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精神病患者的神秘世界
2017-09-03
走进精神病患者的神秘世界
《囚》希望给观者展现的精神病患者不再是服药后僵硬的身躯,呆板的行为,患病时谵狂的话语和暴戾的身姿。他们将回归常人,一个患有精神类疾病的常人。然而,无奈的是,他们清醒后,往往会再度陷入混沌的幻觉城堡,周而复始。
《囚》剧照中,精神病院像与世隔绝的存在,多数病人不知自己将在其中呆上多久
3月下旬,纪录片导演马莉拍摄的《囚》在北京东郊放映,《囚》以男子普民和其他症状明显的病人为重点,呈现了中国东北某精神病院C院重病病房的真实景象。
走不出去的怪圈
刚一出场的普民,微胖,衬衣加毛衫显出他的公司人气质,起初说话不急不躁,尽量讲道理。和影片里其他出场者相比,他像是最“不该来此”的那一个。
在刹车片行业干了18年,普民厌恶那个屡屡“压迫”他的上司,萌生了辞职创业的念头。想建厂,可手头只有区区几万块。他的对策是,找风投,联系300个同学,希望每人能借他一万。他写了可行性分析报告,坐上飞机,一趟趟地从老家飞到其他城市,希望能筹到启动资金。
好端端的工作不干了,家里的钱全花在机票上,普民的妻子认为丈夫着了魔,某天“以陪自己看病为由”,叫人把普民送到了精神病院。
被“架”到医院时,普民很是挣扎了一番,于是被送到一级病房——收治最严重精神病人的地方。医院的诊断:轻度躁狂症。几乎所有初次来精神病院的病人都宣称自己没病,这却正好与精神病人患病的指征“吻合”。
他不服,一遍遍地和护士、医生申诉。他还跟医生说,我的妻子不能做我的监护人,医生说法律如此。他觉得自己像个小白鼠。“我要做司法鉴定!”答复是:“可以,出(院)去以后。”
他掉进无法自证的怪圈。“我是一个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不知道有病的究竟是谁?”愤怒、充满怨气、泄气、隐忍,普民的心理在一点点变化。从宣称“出去后要办自己的心理医院”,到后来力图用好的表现来换得早日出院的可能。
自从有了一点“不合主流”之念,哪项不是事实呢?有了创业梦,思维自然比从前活跃。“这个社会,80%都是由小职员构成的,他们是基石。但得允许10%-20%的跳脱、挣扎出来。”普民想挠挠那些在他眼中“沉睡的人”,却把自己挠进了出不去的怪圈。
“外星人”也能恢复理性常态
在国内,精神分裂症、双向情感障碍、抑郁、酒精中毒性精神障碍,排在重症精神病的前列。在马莉看来,大部分入院的重症病人,病情都很严重。镜头之下,我们发现了精神病范畴里不太为人所知的一些类别:
因为酒精而入院的人里,老秦可以和妻子好好商量换病房,但只要喝多,会将两把刀架在女儿身上;比他更严重的二杆子,没法自理,不停地对受雇看护他的小梅说“弄死你”。
有人不能控制性欲,嬉皮笑脸地冲医生说:“护士怎么不来了?我硬,难受。”十多岁的学生穆纳,每晚的睡觉问题最让陪护的母亲犯愁。他的眼睛直盯前方,不和母亲对望,说话时声音轻得如同一根针掉地:“我心难受。靠一下。”妈妈让他躺下,他拳头攥得死紧,头一下下往下落,也不敢实实靠着枕头。
有点类似的木僵症患者晓乐,没法行走,终日不语,扶起来时整个身子如同一摊沉沉的泥浆,只能被医生扶着上轮椅才能出门。“太老实了,都不会挣扎了。”和暴躁失控的病人相比,这算幸还是不幸?
妄想型的病人大明总以为大脑有人监控,在家里翻柜子,各种衣服、表壳、亮的东西都不能要,撇了好几万了。“媳妇砍我30刀。我老幻听。这病就怕你这玩意儿(摄像头)。我不杀人。不敢脱衣服,脱了他们能看见我。唉,你说,咱们是不是外星来的,小布什不是上月球卖土地吗,咱们是不是从那儿给撵下来的”?
从头至尾,影片里几乎没有病人狂怒、打架、撞墙、歇斯底里的画面——那些世人惯常以为的精神病人的形象。马莉解释道:“因为这些不是他们的常态。我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些重症精神病也是有正常期的,是可以恢复理性的常态,他们可以很清晰地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疾病,然后去感受生活。”
精神病院是外部的一个投射
每个病人的疾病成因,是精神科医疗领域的问题,不是马莉关注和探究的对象。她只是把镜头放在那里,静静地听他们诉说。但一年下来,她却成了病人们最为信任的一个倾诉对象。
不感慨的时候,小邢其实有点活泼。他拜了墙那边一位叔辈的病友老黄作师傅。“他可厉害了”。
小邢说,“厉害”的老黄吸了大半辈子的毒。烟,果子,各种K粉。最熟悉的还是“麻古”。母亲死那年,老黄在长江路上卖衣服,“上道了”。最早拿酒来戒毒,二锅头。一副“什么歌都唱”的好嗓子,吸成了烟嗓。他喜欢过跳舞、游泳。戒毒之后一次去舞厅,跳着跳着闻到味儿了,搞了200片麻古。叼着烟点火,抽完,“脑袋炸开了一样”,送进医院时,他一丝不挂。
“牙全没了,不想活了。”他赌博,家破人亡,孩子照顾不了。“自己的坟头自己哭。”他全明白。可进精神病院,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说着说着,小邢眼睛红了。
爱写诗的老魏,没有这些个跌宕起伏。因为父亲被认定国民党特务,“狗崽子,黑五类”的帽子扣在头上多年摘不下来,他习惯了抬不起头。“我没有友情,男女友情都没有。就像一滴水,一颗沙子那么平常。我就爱作诗、画画,平生无所求,无所为。”深夜里,坐在吸烟室的地上,头发斑白的老魏对着马莉说完了自己的一生。末了,他说了句“谢谢”。
马莉并不觉得被“禁锢”的经历让这些人看透生死。但她同意,精神病院只不过是外部的一个投射,所有问题在这个城堡一样的地方显得格外清晰了。
病人回归社会的难题
“吃药了!吃药了!”影片里,C院的医护人员像“赶羊”一样将病人们集合到一处。为了识别病人是否遵照医嘱吃了药,医生会捏病人的脸,抓他们的手,看看是不是藏着药不吃或少吃。
“XX,你看谁吃完药往回走!不吃药?不吃药给你上一级绑!”在强调服从这点上,精神病院和军队颇为相似。
对待重症病人,吃药是最主要的治疗方式。“在重症病房,说服病人如何顺从医生的治疗,坚持去服药,最终能管理自己的症状,不犯病,或者是少犯病。这是医生最主要的工作。针对心因性疾病的心理辅导这些,则在门诊病房完成。”北京安定医院医务处处长盛利霞说。
马莉承认,这家医院对病人的治疗有些“滞后”。但她并不希望观众对医院形成“不负责任”的印象。拍摄时赶上C院正好开始新一轮的医生招聘,结果没人来应聘。
“病区那么大,他们只有四个主治医生,但实际上那个名额根本招不上来人。你看到片子里的护士不太粗暴,但他们也没有经过特别的培训。往往是因为,一般卫校毕业的孩子要进公立医院很难,精神病院比较好进。”马莉说,病人无法回归到社会,这里头有很多的问题。比如社区医院,是否可以在症状不重的时候接纳他们?大部分中国社区做不到。家庭能不能接纳?“看影片时,你觉得能接受。当你的身边真正出现这样的病人,没准就不能”。
影片的最后,胡子拉碴的普民到护士站找医生,得到的依然是“等着吧”。从走廊返回病房,他的脚步,看起来蹒跚得如同戴着脚镣。
马莉没有透露普民的结局。“比较可悲的是,你觉得他出来好受吗?离婚?没有,都不想吧。他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坚决。像普民这样的患者,会因为疾病陷于癫狂,因为无法根治,他们或许将终身陷于其中,被反复折磨,找不到出路解放自己,也退不回原路明哲保身”。(本文中提到的C院、被拍摄者名字皆为化名)
(《南方人物周刊》邓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