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镇地理之同里
2017-09-03亦然
新老镇地理之同里
复盘圣地
亦然
同里是个天生适合复盘的地方,尽管同里已经举办了那么多年的围棋天元赛决赛。记得有一年前往同里观战,是古力脱颖而出初登黑白大位的那年。对局室里,才在天元宝座上坐了一年的黄奕中黯然投子,满面通红,兀自盯着棋盘,茫然不知所措。古力则一脸汗水,神采飞扬。
这是传统的复盘时段。一名资深围棋记者一屁股坐上古力的沙发扶手,笑嘻嘻对着黄奕中指点棋枰,言语中竟有不难觉察的轻慢。我从人堆里默默挤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的复盘。这不是真正的复盘。这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快意,是吃瓜看客的鼓噪,是冷不丁蹦进同里的不谐和音符。我不知道该不该为我心目中的同里难受。
复盘应该是超越胜负心的云淡风轻,是对锱铢必较的俯视与剖析,是跳出三山外的一笑了之——一如我对同里的理解。
一直想向中国棋院贡献一个建议:在同里建立一个复盘基地——无论胜者败者,到这里不为比赛,只是复盘——复棋局之盘,复人生之盘。苏东坡对围棋的期许是“胜固可喜,败亦欣然”,相信同里会让来此的每一名棋手都能领悟其中意趣,相信同里会成为黑白世界的复盘圣地。
其实同里早已是人生的复盘圣地了。在来来往往寻寻觅觅的游人眼里,在笃笃定定平平淡淡的同里人心中。
也许同里坚持举办围棋大赛的独特贡献正是在于:给这个与名利捆绑得越来越紧的古老游戏树一面清亮的镜子,在机巧壅塞的人世间吹进一点清新的气息,于重重算计之上鼓荡一阵清爽的古风。
曾经从陈翠娥的书楼下经过,曾经向传说中的十八节楼梯张望。陈小姐下楼见方卿的重重心思,竟然被评弹艺人颠三倒四层层叠叠唱了十八个晚上。他们怎么做到的?究竟唱了些什么?各种不放心,各种不舍得,抚今忆昔,思前想后,所有怀春少女的心思都大同小异,古往今来的情爱都异曲同工。细细想来,那十八个晚上的挥挥洒洒一唱三叹,真的是一次关于恋爱的大复盘啊。
烟火人间同里
小海
去同里陪客人的时候居多。
同里名气大,外地来的朋友玩了苏州城里的古典园林后,有想去周边古镇转转的意思,我有时会推荐,那去同里吧。
年龄大起来,记性不是太好,加上也去得算多了,偶尔翻照片,才会想起某次又某次去同里人与景相结合的“清单”:近思园、明清街、穿心弄、陈去病故居、耕乐堂、环翠山庄、太平桥、富观桥、普安桥等。
同里的特点在于相隔若干年的照片也会发现一些相同的背景,不至于因了“现代化”而改造得面目全非。虽然,免不了的是节假日浩浩荡荡人群的潮汐,日益类型化的商业铺面与店招——
记得早些年去的时候,古街上挂着的还不是五彩的店牌店招,常见的就是乡村小学教室小黑板那样的广告牌子,还有居民们晾晒在窗前屋角的生活日用品,干虾子、菜籽、渔篓、床单、夹袄、绣花桌布、水乡头巾甚至内衣裤,这些物件勾连起久远而广阔的时空,旧时江南水乡那种生活与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
十年前,我陪孩子跟她的古琴老师裴金宝先生一起到同里参加过一次雅集。是夜,江浙沪琴人们三三两两在古街上漫步,天上的星河与人间明灭的灯火,安然入梦的人们,伫立河岸,此情此景,可以允许我联想一下丰子恺先生漫画中“人散后,一弯新月如钩”的民国风雅趣事。可叹的是,真正的生活我们仿佛都是不在场的。也许他们聚在一起时,追忆的也正是一场前人的雅集呢。
我曾多次提起,原生态的古镇生活样本的保护是最为重要的,往往是这样:越古老越时尚,越陈旧越青春,越过往越时鲜。因为,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不仅归于历史、属于记忆,更是珍惜当下,面向未来的——
当然,去同里,不仅仅因为它是一处时空暂驻的码头,还因为友情。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陈霖、齐红夫妇、德武、飞鸣、臧北等我们一干朋友赴同里出席苏野婚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夜晚,人流散去后,同里又复归平常的烟火人间。
没错,古镇上一干朋友扶着的那个东倒西歪的醉酒客应该就是我了。
远远近近
荆歌
1990年代初,作家苏叶给我写信,说要到周庄一游。我给她建议,还是来同里吧。那时候同里,还没有旅游这个概念,还只是一个游人罕至的小镇,古老,宁静,甚至残存着一点儿书香的气息。我让苏叶来同里的理由,也就在这里吧。同里不仅和周庄一样,是典型的江南古镇,它的不同寻常还在于,它貌似破旧的沿河街道,一条条细窄弄堂,是通往一座座深宅大院的。那些院子里,深藏着历史,深藏着过去的故事,栀子花依然香着,绣球花依然肥硕着,和一百年前一样,和五百年前一样。
苏叶对同里的喜爱,是在我意料中的。因为这样一个地方,与她的审美,一定是契合的。她的作品里所洋溢着的湿漉漉宁静的气息,和同里是一样的温婉,一样的有一点点孤傲。我陪着她在河边的街道上散步,在一些小弄里走,看天光把青石板照得镜子一样发亮。她就萌生了要在同里买房住下来的想法。我们还和当时镇上的朋友说起旅游开发的问题,大家都觉得像同里这样的地方,真的是江南古镇的最典型最美也是最有文化内涵的,应该有更多的人来分享它,感受它的好。但是我们也非常担心,有朝一日它名满天下,游人会过来踏破三桥,挤爆退思园,那么它的好,是不是会不见了呢?
而更早的时候,1980年代初,诗人车前子、陶文瑜,还有叶球,他们骑自行车从苏州城里来找我,然后大家再一起骑车去同里。一路上油菜花汹涌浩荡,骑自行车的年轻诗人们一路唱着歌、朗诵着诗,向同里呼啸而去。那时候的同里,居民们见到我们这样一帮人,眼光是好奇的,甚至有些惊诧。我们在退思园里喝茶,那简直是一座空园,除了我们,几乎再没别的人。偶然进来一个老者,戴眼镜,拄着杖,车前子就说,这个人会不会是沈从文?是的,那时候沈从文还活着,但他不是沈从文,只是一个同样戴着眼镜的儒雅长者。
同里越来越有名,来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千禧年过后,有一次中央电视台张兄带了几个朋友来找我玩,我就把他们安排在同里住下来。成为著名的旅游地之后,同里的白天确实有点过于热闹了,但是它的夜晚,依然是宁静可爱的。路灯把小街照得橘红,树的影子则在灰白的墙上摇晃。张兄的几个同事,都是绝色美女,我发现她们在同里子夜的朦胧里,是那么的不真实,好像这个镇子,又回到了从前,清代,或者明代,窄窄的小弄堂里,是她们的家吗?她们的父母,是在外经商的大贾,还是归隐故土的官宦?或者就是世代住在这里的读书人罢。那么她们应当是深居闺中,读诗书,做女红,为什么深夜跑到街上来疯呢?
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来到同里。他们对同里的印象和感受,一定是不同的。同里的1980年代,和同里的1990年代,以及同里的新千年,被装进了不同记忆。那些记忆不会像照片一样固定,记忆可能模糊,也可能清晰,它会在不经意间被翻出来,被再次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