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曾在孤寂岁月里独自难过
2017-09-03罗艺尘
◎罗艺尘
我们都曾在孤寂岁月里独自难过
◎罗艺尘
学生时代大家有个乐趣,就是同学间相互起外号。个子矮的叫“根号二”,肥胖的叫“五花肉”,高瘦的叫“晾衣竿”,打扮落伍的叫“阿依土鳖公主”。我的外号则叫“小结巴”。
我从小就常在军区礼堂看电影,放映员是我家的常客,于是我有机会进入放映室。那时只觉得神奇无比,人物、音乐、故事,都藏在一柱光束里。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光束,银幕上赫然现出个黑巴掌,观众席一片骚动。“快走开!”放映员厉声猛喝,推开我,“回去叫你爸收拾你!”声音巨响,几乎震碎心脏,我想解释,却哑然失语。之后我讲话就不利索了。
结巴的世界,是一个难堪的世界。我最怕当值日生领读课文,起初大家都乐,后来烦了,说别让小结巴领读了,太累。至此我被排挤,很少有人找我说话。
初中时流行看武打片。课间,男生拳脚挥舞,嘴里自带音效,大呼小叫:力劈华山、黑虎掏心、长虹贯日。“武林高手”都是一根筋,喊什么招,出什么招。我出主意说:“兵、兵不、不厌诈,喊力、力劈华、华山,出、出手用猴、猴子,偷、偷桃。”结果就乱了套。大家打出仇恨,玩闹变成斗殴,有人伤筋动骨。班主任追查事件起因,查出我是罪魁祸首,从此认定我很坏。于是我的日子变得更加难过,我也变得愈发沉默,越沉默,越说不出话。有同学干了坏事,便推到我身上,我解释不清,只能默认。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各科成绩均排名末尾。期末考完试开家长会,班主任为鞭策末等生,想出个奇招—让成绩排在最后10名的学生家长,在讲台上坐成一排。家长倍感羞辱,回家教训孩子。有的同学成绩虽差,但人缘好,或者搞集体活动特别能干,也会受到赞扬。但因为讲话有障碍,集体活动我的表现也很差劲儿。
沉默让我自卑,自卑的人尤其敏感,我觉得日子十分难熬,特别不想上学。越不想上学就越容易犯错,犯错就得写检查。我无师自通,把检查分成三段式:犯错缘由、犯错过程、改错方法。尤其写犯错缘由,我细挖思想根源,写得椎心泣血,令人潸然泪下。班主任对我写的检查大加赞赏,并在全班朗读。首次受到表扬,我既羞涩又兴奋。
之后,很多同学找我代写检查。慢慢地,大家开始善待我。对于写检查,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它能带给我自信。久而久之,我发现,其实人人都喜欢听别人认错,我认错的水平又特别高,时至今日,我也很擅长道歉,常常能化干戈为玉帛,让对方转怒为喜,破涕为笑。
初三那年,电视台放一部港台连续剧,大家都很喜欢。可临近中考,几乎所有同学都被家长限制观看,剧情的悬念搞得人心慌意乱。我又急又恼,心想,不让看,我干脆自己编。于是写续集,一个同学看了,大呼过瘾,传给另一个。一传十,十传百,全年级的同学都在传阅。
结果,我中考落榜了,我们家的孩子成绩都不错,唯独我一塌糊涂。落榜后,我受到长辈们的轮番批评。在他们眼里,我的前途不堪设想。外婆说:“别难过,明年再考,考不上也不要紧。”又说:“不要逼自己,你和他们不一样。”
沉默的日子,我喜欢戴上耳机听音乐,有一天,偶然听到齐秦的歌,狂放且深情,好歌如感人的故事,娓娓细述,拨动心弦。我反反复复地听,听着听着,不觉唱出声来。老房子不隔音,打个喷嚏都能响彻整条街。有一次,对面女孩在阁楼上叫:“哇,唱得好棒!”我听到后异常兴奋。第二天,她又说:“如果你会弹吉他,边弹边唱,就更酷了。”
我去找家人要钱买吉他,遭到一顿训斥:“你讲话结巴,连高中都是通过复读才考上,就知道玩,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外婆怒了,气呼呼地说:“他成天不出声,唱几句你们还骂。再逼他,看我不收拾你们!”几天后,外婆托人买了一把吉他给我,我爱不释手。
高二时,在理发店,我碰到一个邻居。他认识的一个声乐老师常来这里做头发,于是介绍给我认识,我至今记得头一次见声乐老师的情景。她笑笑说:“练呼吸,腹式呼吸法,胸腹联合式呼吸法,都练练。”开始几个月里,我天天练呼吸,练气泡音,练“狗喘气”,感觉有人扔根骨头我就会扑上去。意想不到的是,经过几个月的呼吸训练,我说话竟渐渐流畅起来。
声乐老师说:“心里紧张,呼吸不畅,说话就不利索。所以你要坚持练呼吸。”基础训练后,学唱练习曲,我却踩不准节拍。声乐老师反复纠正,我依然如故。
她终于火了,说:“你嘴不利索,耳朵也不管用啊?我弹我的,你唱你的,打算气死我是不是?”然后“啪”地盖上钢琴盖,打开节拍器:“自己站着听,听到耳朵生茧!”然后我就抄乐谱,听节拍器。一个月后,节奏终于全无问题。声乐老师眉开眼笑:“你这孩子真是挺怪的,简单的节拍你费牛劲儿学,很难掌握的咽音、颤音,你又特别有悟性。”
沉默太久,我也想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些声音。高中以后,我的功课几乎完全荒废。语文勉强能懂,别的课,都感觉老师在讲外语。尤其弄不懂几何题,明明量角器一测就能解决,非要徒手证明,这让我十分震怒。
自从讲话流畅后,上课我就和同桌狂聊。如同长期困窘的人,终于发了笔横财,便大肆挥霍,以报复过去受穷的日子。同桌也是个“神经少女”,话也很多。可她反应快,老师一转脸她就迅疾闭嘴,所以受伤的总是我。因为上课讲话,我多次受罚却不思悔改。
有一次,班主任让我滚出教室。我吊儿郎当地往外走,嘴里仍喋喋不休。她勃然大怒,把我的课本、文具全扔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我一边捡东西,一边含恨想:将来一定要报仇!
多年后,我在一家超市遇见她,她已退休,人胖了两圈,身穿一件买牛奶时商家送的T恤衫。超市人挤人,她被撞了一下,手上的大包小包掉落一地。我走过去,弯下腰,帮她一样一样捡起来。她没认出我,很客气地说:“谢谢你啊。”我忽然觉得,她生活得也不容易。尽管当年我的退学,与她不无关系。
青春期的叛逆像弹簧,越压反弹越强。我对读书全无兴趣,如我这般的末等生,是班主任的眼中钉,日子很不好过。越读越难受,我透不过气,看不到前景,就想退学,这想法让父母和其他长辈差点疯掉。他们放出狠话:“真是做白日梦!你要是能唱歌赚钱,我就用手掌心给你煎鱼吃!”
我不管不顾,毅然退学。后来,外婆到学校给我代领了一张高中毕业证。这张毕业证,我一次也没用过。如今翻开,看着证件照上的少年,往事就像黑白电影,画面布满明灭的斑点和划痕,轻轻抖动。
刚退学的日子比较难熬,声乐老师推荐了几家酒吧,让我去试唱。试唱几次后,被其中一家选中,每晚唱5首歌,唱一晚结一次账。从此我昼伏夜出,晃晃荡荡。
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千篇一律:上学念书,毕业工作。但总有些人不同,在青春晃荡的岁月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你的生活是赌博。”我无意反驳。
仔细想想,人生做的很多选择,无一不是赌博。越难抉择的事,赌注越大。只是有的胜算大些,有的胜算小些。不必按别人指引的路去走,随波逐流未必就是对的。做自己喜爱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会动荡,会艰难,但可以给自己一个大写的“赞”。
这世上没有末等生,人人都能以梦为马,去往一心想到的地方。纵然沿途无人喝彩,心有挚爱,终会拨开阴霾,望见碧水蓝天。
我曾结结巴巴,说不出利索话。我曾蜷在角落,畏缩不前。但那天,我在酒吧唱出第一首歌,齐秦的《沉默》,有人听到落泪。原来,我们都曾在孤寂岁月里独自难过。原来,所有沉默的眼泪都会在时光里凝成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