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成人礼

◎ 达达令

丢失的成人礼

◎ 达达令

看演员张译的采访。

他说起了一个有关自行车的故事。高中时候家境不好，父亲把家里那辆二八自行车交给他用。到了大学时，学校里的其他同学已经在骑很时髦的山地车或者弯杠自行车了，他还在守着那辆横杠自行车游走于校园里。张译想要换一辆自行车，可是他自知家里的境况，即使自己把这个要求提出来也无法得到满足。可是奈何那时年少，自尊心日日夜夜灼烧着自己。

他想了个办法，一个冬天，风雪交加的夜里，他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出门，到了一个巷子里，故意没有上锁，以及，故意把钥匙留在了那里。张译回家了，告知家人，自行车弄丢了。

那天夜里，他父亲顶着寒风大雪出门寻觅那辆自行车。是为对于那样的家境，那是一样很重要的硬件也好，又或是为那是一样用久了而不舍得丢弃的老物件也好，总之，父亲寻觅了一夜。当然，自行车肯定是寻不回来了。

张译说，这是一件小事，一件他至今回忆起来都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的小事。那一夜的风雪，故意丢掉的自行车，让自己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大人。张译说，“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父亲在风雪中那一夜寻觅，我开始决定，此生要善待我的父母。”

突然想起一件往事。我在家乡的一个表姐，年少的时候不是普通的那种坏女孩，是很坏的那种，就连家乡的小流氓也要敬畏她三分的那种。表姐很讲义气，对手下的兄弟姐妹特别好，好吃好喝都要分他们一样。她不好好上课，遇上老师批评就直接掀桌子。

如果是从前，表姐是我最向往的那类江湖女侠。可奈何真实情况是，表姐出身于农村，家境贫寒。她的母亲，就是我的阿姨，是个苦命而善良的女人。阿姨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会成为这样的人，因为没有文化，不懂教育，只能任凭她叛逆，以及求神拜佛，保她平安就好。

后来还是出事了。表姐去小镇上的店里拿东西不给钱，说是先赊着账，可是从来也没有还。一开始小店的老板不好追究，可是到最后，那一条街上的十几家店，全有她的欠债，汇总下来，是很大一笔钱。大人们是无意伤害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女的，可是表姐太夸张，已经触及他们的底线。店家老板们联合起来，商量着，得给这个丫头一点教训了，否则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阿姨知道此事，连夜从乡下赶到小镇上，一家一家向小店的老板道歉、赔罪以及答应偿还所有的债务。

那时候是冬天，阿姨凌晨去山上砍柴，运到窑洞里烧炭，挑出不好的货色，积攒出两箩筐木炭，挑到集市上去卖。南方的冬天很冷，阿姨来到镇上需要乘船过河。风浪吹裂了她的脸庞、手掌，脚下踩着的解放鞋走在沙滩上全然湿透。来到集市上，本来80块两箩筐的木炭，阿姨为了早点儿筹到钱，50块就卖了出去。就这样连续两个月，在接近除夕到来时，阿姨把表姐的债务全部还清。本来少许发白的头发，因过度劳累几乎全白。

表姐那时候躲在别处很久，阿姨到处打听，把她接回了家。那时我不懂事，吵着要去阿姨家吃饭。厨房里烧着饭，火盆里的炭火滋啦滋啦地跳跃着，越是噼里啪啦，越显得我们这一众人的安静无声。我烤着火，也不敢出声。许久之后，阿姨说了一句，是对表姐说的，后天过大年，可以的话，我宁愿你是一只鸡，那样我就可以一刀宰了你，也绝不心疼。语毕，众人再也没有说话。那是17年前，我还在上小学，那是我第一次到这个阿姨的家里，有些被惊吓到，以至于后来很久都不敢再去做客。

后来的日子，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表姐的事。直到前些年，我回到家里，表姐来家里做客，带着她5岁的女儿。我才得知，那一次之后，表姐乖乖回到学校上学了，中学毕业后就去打工。后来嫁了人，也存了钱，在家乡承包了一片山林，种了桂树。日子也偶尔艰难，可是已经是一个大女人的模样了。

表姐看见我就来一个大拥抱，小令啊小令，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怕我？我窘迫，不知如何作答。她仿佛自言自语，嗯，也是，我现在都害怕从前的那个我，简直是个人渣。我终于回复，你有一个好母亲，我的阿姨，她配得上“伟大”二字。她凝噎。

再来是我自己的故事。高中时我在市里上学，那时候校园里女生们已经开始流行拉直发了，可是我没有多余的生活费，虚荣心的作祟让我无法安心学习。当时市里有一个远亲，开了一家日用品店。有天我去了他的店里，开口说，想借用两百块钱。我以为自己可以还上的，可是奈何一直攒不下钱，就一直拖着，亲戚也从不来问我讨要。我当时心存侥幸，以为他不开口问，我就相当于赚到了。

一年后，我高中毕业了，才从我妈跟别人的谈话中得知，我妈接到亲戚的电话，问小令是不是在学校有什么难处。我妈把这钱还上了，但是从来没有问过我。上大学之后的某一次，她才告知我。一方面她害怕我自尊心被冲撞，于是不好开口跟我说；另一方面，又害怕我变成一个贪小便宜、耍心机的女生，将来在社会上会容易被骗吃亏。双重的担忧，她很久都不曾安然入睡。

那是我人生中最恨自己的一个时刻，也是一瞬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何为重何为轻的东西。有份领悟就是在那个时刻到来的：即便是我此生可以不去努力，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毕竟我不在意这些。可是，我还是需要努力，是为了成为让父母骄傲的人。

从前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一个孩子可以被父母亲手摧毁，也可以被父母亲手拯救。表姐的改过自新，得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安分守己，全是仰仗这一份被拯救。

我在后来人生里很多艰难时刻的忍耐，也是得以仰仗那两百块钱的懊悔。很多的丢失，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那些我们经历过的煎熬，会让我们痛苦，但是煎熬过后的蜕变，会让一个人真正长大。

很多孩子是需要被拯救的，或者被自己拯救，或者被父母拯救。在年少时候的那些任性，在后来自己为人父母的时候，会更体谅自己的父母。我们也会更理解，倘若将来自己的孩子再经历这一场叛逆，甚至是暂时的走歪路也好，你才不会畏惧，因为这不过是又一个轮回的过程罢了。并且庆幸的是，在过往的岁月中，你已经学会了为人父母的法则，而不会不知道如何处置。

在我的理解里，长大是自知，自知何为真的重要，何为虚无。认识到什么部分可以无所谓，什么部分又得拼死去维护。意识到，为了得到未来想要的，可以暂时忍受另一种生活。更是知道，何为无聊的热闹，何为不丢脸的孤独。以及，长大还是，即使知道真相，也愿意在知道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知道对一些人要更加情深义重，也要对一些人坚决横眉冷对。

自知是跟自己的一场场战役，你打碎一个过往任性而蛮横的自己，重新组合排序，构建一个平稳的能量磁场，这当中有积极乐观，也有悲天悯人。

当年看电影《教父》，至今刻骨铭心的是其中所倡导的人生观：第一步要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第二步要全力照顾好家人，第三步要尽可能帮助善良的人，第四步为族群发声，第五步为国家争荣誉。马里奥·普佐还说，“事实上作为男人，前两步成功，人生已算得上圆满，做到第三步堪称伟大，而随意颠倒次序的那些人，一般不值得信任。”于我而言，这份人生观不分男女，只分你愿不愿意，以及为此而付出的坚持。

我很庆幸在30岁以前，得以真正理解“尊严”二字。真正的尊严，不是背一个很贵的包包，不是大声宣告我很厉害，不是被别人踩了一脚，于是要急着马上反踩回去更不是在言语上战胜别人一场。

真正的尊严，是别人无法决定你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是别人无法在精神上摧毁你。尊严更是有能力自省自爱自我保护，是在家人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有能力雪中送炭，而不仅仅是肤浅热闹的无聊起哄。在你尚有岁月年华时候，意识到过往的错，于是弥补这份错。意识到过往的遗憾，于是告别这份遗憾。意识到此刻的对，意识到此生所需所寻，于是决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真正的幸运，是那一句，你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