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败的度假村
2017-09-02火锅
火锅,文学博士,畅销书作家,文字灵动有趣,就职于高校,电影学硕士导师。作品有《倾车之恋》《为荷包记》《自私》。
忽然很不舍得这样安静的夜晚。
从火车站下了车,打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郊区太湖边上的这个度假村。
下着小雨,出租车在浓密的林阴道里又行驶了几分钟,把我送到了酒店的门口。车刚走我就后悔没有要司机的号码,果然,问了一下酒店的人,说是此地太过偏僻,打不到车,很远的地方倒是有一个公交车站,但一天也没有几辆。
我住的这家破旧的小酒店,前台是一个出奇瘦小的眼镜男。他的声音尖细,特别热情。我问他到湖边怎么走,他告诉我直直地走出去就到了,然后问我:你是一个人吗?我说:是。我直直地走出去,两旁的树浓而且高,一个人都没有,特别安静,只有层层叠叠的鸟叫声。若有若无的雨丝,和鸟叫声一样细密。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条小狗,远远近近地跟着我,我停下看它,它也停下来,做出无辜而漠然的样子。
因为下雨的缘故,湖水有点浑浊。这大概是一个开发失败的度假村,各种游乐设备都有,可是都被锁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因为没有游客。所有标着“美食”的小店门口全部都挂着一把大锁。
这一片的房子倒是不少的,有一些是酒店,有一些看上去是住宅楼,但没有人。周末也许会热闹些。我在一栋白楼旁边坐了一会儿,楼顶上一动不动地停着一只鸟。空气、光线、气氛都太像希区柯克的《群鸟》,我不敢回头,好像一回头也会像《群鸟》的女主那样,惊骇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鸟。
走了一路,一个人也没有遇上,天黑了,又走回来。我住在顶楼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个房间,对面是个大露台,雨下大了,风也特别大,呜呜地响。黑色的树浪翻滚着,远远地露着一小块黑色的湖。我晕头晕脑地去开走廊尽头的房子,门卡吱吱地响了半天,我抬头一看,门的上角有密密的蜘蛛网。回到我的房间,关上窗户,因为窗户上写着:夜间不许开窗。老旧的水管坏了,水一直滴答滴答,像节拍器。
顶楼少有客人,空荡荡的,心也空了一大块,一只手捂上去,盖都盖不住。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还是灰灰的蓝,天气预报是“多云”,云多到看不到云,更看不到太阳。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的天气。我常常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闲坐着,车很少,人也非常少。有一次酒店帮厨的女孩在我前面走,她是那种典型的厨房姑娘的矮胖体型,穿着厨师的白上衣,紧身牛仔裤,线条粗壮。但是她刚刚洗过了头发,长长地披下来。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捋着潮湿润滑的头发。又有一次,一辆电动敞篷车从我旁边开过去,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穿吊带裙的姑娘也刚刚洗过头发,一根根被风吹散了,飘得很高。
酒店后面的小山坡上有几栋住宅楼,大概都是城里人用来过周末的——有一栋楼前面,居然养着一只鸡和一只鹅,树枝上垂下来一袋打开的饲料,鸡和鹅挺胸收腹地静默地站着,一动不动。也有很多猫。这里的猫见了人很好奇,要小心翼翼地观察你半天。你若没有剧烈的动作,它也并不着急逃走。有一只小猫面相凶恶,脸中间有一道黑色花纹,再大一点,简直就是一只骁勇的花豹了,可惜胆子小,没有等我害怕它,它已经兀自逃走了。有一家锁着门的咖啡店里躺着两只肥猫。黄昏的太阳光正好暖洋洋地从玻璃门里照进去,一只猫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走到门口,蹲好了,笃定地看着我。另一只猫睁开眼睛不见了同伴,四处找了找,也走过来,懵懂地过来和它蹲在一起。主人看来是放弃了这家店,不知道多久过来一次。好在有两只猫,不至于孤独。
四周有很多广玉兰树。广玉兰的花大到在北方人看来简直离谱,像一个小脸盆那么大。也许是因为太大的缘故,花只要盛开马上就散了,七倒八歪的,露出里面巨大的花心,看起来特别惫懒。花瓣很厚,像动物的皮肤,枯萎后掉下来的花瓣躺在马路上像一把木勺子,枯黄纵横的纹路更像动物的皮肤了。
就这么无所事事地闲逛了几天。临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复习了一会儿《教父》,这个电影的主旋律音乐称得上是“入耳杀”——只要听到了就情不自禁眼睛鼻子都酸涩起来,要释放点眼泪才能消化掉那音乐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情感压力。
想到明天要走了,忽然很不舍得這样安静的夜晚。十点多了又下来到处走走,虫子们隐藏在黑色的树丛里,啾啾地高低错落地叫着。虫子叫据说大半是为了求偶,但是人类听到这样的声音只会觉得宁静清冽。天上有一小团一小团的黑色云朵,在这样的云朵的衬托下,月亮走得特别快,走出云朵的时候,明亮得不像是真的月亮。我住的酒店在路的尽头,也不像是真的房子,只有大堂和顶楼亮着灯,像是空悬在黑色时空里的琥珀。我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它扑哧扑哧地在我的手心里发着光,我松了手,它掉在地上,爬行了半天,一展翅飞走了,带着它的灯笼。
我对这样的夜晚束手无策,因为它带不走,也留不住。
临走的时候洗手间的水管还在呜呜咽咽,我大力一拍,竟然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