加利福尼亚、伊利诺斯等州的二十二所高等学府里演讲了二十三场。这次旅美访学的主要的筹划者叫白素贞,她是犹太籍的,在美国达特茅斯学院亚洲文学系担任教授。白素贞是她的中文名字,苏珊·布兰德是她的真名,按照中国的属相她属羊,比我小13岁,现在也要七十多了。她曾经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过,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对中国曲艺很感兴趣,中文名字就是取自弹词《白蛇传》中女主角的名字。她两年前就开始准备我的这次旅美讲学,为此还放弃了三年一次的休假。
虽然在美国待了四个月,但各州之间的距离很远,讲课日程安排得也很紧促,很多时间都是在汽车、飞机上度过,吃饭也是匆匆啃几片面包,连白素贞在给我的日程单上用中文诙谐幽默地写上:“这不是惬意的日子,是七十二天徒刑呢!”
秦:那您在美国的大学里都讲些什么呢?
金:一开始我准备了课题——讲评弹的历史,但到那边后,发现现场的反应不行,我马上就换了内容,将课题改为“苏州评话的语言艺术”,我改了这个课题就一炮打红了。我先是简明扼要地介绍苏州评弹的历史起源和流行区域,以及一百年来的发展演变。接着重点围绕着评话的艺术特色着重介绍了评弹艺术的五要素:“理、味、趣、细、奇”。我是运用了评话艺术手法在其中的,我给你们表演下:“今天讲的是苏州的语言艺术,咦?语言也有艺术的?同样上课,为什么他愿意听他的不愿意听你的呢?这就是语言艺术。”我也不用讲稿,纯粹是以讲代表、以说带做,我在讲的时候会根据内容穿插一些噱头。我在讲学时用的普通话,但在每次讲学后会以苏州方言说一段书,会表演《包公》或者《白玉堂》书中的一小段,为的是让听众能从感官上更为直接地体会苏州评话的语言、口劲、面风、眼神、身姿、手势、道具等方面的艺术特色。
白素贞教授真的是聪明啊,可能是因为她是犹太人吧。第一次翻译下来,她高兴得不得了,她兴奋地对我说:“金先生,成功了!”我说:“谢谢!”她又问:“难道不成功吗?”我说:“应当算是成功了,为什么加个‘算’呢?你看得出我在台上讲一句,你翻译一句,你在翻译的时候,台下有笑声。你在翻译的时候注意我的脸了吗?我是在刻意地配合你,我脸上的肌肉没有松掉。”她恍然大悟,原来应该是说完一句台下有笑声。她说:“再来!”在这之后的二十二场演讲中,包括后来参加的亚洲东方艺术年会,我们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后来我在普利斯顿遇到两个苏州人,他们说金先生你讲得真的好,我说是这都仰仗白教授的翻译功力。她能把我的语气、音量高低、噱头的幽默趣味,在保持原貌的基础上传神地翻译出来,从而使听众兴味陡生,被演讲的主题吸引。
这次我们的足迹遍布大半个美国,当时纽约、洛杉矶、旧金山等地的报刊、电台都报道了我们的演讲,并称我是“最好的故事大王”,我还因此获得了美国达特茅斯大学授予的名誉博士和狄吉基金会名誉会员的荣誉,推动了中美文化的交流。作为一名评话演员,上台是否能够受到听众欢迎,至关重要,如果一个演员没有了听众就失去了艺术生命。要实现与听众思想的统一,关键在于要有过硬的艺术基本功,有了基本功才能在台上随机应变,得心应手,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特长和优势,从而增加听众持续的欣赏情趣。而对于自己的估计不要太高,也不要自卑,否则都要失败。应该在台下刻苦钻研,遇到问题及时总结,找出其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