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之侧 天下之谋

朱东君

莫斯科、北京、琼州海峡、朝鲜半岛

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

毛泽东

颜斶齐王各命前，

多年矛盾廓无边。

而今一扫纪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

正和前线捷音联。

妙香山上戰旗妍。

毛泽东在国外跨过一次年，那是他第一次访苏的时候。1949年12月31日这天，他提议晚饭除了苏联菜，再加两个中国菜。随同他出访的汪东兴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下半夜毛主席办完公，在会客室向我要海南岛的地图看。他边看边说：‘海南岛现在正是好季节，我军要解放海南岛不要错过好时机。”

“解放海南岛这一仗非常经典，要是再晚一点就没办法打了，美国就入侵朝鲜了。毛泽东是在莫斯科控制着北京，指挥着海南，这战线多长啊！”军事科学院研究员陈宇对《环球人物》记者感叹道。

“渡海作战，与过去所有作战的经验不相同”

现在从内陆坐火车去海南，车票上会印有这样一句“温馨提示”：“本次列车途经琼州海峡，特殊季节遇台风等恶劣天气，轮渡可能停航，敬请关注天气预报。”琼州海峡北临广东省雷州半岛，南临海南岛，最窄处11海里，最宽处27海里。火车开到港口，分节推上有火车轨道的渡轮，到了对岸再重新连接起来。

60多年前，对于一路北下，将国民党军追击到大陆最南端的解放军来说，这道海峡，就是一道天堑。天堑那边的对手，是刚刚逃过去的“广东省府主席”、有“老虎仔”之称的薛岳。他是宿敌了，长征时，就是他跟在红军后面一路“长追”。毛泽东判断广东逃敌的去向，“不是向正西入广西就是向西南入海南岛”。1949年10月，毛泽东给第四野战军（由东北野战军改名）司令员林彪下令，要“使十五兵团易于攻取海南岛，消灭残敌，平定全粤”。

两个月后的12月10日，林彪致电刚刚乘专列进入苏联境内的毛泽东，阐述了作战计划，准备由十五兵团第43军和十二兵团第40军共同解放海南岛。

蒋介石也正盯着海南岛，盘算着金门、舟山群岛、海南岛可以形成一条岛链，拱卫台湾。他任命薛岳为海南岛防卫总司令，电告薛岳“你部务必以琼州海峡为屏障，严加防范，阻止共军登岛之企图，不得有误”。此前，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由华东野战军改名）发起金门渡海作战，9000余兵力登岛后全军覆没。进攻海南岛的难度，远远超出进攻金门，所以蒋介石信心十足。

手握飞机和舰船的薛岳也很乐观，下令在海南岛沿海构筑了大量防御工事，每隔几公里就有一个碉堡。薛岳字伯陵，他给这一陆海空防线命名“伯陵防线”，自得之情可见一斑。

收到林彪的电文8天后，毛泽东回复，“同意以43军及40军准备攻琼崖”，还特别提到金门作战失利一事，提出“你们必须研究这一教训”“以免重蹈金门覆辙”。此后，43军和40军共约10万官兵陆续在雷州半岛集结。

远在莫斯科的毛泽东一边忙于和斯大林商谈中苏友好条约的签订，一边也在思索着如何打海战。他致电林彪：“渡海作战，完全与过去我军所有作战的经验不相同，即必须注意潮水与风向，必须集中能一次运载至少一个军（四五万人）的全部兵力，携带三天以上粮食，于敌前登陆，建立稳固滩头阵地，随即独力攻进而不要依靠后援。”1950年1月，他又致电林彪，“朝不依靠北风而依靠改装机器的船这个方向去准备”“争取于春夏两季内解决海南岛问题”。他还分析“海南岛与金门岛情况不同的地方”，“一是有冯白驹配合，二是敌军战斗力较差。”

“冯白驹领导的琼崖纵队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就建立的队伍，23年红旗不倒，我们之所以敢打海南，也是因为岛上有他们接应。”陈宇说。1950年1月下旬的一个晚上，雷州半岛上的战士发现一艘小船向岸边靠近，下来一个商人打扮、拿着左轮手枪的人。他们将这人押回去一问，才知道他是琼崖纵队参谋长符振中，受冯白驹的派遣，带来了海南岛作战地图和岛上情报。结合冯白驹的建议，渡海部队确定了“积极偷渡，分批小渡，最后大举登陆相结合”的战法。

“要是晚两个月，很可能变成第二个台湾”

徐闻县是雷州半岛上最靠南的一个县。从县城出发，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进，经迈陈镇，到角尾乡，再乘车沿着今年刚刚修完最后一段的水泥路走到底，会到达一个叫灯楼角的地方。那里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中国大陆最南端”。琼州海峡和北部湾的海水在这里交汇。当地人说，这里有一片水域“很厉害”，连鸡毛掉在水上都会被卷进去。当年执行首批偷渡任务的渡海作战先锋队，就是从这里起航的。岸边有一座三层高的黑色小楼，是渡海作战指挥所，也是那场战役留给此地的最后印记。

67年前的那个春天，徐闻县的海边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参加渡海作战的战士大多是北方人，是不识水性的“旱鸭子”，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们纷纷立志要变成海上蛟龙。为了克服晕船，战士们荡秋千，原地转圈；为了学游泳，他们搞了4个竹筒，前后各背两个下海练习；为了摸清看风掌舵的规律，他们自制帆船模型；他们还学掌舵、扬帆、摇橹，练到吐黄水，就拿出咸菜疙瘩咬一咬，继续练。

部队原计划去香港购买机器和登陆艇等，但那时香港也没有战略物资，被派去的同志转了一圈，只带回一些防晕药、罗盘和救生圈。渡海装备只能靠部队自己想办法解决，于是成立了船舶处，向渔民征集船只，还建起了修船厂，修复木帆船，改装机帆船，并挑出一些比较大的机帆船，安装上武器。

1950年3月5日下午，灯楼角，第40军执行首批偷渡任务的加强营800名官兵整装出发，于次日成功登陆，与琼崖纵队胜利会师。

大举登陆作战的日期定在了那年的谷雨之前。因为谷雨过后，琼州海峡一带的风向会变化，少有北风。没有北风，木帆船便无法渡海。4月16日入夜时分，东北风逐渐加强，40军和43军组成的西、东两路军，共约2.5万人，乘350只木帆船和少量机帆船，从雷州半岛各个港口陆续起航。他们航行不久，即与敌军遭遇，在3个多小时的炮战中，重创国民党军一艘护卫舰，创造了以木船打军舰的战例。endprint

第二天凌晨，渡江部队开始抢滩登陆。战士们如潮水般冲上海岸，击退敌人阻击，和接应部队顺利会师，随即又投入激烈战斗，在黄竹、美亭地区打了两场漂亮的围歼战。

“伯陵防线”全线崩溃。面对一份份告急电，薛岳明白大势已去。4月22日，他下达了总撤退的命令，当天就乘飞机飞往台湾。

6天后，毛泽东批示胡乔木：“海南岛即将全部解放，请起草一个贺电，待榆林港解放时即发表。”榆林港位于海南岛南部，国民党残兵大多从这里乘船逃往台湾。4月30日，渡海作战部队占领榆林港。第二天，海南岛全部解放。毛泽东发了一份热烈的贺电：“中国人民解放军应当利用海南岛战役的经验，积极准备，为解放台湾、西藏，彻底消灭全部残匪而奋斗！”

然而，指挥登陆海南岛的邓华和韩先楚接下来奔赴的并不是台湾，而是远在北方的朝鲜。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10月，邓华被任命为志愿军第一副司令员兼第一副政治委员，韩先楚被任命为志愿军副司令员。解放海南岛的部分战士，直接调往东北，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他们从北打到南，又从南打回北。

出征前，毛泽东见了邓华一面，对他说：“海南岛一仗，打得不错嘛！有些事情，真好像事先算计好一样，要是晚打两个月，很可能变成第二个台湾。”

一生中最难下的决心

夏夜的鸭绿江雾色弥漫，从辽宁省丹东市这边望向对岸，不见一点灯火。等太阳升起，对岸的房屋、树木、山脉渐渐显现出来，甚至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居民在耕地、洗衣。那边就是朝鲜，与丹东相隔最近的地方被称为“一步跨”。站在这里，可以真正体会什么叫“鸡犬相闻”。

流经丹东市区的鸭绿江边有一座断桥，中方这一侧保留着4个桥孔，朝方一侧则仅剩下几个桥墩。工作人员介绍说：“这座桥最早是日本侵略者在1909年建的。抗美援朝开始后，不少作战队伍和物资都是经由这里进入朝鲜。1950年11月，美军将这座桥炸断。”如今，中国这一侧的断桥已经修缮过，但桥断处，弹孔和扭曲的钢梁被保留了下来。站在这里，可以真正体会什么叫“唇亡齿寒”。

今天的人谈论起该不该出兵援朝，大多语气轻松，殊不知当年出兵的决心，下得有多艰难。毛泽东的秘书胡乔木回忆：“我在毛主席身边工作20多年，记得有两件事使毛主席很难下决心。一件是1946年我们准备同国民党彻底决裂，一件就是1950年派志愿军入朝作战。”

在新中国迎来一岁生日这天，金日成写信向毛泽东求援：“在敌人進攻三八线以北地区的情况下，极盼望中国人民解放军直接出动援助我军作战！”与此同时，身在莫斯科的斯大林发来电报，建议中国派兵助朝。

1950年10月2日，毛泽东起草了给斯大林的回复：“我们决定用志愿军名义派一部分军队至朝鲜境内和美国及其走狗李承晚的军队作战，援助朝鲜同志。我们认为这样做是必要的。”然而，苏联方面并没有收到这封电报，他们收到的电报上写着：“目前最好还是克制一下，暂不出兵，同时准备力量，这样做在把握与敌作战的时机上，会比较有利。”

原来，那天在中南海召开的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上，多数人并不赞成出兵。毛泽东先起草的那一封回复只好按下不表。但他让周恩来派飞机去西安，把彭德怀接过来。“最开始大家都不愿意打。让林彪打，林彪说自己身体不适。也考虑过让粟裕打，但粟裕的病一直没好。毛泽东就想到了彭德怀。”陈宇说。

到北京之前，彭德怀并不知道所为何事。在10月4日的会议上，他一言未发。那天，毛泽东让大家讲讲出兵的不利情况，大家发言说，新中国百废待兴，经济上十分困难，武器装备上也落后对手太多。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打这一仗。毛泽东说：“你们说的都有理由。但是别人处于国家危急时刻，我们站在旁边看，不论怎样说，心里也难过。”

晚上，住在北京饭店的彭德怀辗转反侧，他从来没睡过席梦思，睡不惯，但躺到地上后，还是睡不着，心里反复默念着毛泽东在会上的话。第二天一早，他就被邓小平接到了中南海，毛泽东问他：“我们确实存在严重困难，但是我们还有哪些有利条件呢？”彭德怀说：“昨天晚上我反复考虑，赞成你出兵援朝的决策。”毛泽东又问：“你看，出兵援朝谁挂帅合适？”彭德怀反问：“中央不是已决定派林彪同志去吗？”毛泽东谈了林彪的情况后说：“我们的意见，这担子，还得你来挑。”彭德怀当即表示服从。毛泽东说：“这我就放心了。现在美军已分路向三八线冒进，我们要尽快出兵，争取主动。”

这天下午在中南海举行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还是有两派意见。林彪提到，美军高度现代化，还有原子弹。毛泽东则说：“它有它的原子弹，我有我的手榴弹，我相信我的手榴弹会战胜它的原子弹，它无非是个纸老虎。”最终，大家统一认识，作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

10月8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成立，接到命令“迅即向朝鲜境内出动”。然而4天之后，毛泽东又电令彭德怀，要求部队暂不出动。原来这一天，他收到了周恩来从苏联发回的电报。周恩来此去是为让斯大林提供空军支援——当时中国刚开始训练空军，第一批300多架飞机要到1951年2月才可以投入战斗。但斯大林不帮忙，还说即使苏联空军参战，也不会过鸭绿江。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反复思考，重新下定决心：即使苏联不出空军支援，仍要出兵援朝。

最后关头，毛泽东又请彭德怀等人乘飞机回北京一谈。10月18日，中央政治局最后一次就出兵援朝问题开会。毛泽东拍板说：“现在敌人已围攻平壤，再过几天敌人就进到鸭绿江了。我们不论有天大的困难，志愿军渡江援朝不能再变，时间也不能再推迟。”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

之所以面对种种反对、不利、掣肘，毛泽东还坚持出兵，是因为在他看来，美国是要把“三把尖刀插在我们的身上”，“从朝鲜一把刀插在我们的头上，以台湾一把刀插在我们的腰上，把越南一把刀插在我们的脚上。天下有变，它就从三方面向我们进攻，那我们就被动了。我们抗美援朝就是不许它的如意算盘得逞。”endprint

半岛上的战争

抗美援朝一共打了5次大战役，每次战役，毛泽东和前线都有很多电文往来。毛泽东的秘书回忆，有一段时间，毛泽东半个多月没下床，就在床上工作，也极少吃饭和睡觉，每天批阅大量前方送来的电报，以及各方收集来的情报。后来，邓华回国汇报朝鲜战况时，对毛泽东说：“有一次，志司凌晨1点发出的电报，两点就收到了回电，主席真是太操劳了。”毛泽东说：“兵贵神速嘛！我同秘书说了，凡前线来的电报，随到随报，一分钟也不得迟延。你们是在大炮底下，没有你们在朝鲜，我在这儿也不安稳喽！”

“朝鲜是狭长半岛，濒海多山。原来我们想大规模运动战，但施展不开。”军事科学院研究员田越英说，“第一次战役前，美国人根本看不起我们，不相信我们会出兵，大踏步地往鸭绿江边进攻。打了第一仗，知道我们出兵了，但又认为我们不可能是大规模出兵，结果美军第二仗损失更大。”

在国防大学教授刘波看来，抗美援朝战争中，还有两点与地理相关的元素，一是坑道战术，一是对美军登陆的判断。

1951年抗美援朝进入战略防御阶段后，在相对静止的战线上，美军炮兵和航空兵的优势更为明显。志愿军起初工事很简陋，一人在山上一个坑，勉强能蹲下来。在敌人的狂轰滥炸下，伤亡非常大。于是，战士们开始挖单人掩体，也就是“猫耳洞”。有的部队还创造性地将两个加深的猫耳洞连在一起，成为马蹄形的小坑道，这就是坑道工事的雏形。后来，志愿军又发展出Y形、X形、H形、鸡爪形坑道等。美军杀伤一名志愿军战士所需弹药量大大增加。在上甘岭，志愿军就是利用坑道防线，阻挡了美军的突破。

毛泽东对坑道战术很認可。1951年9月的一个晚上，他请几位朋友吃饭，席间说：“抗美援朝战争所以能够取得胜利，主要由于我们的志愿军机智勇敢，不断想出对付敌人的新办法，坑道战就是新办法之一。现在挖掘了许多层的坑道，敌人想要破坏这些坑道是绝不容易的。一个美国记者说，美国的军队再花30年也打不到鸭绿江。我看再打200年，他们也没有希望打到鸭绿江。”

到了1952年，防止美军从朝鲜的东部和西部登陆，成了毛泽东关注的重点。12月的一个晚上，毛泽东约见了回国汇报战争情况的邓华：“艾森豪威尔上台，看来会有新的动作。找你来，是要研究对付艾森豪威尔的对策。你写的报告，我看过了，批了几句话，总的意思是，志愿军应以肯定敌人登陆，肯定要从西海岸登陆，肯定在清川江至汉川间登陆这一判断出发，来确定行动方针。登陆的时间可能在春季，也可能更早些。应十分加强地堡和坑道，部署五个军于汉川至清川江一线，其中要有四个有经验的军，划定防区，坚决阻敌登陆。决不允许敌人在西海岸，尤其是在汉川至鸭绿江一线登陆。”

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志愿军展开了反登陆作战准备。到1953年春天，在朝鲜半岛东西海岸设置了纵深达10公里的防御地带，还构筑了防空降和反坦克阵地。最终，美军没有尝试再次登陆，转而恢复停战谈判。

和平最终在1953年7月27日到来。交战两方的代表在朝鲜板门店先行签署停战协定。随后，“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在协定上签字，“我获得了一项不值得羡慕的荣誉，那就是成为美军历史上唯一一个在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协定上签下名字的陆军司令官，我感到了一种失望的痛苦。”

这一纸协定对中国的意义，不仅在当时，更在当代。“你不在世界上真正打一仗，人家就不知道你有这个实力！”田越英说。当时国际上就有种声音，认为中国的抗日战争是靠苏联出兵和美国投原子弹才胜利的，不仅美苏这样认为，日本也这样认为。而抗美援朝战争中，我们和最强大的美军正面交战，并且获胜，可以说奠定了中国军事力量在国际上的地位。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陈宇认为：“1949年，毛泽东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是政治意义上的，在军事上，我们还没站立起来。抗美援朝打败了美国，才真正让中国在军事上站了起来。”

这就是毛泽东超乎常人的天下之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