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脸吃饭的洋面孔
2017-08-31佚名
佚名
“对很多参加演出的老外来说,这只是一场表演而已,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参加的其实是中国很重大的变化浪潮。”
“没人在意你是否有才艺,也不需要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只要你有一张外国人的脸,就会被放在舞台上表演,或者在房地产活动中扮演建筑设计师、乐手等角色,其中,白人备受客户欢迎。”美国人大卫·博伦斯坦这样形容他在中国从事过的“表演”工作。
博伦斯坦1988年出生,本科在佛罗里达大学念政治哲学,又学习汉语和印尼语。2009年,他获得富布萊特奖学金,搬来成都研究政治学和城市化,22岁到26岁都待在成都。他有个中文昵称“小博”,与本地文艺青年相谈甚欢。
2011年,小博在成都九眼桥遇到名叫雅娜的经纪人,他的“白猴子”生涯就此开始。演出时,他往往化身为“大卫·博伦齐奥”,是个“著名黑管乐手”。这是个隐秘的群体,在这个圈子里的外国人,自称“白猴子(White Monkey)”。
小博从遇到雅娜开始就拍摄她的故事,直到2014年。2017年6月14日,小博在成都为五十多位“白猴子”放映了他的纪录片《梦想帝国》。德国人博多告诉他,这个词是自己在2004年发明的。他做了十多年“白猴子”,曾和小博在 “热超波”乐队共事。现在,他成了“大牌儿”,在歌手谭维维的乐队担任贝斯手。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乡村
某次与房地产有关的开业典礼,小博本来应该扮演“美国领事馆官员”,转达奥巴马总统对这个地产项目的支持。万事俱备,活动却突然取消了。“白猴子”们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说好的表演内容,第二天不知为何改变,再过一天又不一样了,第四天就彻底取消。他们完全不知道,谁在决定他们这几天的命运。
雅娜打来电话,一个“乡村之夜”需要一支乡村乐队。小博的一个好朋友正好在中国旅行,他就推荐过去。那朋友是位有名的乡村乐手,创作与弹唱都很优秀。彩排时,一个老板看到他,大为不满,想找一个“美女”表演。
最终,一位基本不会英文,也不怎么会唱歌的西班牙姑娘占据了舞台中心。老板解释:“其实世界大同,地球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乡村。”于是一队乌干达人上台,跳起欢快的非洲舞蹈。真正的乡村歌手坐在舞台后边,观看着异国情调的“乡村音乐”,而他的吉他根本没插电线。“他们一直在玩弄我们,我们是他们的橡皮泥。”小博调侃道。
在重庆郊区的一次国际漂流比赛,“白猴子”又成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运动员。他们擎着“祖国”的旗帜,在隆重的开幕式上一一出场。小博成了加拿大人,“很讽刺,基本上没有人代表真正的国家,他们乱套了。”
“发展,国际化,富裕而美好。”小博这样总结“白猴子”提供的象征,他认为这折射出中国基层官员和商人们心目中的未来。他发现在中国的城市发展中,“国际化”这个词用得特别多,后来又发现“天堂”“乌托邦”颇受欢迎。
印度人会不会更便宜
“老外给我调酒,就觉得好有身份,好有面子。”雅娜用电脑上的照片给客户演示,说服他在楼盘销售活动的现场使用“白猴子”调酒师。“演艺人员”分白人和黑人,“用白人的话,价格贵是贵了,档次一下就提升起来了。”客户表示预算有限,她继续推销:“实在出不起钱,又想达到吸引人、国际化的效果,我建议还是用黑人。”她转而列举非裔的种种优势,诸如性格开放,宣传效果好,价格便宜。
客户仍然犹豫:“印度人会不会便宜一些?”雅娜有些措手不及,她很少接触印度裔,只好笼统说价格“跟黑人差不多”。
在美国展映《梦想帝国》,小博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往往与这一幕有关。观众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冒犯——给不同族裔定价就很政治不正确了,而非裔又比白人价格更低,太刺激了。小博不喜欢如今左派的那种政治正确,所以想拿这个桥段逗他们。他也问过雅娜几次,为什么非裔“白猴子”价格这么低,答案是:这就是现实。
在小博看来,非裔在美国地位确实很低,从媒体报道、影视作品,大城市的现状都能观察到,“说起来人人平等,然后就忘记了。”“我们每一个人,通过对历史的了解和理解,会学到一种习焉不察的不同种族的高低次序。”他解释,“这不代表她比美国人更种族主义,都是一样的,她只是不讲政治正确,更愿意说而已。”
雅娜找到一位非裔“白猴子”,绰号“王子”。短促的谈话间,他的国籍由刚果变成德国,最后定为法国。“王子”参加了一处楼盘的开业仪式,卖力歌舞,显然不专业,但观众仍然兴高采烈。一位开发商代表告诉台下的众多购房者,这个项目“非常高端、尊崇”,适合“追求极致、精致生活的这一群人”。
小博猜测,许多购房者没有真正见过外国人。“白猴子”大多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告诉小博,倘若对工作内容有所了解,自己大概会不好意思。
最早向小博解释“白猴子”意义的,是一位中国财经媒体编辑:“对很多参加演出的老外来说,这只是一场表演而已,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参加的其实是中国很重大的变化浪潮。”
雅娜家不宽裕,她希望能在重庆买一套房子,把父母接过来,“让他们过得幸福点”。2012年,雅娜的公司换了办公室,是从前的七八倍大。她觉得,梦想正一步步实现。
国际化社区迟迟卖不出去
2013年,小博遇到了一位房地产大亨。大亨兴致勃勃地展示自己的新城,不断重复“都是我的”。在新城中类似水族馆的巨型景观前,他踌躇满志地讲述自己的雄心与梦想;而雅娜的信心开始动摇,犹豫是否继续与吉米合作。生意不那么好做了,但她又觉得公司还有希望。
地产销售活动中的“白猴子”暗示楼盘的国际化前景,以及购房者未来的高素质邻居。但城里或远郊新城的部分新房,却迟迟卖不出去。
2014年,“白猴子”的演出少了许多,他们开始在一些中国广告片里扮演医生、工程师和商人。吉米开始从Youtube上物色东欧歌手,邀请他们来中国巡演,“白猴子”们惊呼“乌克兰人入侵”。“这个行业完全转型了。”小博说,现在许多外国人已经不再做“白猴子”了。
有些中国业主也发现了“白猴子”的真相——周围并没有宣传中的外国邻居,他们也因房屋质量问题声讨开发商。听到小博转述,雅娜觉得失望和内疚,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没想过那么糟糕”。
雅娜决定找吉米谈判,清算股份,退出公司。谈到成功的意义时,她问吉米:“我为什么要成为富人?”两人都一时语塞。纪录片最后一幕,雅娜独自乘坐出租车,父亲突然打来电话,担心她生活困难,劝她回新疆,但她不愿服输。挂电话后,她一脸委屈,很快哭了起来。
“它的流量比不上一般网红”
2016年夏天,小博第一次放《梦想帝国》给雅娜看,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雅娜哭了,她没想到有人会这样记录自己的生活,一直说:“我老了可以看一下,我这时候什么样。”
距第一次来中国已经十年,小博喜欢成都人的热情,也目睹了中国的巨大变化。他观察到癫狂的“双11”,将来也许会专门拍中国的消费主义转型。
手机文化是他注意到的另一种变化。“网红、新媒体、直播,哦,太可怕了,某些方面越来越异常。”小博非常严肃地说道,“我们拍一部片,可以得奖,可以参加电影节。但对比一下,它的流量比不上任何一个一般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