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顿饭工夫
2017-08-31余显斌
余显斌
1
听了女婿的话,王老太有点失望了。
四下里热得冒烟,正是阴历六月三伏天,处于一年最热的时候,蝉儿都停止了嘶叫,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着油汗,都敞开着衣服使劲扇着,却不抵一点儿事。王老太却一直没有感到热,甚至在心中还有些感谢这热,只有天这样热,女儿才不会住在自己家中,才会去她家里住。因为,女儿老家的房子是平房,平房一到夏天就是一个蒸笼,走进去就如同走进了蒸屉,汗就不由自主地钻出来,一会儿全身都湿了。在城里享福惯了的女婿女儿一定会受不了那种热,在省城里待着的外孙和外孙媳妇也一定受不了这种热。这样一来,他们就会选择王老太的土房,土房凉快,土房小风一吹就凉嗖嗖的浑身舒服。
王老太觉得,那几间土房一直没扒,简直是自己的先见之明。
可是,女婿的一句话让王老太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侧过脑袋问,你说啥,不过去住了?
所谓的过去住,也就是去王老太家。
王老太家和女婿女儿的家也就隔了一个山梁,山梁不高,也就是二三十步的样子,一上一下再过一条河就到了。
女婿拿着一把蒲扇使劲地扇着,满脑门儿的汗珠,连连点头。
王老太声音有些嘶哑了问,为啥子啊,嫌房子旧啊?
王老太的声音有些尖利、急切,好在这时屋子里的客人很多,声音嗡嗡的如一笼蜂很是嘈杂,加上天热,散布在空气中随着空气膨胀着,遮住了一切。其他人没听见王老太的话,可是女婿坐得近,还是听见了,他回头吃惊地望一眼自己的岳母,显然有点出乎意料。他感觉到老人生气了,忙告诉王老太,自己带着课在加班,不能耽搁,这次来还是请假了的。
王老太说,把你的西瓜拿回去。
女婿又愣了一下,没有明白王老太的话,问什么西瓜啊。问罢随即醒悟,昨天回来时自己捎了两个大西瓜,一个顺路捎给岳母,另一个拿到这儿送给了自己的妹夫。
王老太说,那个西瓜我还没吃,等着你们,你顺道拿走吧。
女婿知道岳母在说气话,他知道这会儿越说越乱越缠夹不清,因此忙说,英子同意了我们就留下,不然只有明天回城去。
英子是王老太的女儿。
王老太的眼睛亮了一下,浑浊的双眼睁大了,问,真的?
女婿忙点着头,终于将岳母应付过去了,他热得有些烦躁的心稍微感到轻松了一点儿,忙侧过头和别人说话。他想,让岳母去和妻子说吧。他知道,妻子也扛不住这天气,刚才还在发牢骚,说他妹夫嫁女儿也不选一个凉快点的日子,现在天热得火一样,将人都晒蔫了,热得有气无力的了。妻子自己热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的儿子,还有儿子的女朋友也来了,两个在空调房待惯了的年轻人早就嚷嚷着要走了,儿子是妻子的命根子,半年没回来,回来后妻子怕他冷着怕他热着怕他饿着,如对一个小毛孩子一样。凭这一点,女婿断定妻子不会答应留下。
他想,老太太,你就和你的女儿闹去吧!
2
王老太找到女儿的时候,女儿正在忙碌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顺着背心向下淌,一件短旗袍背心已经汗湿了。王老太喊一声英子,你过来。在王老太心中,所有儿女中,这个女儿是最听话最孝顺的,也是让她最得意的。
女儿跟了女婿后,两口子一路打拼,这么多年下来,女婿成了作家,他们的儿子考上大学后留在省城工作,谈了一个省城里的女朋友。女儿每天在家拖拖地洗洗衣,帮女婿打打稿子,日子清闲而舒心。有时,女婿和女儿会接了王老太去城里玩,村中老姐妹们见了,哪一个不说王老太命好,生了一个孝顺有用的女儿。王老太听了嘴里说哪里啊,也就能过得去吧。可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儿,怎么也合不拢。
可是这会儿女儿听到王老太的喊叫,却没有过来,只是应了一声说,妈,我有事!
女儿说完,拿了一把铁锨一把扫帚忙着走了,撇下王老太进了新婚房子去了。原来,她的儿子喝醉了,趴在桌上吐了。这次宴会是喜事,是儿子的表姐结婚,儿子带了恋人从省城回小城,又随着父母从小城坐车回到老家,几个表兄弟几年没见面,见了面高兴得什么似的就搅上了酒,儿子酒量窄就喝多了,就哇的一声吐了。
自己外孙坐在新房喝酒时,王老太是坐在另外房子的一桌。
王老太当然不知道外孙喝醉酒的事情,看见女儿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走了,她就有些不高兴了,以为女儿和女婿商量好了,不打算去自己那儿了。王老太的气就起来了,拉了女儿一下问,你还有你这个妈没有?
女儿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王老太,不满地告诉她,她的外孙喝醉了,自己得去扫一下呕吐的东西。王老太一听也慌了,忙放了女儿,一叠声地问,不要紧吧,怎么就醉了啊?这一刻她顾不得责备女儿,也紧跟着磕磕绊绊进入新房。
新房中,外孙趴在桌上,不时地呕儿呕儿吐着,外孙的恋人在旁边拿了一杯水。王老太走进去,轻声喊着外孙的小名,小虎,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外孙趴在桌上没答应,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
女儿在旁边对王老太说,妈,别喊,让他趴一会儿静一下。
王老太知道喝酒的人要静,这样能定住酒。她不说话了,站在旁边看着女儿一头大汗地忙着擦洗清扫,地上拖净后,又将自己儿子要喝的水涼温,加一点白糖搅拌后尝了一口,轻声对儿子说,喝一口,喝一口就舒服一点儿。王老太在旁边一点儿也帮不上忙,就絮絮叨叨地对外孙的几个表哥表弟表示不满起来,埋怨他们不该让外孙空肚子喝酒,不该灌醉外孙,还表哥表弟哩,不知道喝醉了难受啊?啥,没想到会醉?你们喝醉试试。
外孙的表兄弟们一个个红了脸,悄悄转身溜了出去。
王老太心中畅快一些,叨咕一声,一群小鳖崽子。
然后,她又轻轻走过去,低着头问一句,小虎,轻一点儿了吗?
外孙轻轻嗯了一声,王老太听了心里一阵轻松,外孙轻一些了,轻一些了就好,就能去自己那儿歇着了,反正不远,翻一道梁就到了。她于是轻声对外孙道,这儿热,到我那儿歇着。外孙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张开嘴呕儿呕儿准备吐了。
女儿急了,忙跑过去给自己儿子捶着背,同时回头对王老太说,妈,你出去歇一会儿吧!
王老太知道,女儿有些不满了,因为她打搅了外孙的休息,惹得外孙再次准备呕吐了。她连连应着,走出门时又回过头对女儿说,让小虎去我那儿歇着吧,那儿凉快,我晚上睡觉都得盖被子。
女儿顾不得回答,再次忙起来,拿了水给儿子漱口,又拿了手巾给儿子擦嘴。孩子说自己来,女儿说别动,一动又吐。做完这些,女儿才有工夫回头对王老太说,这会儿能行啊?
王老太点点头,她也觉得这会儿是不成的,外孙趴在那儿还吐哩,如果一走路会更加吐得厉害,到时女儿又会埋怨自己的。不过,她长吁了一口气,因为从女儿刚才那句“这会儿能行啊”的话里,她听出了希望,女儿很可能会去她那儿歇着。王老太退出来坐在那边屋子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新房的门。
女儿在那儿忙碌着,一会儿进一会儿出的。
女婿知道自己儿子喝醉了,再也顾不得聊天,扔下谈得正欢的客人站起来,鼻尖上冒着汗珠进了新房。
3
当女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王老太面前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王老太吁了一口气,她知道外孙不吐了,现在定住了。外孙不吐了,女儿和女婿的心就沉静了,就会变好了。这样,和女儿商量过去歇的事也就有希望了。她抬起头望望女儿,轻声问道,不吐了?
女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点点头坐下,脸上轻松了一些。
女儿就一个孩子,看得眼睛珠子一样,外孙说一声感冒了,女儿女婿当即都会喷嚏连连的。王老太有时看着女儿女婿对外孙那种心疼劲儿想,别说一个孩子,自己六个孩子,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的吗?现在六个儿女早已长大,甚至有的也有孙子了,可王老太还是担心着,听到谁头疼脑热了,就会急得整晚整晚睡不着,一次次起来暗暗祈祷观音菩萨,让自己把病痛承担着吧,别降到孩子的身上啊。
那是过去,她还能知道孩子的信息。现在孩子们的信息,她已经很少知道了。
王老太嫁给死去的老头子时,已经是二婚。老头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养子现在也当爷了,跟着在城里打工的儿子走了,走时喊一声娘,我走了,喊得王老太两汪眼泪流出来,一直送到车路,望着他们上车,望着车子走远,才心里空落落地回去。两个养子走了就没有了消息,好像两块石头扔进水塘中再也没了动静。有时,王老太也去他们住的房子前后走走看看,看着看着就看出一汪眼泪。两个养子虽不是亲生的,可是自己从几岁就养大的啊,几十年在一块儿,就是小狗小猫也有感情啊,何况是老头子的儿子,何况还一口一声喊着自己娘。除了两个养子,王老太自己当年在前夫家也带了一对儿女,现在也都去城里打工了,几年才能回来一次,吃一顿饭后就急急忙忙走了,好像救火一样忙碌。
眼前的这个女儿,是王老太与老伴生的,她的脚下还有一个儿子,儿子长大后,到几千里外上了别人家的门,做了倒插门儿女婿。当时王老太不愿意啊,舍不得儿子离开,哭得嗓子都哑了,也耍泼闹了几回,甚至拿了绳子准备上吊,可是儿子还是走了,去养人家的父母了。于是,老家那几间土房就剩下王老太一个人住着。
有時,王老太一个人坐在家中,想到孩子小时一屋子欢欢笑笑的样子,王老太就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两汪眼泪来。她在心中羡慕起老头子来,在儿女都没离开时眼一闭手一撒什么也不管了,多安心啊。她想,为什么是老头子不是自己呢。她想,要是自己该多好啊,现在就安安静静睡在土里什么也不想多好啊。有时夜里醒来,她会轻声说,老头子哎,你舒服啊,你宽心啊,你睡到地下去了就什么都不操心了,把一切都扔给我了,你知道我有多苦啊。说着说着,就说出两泡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着。
她养着一只猫,有时还喵喵几声,有一个搭腔的,才感觉到自己是个活人,还没有死。可也就是去年,那只猫不见回来,她到处找啊找啊,最后在一个草堆上找到,已经死僵了。她抱着猫哭了整整一下午,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劝,哭够了,她找了锄头,在房子旁边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将那只猫埋了。她坐在土堆旁轻声说,你死了我来埋啊,我死了哪个来埋啊?
六个儿女中,能时时来看望王老太的也只有自己和老头子生的这个幺女了。
每一次电话中听到幺女的声音,王老太就不羡慕老头子了,感到还是活着好。活着多好啊,能去女儿家住住,能吃着外孙买的饼干,虽然王老太牙掉光了,可仍吃得很有味,王老太甚至很同情地对女儿说,你爹要是活着,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日子,睡着了怕也会高兴醒的。
王老太觉得自己活着,儿女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
她想接女儿女婿外孙和外孙媳妇过去住,她想看着他们高高兴兴的自己也就高高兴兴的,这样高兴的劲头将会保持一两个月,不,甚至半年,支撑着王老太后来很长一段生活。从昨天接到女儿电话,说他们准备回来,准备参加女婿的外甥女婚礼起,王老太干瘦的身体就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就显得格外精神。她将藏在床头的一个小小的布包拿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拿了钱去河那边的铺子买了肉,还有水果。别人问她干什么,她高兴地告诉大家,她女儿女婿回来了,外孙也带着外孙媳妇回来了。
大家一听都夸她有福气,夸得王老太呵呵笑着。可是,现在这福气眼看又没了,王老太很担心。
4
女婿显然猜对了,女儿也不打算去娘家住,她急着要回城去,甚至准备包了车连夜回城。王老太听了更为不满了,她说,咋的,一晚上都住不下了?她眼圈红了,觉得女婿不去还情有可原,女儿不去实在是不应该,她擦着眼睛质问女儿,在那儿住了二十来年,怎么,现在住不下去了?
女儿看王老太哭,也有些急了,她告诉自己母亲,不是自己住不下去,是自己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住不了,儿子的女朋友从一下来就热得受不了,就嚷嚷着要回去。再说了,自己儿子半年不回来一趟,回来了,总要到小城的家中歇一夜吧,儿子从省城赶到小城就和自己一块儿来了老家,在家中一夜不睡,自己心中咋能过得去?儿子喜欢吃自己做的炒肉片,喜欢自己做的煎饼,如果没吃就走了,自己心里咋能过得去?因此,女儿想要带着儿子和儿子恋人连夜赶回去,好好做一顿饭让儿子尝尝。儿子明天下午要到省城上班,儿子的恋人是教师,更急迫,明天一早就要上课。
王老太听了女儿的话,彻底失望了。
不,应当说,她有些绝望了,她狠狠地说,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年,我就把土房扒了,盖成楼房。
女儿一愣,责备着说,妈你看你说的啥话?
王老太说,大家都不愿意去我那儿住一晚,不就是嫌我老了做饭脏,嫌土房子脏啊!王老太说着眼泪又流出来了,甚至有些抽咽,如一个小孩子一样。很多客人都停止说话望过来,女儿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连声劝着,妈,都看着呢,今天是喜事啊。
王老太抽咽着问,过去吃一顿饭行不,啊?
女儿仍担心着自己的儿子,仍想今天连夜赶回去,给自己儿子和儿子恋人做一顿好饭吃。她说,妈,不是我不去,是孩子们受不了热。
王老太不搭理这些,自顾自地说,我养了你二十多年,就换不来你去吃一顿饭啊?
女儿皱着眉仍不想去。王老太站起来,扔下一句话,你们不去,我就走了。
王老太知道这儿在办喜事,按照当地风俗,这儿应当充满喜庆热闹,在这儿哭不好,会让主家不高兴的。她在心中对自己说,你个老不死的可别流出眼泪啊,人家是结婚大喜,可不兴这样的。可是,她又忍不住要流泪,忍不住想哭。于是,她站起来快步向外走去,她要在哭出声之前就离开主家的房子。
王老太的表情,女儿显然发现了。
女儿忙站起来跟在后面,也快步走了出来,看见王老太一脸的鼻涕眼泪,她再次劝道,妈,别哭啊。大概为了引开王老太的注意,她悄声问王老太,和自己老公的妹夫家不搭弦不着调的,怎么也来赶这个礼啊。王老太知道女儿的心意,她七十五了,眼睛有些蒙,力气也不如以往了,可她并不糊涂,她也怕这时哭开了伤了女儿的面子,她也极力想把思维引开,于是告诉女儿,在接到女儿电话,知道他们全家要回来送礼时,她就想着来赶这个礼。
她说,小虎我还是年头见到的,你们我也是年头才看见的。
她长叹一声说,我来看一眼就好了,心里就轻松了。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忙转过身对女儿说,自己要走了,要回家了。说完,她弓着腰顺着小路向梁上走去,从六十多岁后,她的腰就一天天向前俯趴下去,快成为一张弓了。因此,走上坡路时,她的上身和坡道已经成为两条平行线了。翻过这道梁再下一个梁,接着过一条小河后,就是她的几间土房子,这几间土房很老了,已经四十多年了。她守着这几间土房,从三十多岁守起,那时,六个孩子又叫又闹一片热闹劲。可是,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老了,孩子们一个个远走他处,只有她和那几间老房子冷冷清清守在那儿。尤其最近几年,村里的人都一个个走了,在城里安了家,她的那几间老房子就更冷清了,她也就更冷清了,几乎一整天都很少遇见一个人,搭上一句话。
她走了一会儿,回头对女儿说,房子在啊,你们回家就有个家。
她对女儿说,娘在,你们走到哪儿都有人挂念啊!
说完,她沿着山路再次一步步向上走,看看要翻过梁了,女儿在下面喊:妈,明天我们去您那儿吃饭。已经走到山嘴的王老太身子一震,回过头来,阳光弱一些了,但仍热得蜇人。王老太点着头说,我望着你们啊。热风吹来,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5
女儿说到做到,第二天早晨十点左右,就带着老公,还有儿子和儿子的恋人来了。王老太的土房子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王老太也高兴得呵呵的,抱出女婿送的那个大西瓜。当时女儿女婿回来时,顾不得下车,车一停,西瓜一放就走了。王老太过了车路抱了西瓜回来,放在家里怕坏了,用井水浸着,一直等着女儿一家来吃。
现在,西瓜终于派上了用场。
女儿拿了刀将西瓜切开,用盘子盛了让王老太吃。王老太不吃,王老太喜欢看女儿女婿吃,喜欢看外孙和外孙媳妇吃。她坐在那儿看着,心中就感觉到甜滋滋的。女儿逼着她吃,她拿了一小块一边吃着一边忙开了,择菜,找鸡蛋。女儿也跟着忙起来,系上围裙,到了厨房里叮了咣当地切菜,吱吱啦啦地炒菜。
外孙和外孙媳妇在一块儿坐着,看着电视,叽里咕噜地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女婿由于前两天又累又热没睡好,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王老太面对这些,仿佛又回到了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回到儿女又闹又笑的时候,她的心中装得满满的都是幸福和满足,她对女儿说,你爹要活着会高兴坏的。她忙上忙下可又忙不出个名堂,所有活儿都让女儿包着干了,她转了几圈后又坐下来,呵呵地笑着,看着女儿忙碌着。
不一会儿,女儿就整出八个菜,红绿青紫地拿到桌子上摆好。
王老太提着一箱啤酒放在那儿,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开喝开了。
这时,一些饭苍蝇也聚拢来,在桌上四边飞舞着,不时地落在盤子边沿上,甚至落在菜上,扇动着翅膀。外孙的恋人停下了筷子,噘着唇指着苍蝇叫道,苍蝇,好脏啊!
王老太一惊,她一生从未感觉这些苍蝇有这会儿那样讨厌。这一刻,她真心希望世间没有这些苍蝇。她甚至希望,这些苍蝇能顾忌一下她的面子,等外孙媳妇吃完饭走了后才出现,到时就是再多一些也没什么。可是,苍蝇一点儿也不知道王老太心里的想法,仍四处飞舞着,嗡嗡地发出一片声儿。王老太惶惑中左右望望,看到一把大蒲扇,顿时有了办法,她拿了扇子在桌上扇起来。
女儿说,妈,吃菜啊!
王老太一笑,说自己没牙,咬不动。
她这一招果然见了效,桌上不见了苍蝇。大家动起筷子,又喝又吃又笑,一桌饭菜终于吃完,她流着汗放下扇子。她知道,女儿一家要走了,离开后又得半年后才回来。她看着女儿女婿拿了东西,看着外孙和外孙媳妇背了包走出门去。她愣愣也跟了出去,将女儿一家送过了门前的小河,送过了那条小路,送到了车路上。不一会儿,一辆公交车呜呜地驶来,摁出一片的喇叭声,车门打开,女儿一家急忙上车。就在外孙媳妇将要上车时,王老太急急忙忙赶过去,拿出一个两天前就准备好的红包塞给女孩。女孩打开,里面是一千元钱。
女儿见了说太重了,妈你一分钱也不知从哪儿来,怎么给那么重的红包?
外孙媳妇也不好意思收,拿了钱往王老太手里塞。王老太坚决不要,她说,这些不给自己亲人,难不成还带进土里?
她说时声音有些哽咽,大家互相望望,一时又不敢谦让了。车子要动了,当女儿最后一个上车的时候,王老太突然掏出自己房子的一把钥匙交给女儿,告诉女儿再回来时,自己如果不在家,就打开门进去坐一会儿,就等于看了一次妈。说到这儿,王老太的眼圈又红了。女儿忙劝母亲,放心,下次回来一定看你。
女儿怕母亲生气,接过钥匙装好了坐上车走了。
望着驶向远处的车,王老太眼睛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就那么望着,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女儿见面,女儿下次回来,很可能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因为,她已经检查出肝癌晚期,谁也没有告诉,藏在了心中。现在她心中轻松多了,她可以安然回家了,回到那几间四十多年的土房里,回到那几间曾装满儿女笑声的房子里,静静地等待死亡。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