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学乃足成仁
2017-09-01叶兆言
叶兆言
又站在讲台上,真是件让人尴尬的事。我常常会这么想,什么时候可以真正一劳永逸地远离这样的文学讲座就好了。为什么呢?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在我自己,关于文学、关于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在文章里了,斟词酌句,自忖写得比较认真,比较当回事,你们真想知道我打算说什么,可以去看我的文章。不管怎么说,写出来了,落实成文字,肯定比随口说强得多。关于文学和写作的话题,三言两语是根本讲不清楚的,我知道自己讲不好,所以很不愿意讲。
其次,从听众角度讲,在日常生活中,会议实在太多了,有人作报告、有人听报告,这成了我们无聊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发言的、听发言的,都习惯了说套话。以我自己的个人经验讲,学习写作三十多年,从没有听到过真正有意义的文学讲座。没有谁是靠听了什么讲座成为作家的,说句很不客气的话,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文学活动只是个活动,办讲座、作讲座、听讲座是这些活动的一部分,它不过是文学十分多余的一个附加品,就好像是人身体器官上的盲肠,真把它给割了,一点关系都没有。
窗户纸一捅就破,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天把不该说的话先说了,所谓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可能很不习惯我这种说话方式。
我知道你们心里一定在想,既然觉得今天这样的讲座没有意义,为什么还要厚着脸皮过来,为什么还要感觉良好地站在讲台上。不只是你们会这么想,我也在这么想,也在这么自责。人活在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常常是不想干的事比想干的多,不该干的事比该干的多,今天的这次碰面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今天我已经来了,来了就必须说些什么。我究竟要说什么呢?标题事先登出来了,就是黑板上这几个字,“困学乃足成仁”。为什么是这几个字呢?
我想告诉大家,说到底,我还是个认真的人。为了今天的讲座,抱着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对于我来说,这次讲座完全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行为,也就是黑板上的这个“成仁”二字的意思。明知道有可能是一次冒险,是一次无谓的牺牲,可是我还是来了,还是做了认真的准备,还是写了讲稿。我知道,很多人会认为这样的讲座很容易,没有人会当真,不值得这么当回事。嘴上虽然不明说,心里都会这么想。作为一个在文学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的老手,还要为一次给读书班的学生讲课写讲稿,还要做所谓的精心准备,这有点搞笑,只能说明我口才太差,太把不是事的事当回事了。
什么叫“困学”呢?这两个字的意思其实很容易理解。我现在的这个讲演状态就是一种标准的“困学”,你们坐在下面的表情也是。困就是困惑,就是迷惑,就是想不明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困学是人生的一种常态,是搞文学的人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中国文学太让人失望,太容易让人宣泄不满。在今天,骂中国文学和骂中国足球一样,怎么骂都可以,怎么羞辱都没有关系。这就是个悲剧,如果你们喜欢足球,如果你们喜欢文学,那么就准备骂人或者挨骂吧。文学的光彩早就不复存在,上世纪 80年代,文学曾经非常风光。但在今天,文学绝不是什么伟大光荣的事业,真相让人沮丧,可真相毕竟就是真相。我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文学不再光鲜,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文学的高调时代早已结束,很难说它能够触底反弹。因此,困学的“困”就是文学的困境,而真正的文学,就是在困境中还能够继续坚持,还能够继续“文学”。
在困境中坚持并不容易,我随便举个例子,说说文字的历史。我们都知道最初的文字都是象形的,就像我们的汉字一样。可是在文字发展的历史中,还有一个拼音化的过程,在世界范围内,拼音化曾经非常主流。一百多年前,中国太落后,不仅是在经济上,更重要的是在思想上也远远落后各国,因此当时的仁人志士,都主张改革,主张白话文,主张简化字,有人干脆提出了要走拼音化的道路。
然而汉字最后并没有拼音化,为什么呢?为什么能躲过这一劫呢?有两个原因,一是近代社会变得相对文明了一些,中国虽然受欺负,差一点被列强肢解,但是在亡国的威胁下,始终没有真正的死亡,它总是还留着最后一口气。国家不亡,汉字也就暂时不会亡。一是电脑解决了汉字输入的难题,电脑时代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预言象形文学最后会被淘汰,因为很多人都认为,汉字的输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大作家林语堂,他靠写作在美国赚了很多钱,他的理想是发明汉字打字机,他希望这个发明能让他赚到更多的钱,结果他却破了产。
我们的汉字躲过了拼音化这一劫,古埃及的象形字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古代的征服者不仅征服了这个文明古国,而且强制实行了拼音化,结果就是,很快谁也不再认识古埃及的象形字了。使用了三千多年的古埃及文字,突然中断了,消逝了,此后差不多有八百多年,没有人再认识那些象形文字说的是什么,大家只能像猜谜一样地去揣测古埃及的文明,很多学者都只能在黑暗中苦思冥想。直到八百年以后,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学者无意发现了一块有碑文的石板,那是古埃及文学的布告,上面同时写有好几种文字,有希腊文,还有当时的俗体字,这些文字可以对照起来看,因此也就获得了破解古埃及文字的密码。
重提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想告诉大家,文明的历史中有很多不文明的事情,而我们这些喜欢写作的人,很可能就像行进在古埃及文字迷失了八百年中的探索者,我们一次次试图接近那些古代文明,可是很可能根本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我们被困住了,古文明就在面前,却怎么也解释不了它们。文学的意义在于始终有那样一些勇于追求的人,他们处于黑暗中,处于迷失中,然而他们没有放弃,他们不屈不挠,也许他们一生都在追求,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个就是标准的“困学”,学问的追求从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不是听一两次讲座就可以立刻解决的,不是写一两篇文章就能成仙得道的。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克服困难。也许我们的一生,注定没有机会遭遇到那块写有密码的石板,我们只是无数苦思冥想古埃及文明的人中的一员,但是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恰恰是因为无数人的苦思冥想,因为不放弃的追寻,当那块寫有密码的石板出现在面前时,我们才有可能恍然大悟。事实上,像这样刻有密码的石板在过去一定很多,它们没有被发现、被重视,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遇到那些为它们苦思冥想的人。
再举一个唐诗的例子。说起唐诗,我始终有两个情结,第一是排行榜情结,总会想这个人那个人在《唐诗三百首》中被选了几首。我认识的一个熟人,他对唐代诗人的评价标准,就是按照《唐诗三百首》中的入选数量来评价,在他看来,谁的作品入选得多,谁就是好诗人。这个标准当然有严重的问题,是可笑的,注定会带来遗憾,譬如我非常喜欢的李贺的诗,查遍《唐诗三百首》,我却找不到一首他的诗。《唐诗三百首》影响巨大,可是因为没选李贺,我一想到它就觉得不能原谅,不应该原谅。
这其实也是一种困惑,为什么李贺会落选呢?这种思考也许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喜欢写作的你所面临的困局,不只是能不能找到克服艺术困难的密码,有时候就算你已经找到了,同样会不被认可。这个困惑的存在,对写作者打击常常会很巨大,如果我们写得不好,不被理解或许属于正常,可是我们明明已经写得很好了,还是不被理解。写作者中很多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因为不得志,所以只能自嘲,只能自我安慰。你想,如果你已经写得很好了,仍然不能被接受、被认可,那么除了自嘲和自我安慰,还能怎么样呢?连李贺都进不了《唐诗三百首》,我们又何必去在乎这奖那奖的,在乎能不能写入教材,在乎能不能进文学史。
常常会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听上去理直气壮,其实完全不通。譬如说,一个人只要留下几篇好文章、写出几首好诗就可以了,像王之涣,大家常见到的作品只有两首,都收入了《唐诗三百首》,据说他的诗能找到的也就六首。于是结论就可能很简单,你用不着下死功夫去练习写作,用不着拼命地去写,你完全可以投机取巧。女作家丁玲当年有个“时髦”观点,就是“一本书主义”,什么叫“一本书主义”呢?就是写好一本书,一辈子管吃管喝。
这样的例子确实存在,说到底,还是运气在起作用。运气和彩票一样,本来都是不靠谱的,可遇不可求。谁都想名扬天下,谁都想一炮而红,像我这样,已经写了三十多年,仍然还不能靠一本书吃喝一辈子。网上關于我有个评论说得很好,“就这家伙不温不火,大奖基本上跟他无缘,因为不温不火,就只能一直老老实实地写下去”。这个评论很好,评到了点子上,点中了要害。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处于不温不火的困惑之中。
困学对于我们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一个热爱写作的人,一个喜欢做学问的人,如果感受不到这个“困”字,如果没有走投无路的迷惑,没有写不出来的痛苦,并不一定是件好事。走进文坛的道路注定了艰辛,起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这样的。一句话,困学不一定是成功的必要途径,而成仁却往往会是最后的结果。
我很愿意与大家一起分享自己刚走上文坛时的一些经历,有些故事今天说起来很轻松,有点像老红军回忆爬雪山过草地,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感觉是在卖弄,有一点小人得志。我想在座的诸位,一定有过被退稿的感受,当我们兴致勃勃地将一篇已经完成的稿子投递出去时,我们以为自己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结果呢?结果就是石沉大海,你等呀等呀,像痴汉等老婆一样地等候着那个女人出现。终于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你在猜想,编辑可能不喜欢这篇稿子,领导可能不愿意签字,反正到最后,这篇稿子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被退了回来。
刚开始写作那些年,我的很多稿子被冷漠地盖了一个公章后就退了回来。我是个没有收藏习惯的人,有时候就想,如果这些退稿信都保留下来,其实也挺有意思。有些信很长,是年轻的编辑写的,表达了自己的一份无奈,撇清了关系,强调是领导不喜欢才退稿。在开始写作的那些年,我手上大约有三十万字这样的小说,有时候觉得很充实,因为一下子寄出去了十篇小说,分布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东方不亮西方亮,总会有一篇小说交上好运。然而事实却是,当你运气很糟糕的时候,那些寄出去的小说,最后像放飞的鸽子一样,一只接一只地又飞了回来。
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间,我都在这种退稿的伴随下坚持写作。我沮丧过,但是总算坚持下来了。之所以能够坚持,不是觉得最后一定会成功,而是因为写作,因为不断地写,渐渐地喜欢上了写作。我喜欢这种能够不断地写下去的生活状态,每天能够写一些,这种日子让人感到非常知足。很多人不相信我有这样的经历,在他们心中,这家伙不过是个“文二代”“文三代”,是个有背景的人。直到现在,网上还会有这样的文字,认为我是依靠家庭背景才混出来的,认为这家伙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我从来都不是个信心十足的人,即使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读者已真正接受了我。阅读早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知道,我们辛辛苦苦写出了小说,编了一个个自以为动人的故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看。我甚至相信,坐在下面的你们,对我的作品也是所知甚少。毫无疑问,我已经写了一大堆东西,吹嘘说著作等身也未必有什么大错,如果真要给自己定位,也就是个日积月累写了一大堆东西的人。我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呢?没什么可以值得炫耀的,除了那些用文字固定起来未必真有人看的文章,其他的都微不足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就是我。
因此,今天不跟你们谈什么成功,我要说的是成仁。什么叫成仁呢?我最早知道这个词是小时候看电影,电影中坏人走投无路时说的一句台词,他用气急败坏的口气喊着:“不成功便成仁!”小孩子不懂什么叫成仁,因为这话是从坏人嘴里吐出来的,所以我一直认定它不会是什么好话,后来才知道“成仁”是一种壮举。在现实生活中,人生的价值往往通过成功来体现,成功学是最好的心灵鸡汤,但是在今天,我更想告诉大家的是,成仁比成功更有意义,享受写作经过要比享受写作的成功更美好。成功是不可控的,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是成仁。
文学上的成仁是什么呢?是明知其不可而硬为,是放弃成功的希望,是丢掉这样那样的幻想。成仁可不是什么狗急跳墙,成仁是一件从容的事情。所谓困学,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家不妨想象一下自己的前景,不要说成为托尔斯泰的际遇几乎为零,在当下的文学环境中,靠写作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是个大问题。眼下稿费稍稍涨了一些,就是按照目前这样的标准,写小说,尤其是写专家和评论家所认定的纯小说,就算不考虑是否能够发表,就算你们写一篇能够发表一篇,就算你们每个月都能发表一个短篇小说,仍然不足以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事已如此,残酷的文学现实就是这样,我觉得不能再用励志的办法来鼓励年轻人写作。我希望大家都能够意识到,我们之所以选择文学,不是因为文学伟大,而是因为文学能够改变世道人心,不是因为文学需要我们,而是我们更需要文学。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会有一些喜欢阅读喜欢写作的人,我们恰恰就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像唐朝的那些诗人一样,他们写诗,只是愿意写,只是想写。在伟大的唐朝,并没有稿费,并没有文学类的这奖那奖,并没有专业和职业作家,很多今天说起来很著名的诗人,譬如李白和杜甫,那时都是非常渺小的人物,常常连饭都吃不饱。
因此,我真心希望大家能放下身段,轻装上阵,文学披挂着光环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如果我们不能享受文学的困局,不能忍受文学的冷漠,忍受被忽视,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文学而去。
什么叫享受文学的困局呢?简要地说,就是充分享受写作的过程。结果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想写和能写。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来说,光是想,不能货真价实地去写是悲哀的。文学光靠想不行,全凭嘴皮子去说也不行,一个作家除了写别无出路。毕竟写了能不能发表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了,现在有网络、有博客,和我当年所处的无处发表的处境不一样,你们显然已经有了更好的机会。
最后想说一个小故事,我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跟我讲过一个研究古代汉语的人,如何去做学问。他受命去编汉语大字典,为一些词语做解释。这个事情说不难也不难,要说难确实真的难。譬如他要为“手心”这个词做注解。我们知道,如果有图像,这个解释就太容易了,可是要用文字表达,要用最简短的文字来注释,这个并不容易。他为了“手心”想了很久,黔驴技穷,最后忽然有了想法,写下这么一句:“手指弯曲时触摸的位置。”
很多人對这样的做学问不以为然,认为这根本不算大学问。然而我觉得这个就是学问,什么叫学问,学问、学问,是要学会问。人有困惑,然后才能提出疑问,有了疑问,才会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大问题小问题都是问题,文学就是傻乎乎地去解决自己认为是问题的问题。
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而我们恰巧属于那些喜欢文学的人。喜欢文学是一种缘分,人生的最高情感莫过于喜欢,正因为如此,玩文学就很可能变得非常严肃。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可以把玩,我们偏偏选中了文学,既然已经选中,已经一见钟情,那么只能希望你们慎重一些,希望你们能从容地面对,希望你们能够舍身成仁。
(选摘自《作家》2015年第1期,有删改,此文是作者在青年作家读书班上的演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