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里住着老时光

■既禾

四九城里住着老时光

■既禾

摄影/糖衣 模特/馋宝宝爱吃吃吃

1

大三的寒假，我从读书的南方城市回到北京。行李箱还没放稳，就被父母“指派”到了爷爷家。

崇文门附近的老式居民楼里，大大小小的蛐蛐罐儿摆满了房间的角落，爷爷窝在沙发上，见我来了，一脸委屈地说：“宝贝孙女儿可回来了，看看你爷爷，被囚禁喽！”

他不知道，原本打算在广州实习的我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奶奶和保姆看不住这个倔老头，只能让他最喜欢的孙女儿亲自上阵。

“您呐，就好好歇上一阵子，等身体好了，孙女儿陪您一块儿玩虫儿。”我坐到他身边，拉起那双斗了几十年蛐蛐儿的手。爷爷患病后，那双手明显枯瘦了许多，一阵心疼扑面而来。

爷爷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人，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没有谁不喜爱撅着屁股斗蛐蛐儿，一斗几十年，上了瘾，就停不下来。家里人全当这是他茶余饭后的消遣，很少干涉。但不久前，他在蛐蛐场上突发脑血栓，亲戚朋友全都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控制住了病情，疗养一段时间后，除了走路不如从前利落，爷爷身体的其他地方尚无大碍。家人看爷爷渐渐恢复了精气神，这才松了一口气。哪料老头心里不肯安分，一颗老顽童的心，动辄蠢蠢欲动——想去找老友聊蛐蛐儿、斗蛐蛐儿。今天偷着去了趟花鸟鱼虫市场，明天跑去通州斗两局白虫，要么就抱着蛐蛐罐儿遛公园，逢着虫友便是几个小时地谈天说地……

彼时的我，正奔波在校园向社会过渡的交叉路上，家人本打算对我瞒着爷爷的病情，奈何后来说不过也看不住，只得唤我回家，陪爷爷完成病后康复。

2

爷爷总说，我是全家唯一懂他的人。

其实，与其说是懂他，不如说是因为他，我略微懂得了蛐蛐儿；又因为懂蛐蛐儿，才可以更好地陪伴他。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我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爱蛐蛐儿，爱选，爱养，爱斗，也爱说。潜移默化地，小小的我也对小小的虫儿产生了兴趣，每天缠着爷爷给我讲和蛐蛐儿有关的往事。

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北京，全是我难以想象的图景：四合院，老胡同，没有立交桥，也没有摩天楼，路不拥堵，车不摇号，一群小孩踩着黄昏逮蛐蛐儿，挥霍着最纯粹、最美好的岁月……

慢慢地，春风拂地，这座古老的城市早早地踏上了快车道，以天安门为中心的二环、三环、四环蔓延开去，国贸一期开门纳客，王府饭店、天伦王朝、凯宾斯基相继落成……从前的“四九城”，渐渐成了先锋的代言，批量地生产着繁华与梦想、欲望与挣扎。

当高楼拔地而起，小小的蛐蛐儿却无处遁形。玩家们开始“下山东”，寻找更多、更大、更好的蛐蛐儿。

当我长大些，每逢七八月虫季，便吵着和爷爷一起去齐鲁大地抓蛐蛐儿。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我蹦蹦跳跳，吓跑了蛐蛐儿，爷爷也不恼，只站在一旁看着我笑，夜风划过，头顶是我爱极了的星空。

从山东回来，人总要黑上一圈。可我顾不得休息，提着小板凳就和爷爷上“野场子”。所谓的“野场子”，打的都是“友谊赛”，一般没有赌注，但一只小小的蛐蛐儿，还是可以轻易撩拨起北京人的秉性，用爷爷的话说：“辛苦一回，到头来都为那一口‘气’，嘴上说的是传习下来的礼儿，心里却暗自较劲。”

“您今天肯定没拿好蛐蛐儿斗，差半口儿我就输给您了，让我捡便宜了！”

“哟，您谦虚了，您这虫儿，体格、牙口儿样样顶针儿，实至名归！”

事实上，输的人咬碎了牙往肚里子咽，立志来年“下山东”选好虫再斗。

我呢，往往在一旁替爷爷的蛐蛐儿紧张，赢了，被他高高地举起来；输了，就和他一起长长地叹气。当夕阳斜斜地洒下来，祖孙二人就踩着古城墙的影子回家，余晖把野草照得很亮，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时光。

3

一晃十几年，北京的地铁越跑越快，房价也扶摇直上，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变成了温婉妥帖的大姑娘，爷爷也由年轻气盛的小伙儿变成了身体孱弱的老头。

春节过后，拜年的亲友散去，家里又恢复了平静。最好的时日，我和爷爷在阳台上晒太阳，他卧在摇椅上，我坐着小小的板凳，和记忆中的午后那么像。

身旁的收音机里，主播正机械地读着新闻，我漫不经心地拿手机刷微博，却突然被一条短消息撞击了耳膜：“为实施功能疏解，加快推进人口调控与产业转型升级，十里河天娇文化城将在今年3月进行腾退……”

从龙潭湖到十里河，文玩市场沿袭着北京城的古老气质，也装下了一代老北京人的情怀和记忆。爷爷常常感慨，如今，真正玩蛐蛐儿的人越来越少，把蛐蛐儿当成赌场上一掷千金的工具的人却层出不穷。如今天娇文化城的腾退，不知又会带走什么。

我偷偷转头，看到爷爷微微眯着双眼，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我伸手关掉了收音机，像偷偷藏起了一个秘密。

我没想到的是，事实上，爷爷把一切都听在了耳中。当天下午，当奶奶和保姆出门买菜时，爷爷小孩子一般看向我，说：“小既，陪爷爷去趟十里河吧。”

我知道爷爷的身体尚未康复，不便行走太远，那目光却是不容拒绝的，苍老幽深的眸子里，是岁月留下来的浑浊，却泛着熠熠的星光。

我搀着爷爷走出了家门。

冬春之交的北京乍暖还寒，十里河也冷冷清清。市场已经着手腾退了，大大小小的摊位，曾经挤满了虫客打草看牙，蛐蛐儿捧在手心，如珍似宝，而如今，七零八落，像残兵败将铩羽而逃。

“走就走吧，反正现在的年轻人有电脑，谁还玩蛐蛐儿呀。文化？谁管你文化？咱们这些老家伙，自娱自乐吧，顾影自怜喽……”爷爷的老友拉长声音慨叹着。

站在一旁的爷爷一言未发，却突然伸手扶额，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4

爷爷再一次住进了医院，我焦躁地逡巡在医院的走廊里，直到爷爷缓缓地醒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眼泪大排大排地摔在地板上。

医生会诊时，我才知晓，对脑血栓病人来说，情绪很重要，忧郁会导致血管神经调节失常或者脑血管收缩，严重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苏醒之后的爷爷，久久地沉默着，眼睛盯着天花板，隔一会儿，便泛上一层泪。

家人猜测着，这是病症。只有我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我知道爷爷在想什么，那感觉就像电影《百鸟朝凤》里所表达的，当所有的繁华褪去，唢呐里吹的，是泣血的挣扎。

“把爷爷从前的虫友叫来，陪他聊聊天吧。”我小心翼翼地提出。

毫不意外，全是反对的声音，声声刺耳：“虫虫虫，若不是去十里河看虫，何至于又住进医院！”

我不忍心看爷爷的目光，笃定地走出医院，花了足足两天，四下奔波，找来了爷爷的老友，顶着家人的反对，办了一场“虫友会”。

我把爷爷最喜爱的虫的照片统统打印出来，贴满病房；把爷爷最珍爱的蛐蛐罐儿放在床头，曾经用最上乘的工艺烧制的；然后一群老头儿围坐在床边，说起了曾经的光辉岁月——年纪最大的那位兴致最高：“老陆呀，你赶紧好，等你走道儿利落了，咱再去趟黑风口，我去年在那儿花30块收了条虫儿，赢了他许局长3万块的，你说说，如果不是在虫场，咱老百姓什么时候可以赢他？”

“想当年，我那可是条难得的漂亮的青衣白麻，小寿星头，黑面骨头大白牙，青翅包身，有几个能比的？”耄耋之年的老徐，讲起自己的得意“大将”，两眼放光。

“你那算得了什么？”一旁的老马眯着眼睛，手搭在耳朵上，摇头晃脑，“嘿，我那虫儿叫起来更厉害，跟打雷一样，‘哐啷啷哐啷啷’……”

病床上的爷爷蓦然露出了笑意，眼角依然闪烁着泪光，却如星火可燎原。

我知道，那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5

爷爷出院后，我的假期也临近尾声。大三下学期，是学院统一要求的实习期，为了陪爷爷，我临时把实习单位从广州换成了北京，这样我便有大把的时间，留在最好的城，陪最亲爱的人。

那段时间，正值内心的兵荒马乱，读研还是就业，安稳还是漂泊，诸多不确定，所以在听爷爷说蛐蛐儿时，我也常常心不在焉。

那天，爷爷像宝贝似的打理着自己的蛐蛐罐儿，我在一旁，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感到自己像是站在雾霾的街头，隐约中看红灯变绿，绿灯变红，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爷爷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不紧不慢，意味深长：“这斗蛐蛐儿呀，不能光想着输赢，只要你是好蛐蛐儿，就能有自己的荣光。”

我空茫着目光回头，像在寻找某种力量。

爷爷告诉我，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赌性，玩蛐蛐儿实际上也是赌，也要看运气。“但是斗蛐蛐儿的乐趣远远大于玩麻将、纸牌。你知道为什么吗？”爷爷眉眼含笑，“因为蛐蛐儿啊，从选到养，从养到斗，倾注了你太多的心血，这样的收获，有分量。”

叛逆的年纪，最反感说教和大道理，爷爷的话，却被我一字一句地存放到心里去，我浮躁了许久的心竟然难得地平静了下来。

一只通体强健的蛐蛐儿，战绩总归不会太差。

在北京的实习尚未结束，我意外地接到了南方一家心仪已久的媒体的录用通知。我站在阳台上，回看了一眼走路依旧有些蹒跚的爷爷，低声回复对方：“不好意思，我的时间安排临时有变。”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颤巍巍地卧在摇椅上，然后说：“年轻人就要闯天涯，总陪爷爷玩蛐蛐儿哪成啊。”他孩子气地拍了拍胸脯，“放心吧，爷爷身体棒着呢。”

犹豫了许久，我最终还是决定南下。我不愿意放弃更好的机会，跃跃欲试地想要成为一只好蛐蛐儿，野心挤满脑袋，以至于感觉不到爷爷声音中的异常。

6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年的夏天，爷爷再次住进了医院，并面对从未有过的严重病情。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这一次，家人没有瞒我。

电话里，妈妈说，爷爷要和我说话。老人声音微弱地清点着：“蛐蛐罐儿、水槽儿、标本……这些宝贝呀，爷爷全留给你。”

我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颤抖着手，颤抖着声音：“我不要！我一个也不要！您自己留着，等病好了，咱还一块儿‘下山东’呢！”

“百日虫有百日，爷爷恐怕撑不住那么久啦。”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咱啊，不哭……”

电话被仓促挂断。

我订了当天的机票，飞奔着穿过首都国际机场里的人潮。这座城市依旧典雅厚重，带着皇城的傲气，却突然间千里冰封。

我终究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整个人麻木着送走了爷爷，从殡仪馆出来的一刹那，我仿佛认不清整个世界了。

失去了你，整个北京城变得那么冷，醒也冷，梦也冷，晴也冷，雨也冷。

我学着你的模样，挺直脊梁，目不斜视地走路。我去了你曾斗蛐蛐儿的公园，也到了你最爱散步的北海，酒吧里传出少年清朗的歌声。我想，你一定不喜欢这样的低沉，还是回家吧。

老旧的居民楼，标注着岁月走过的痕迹，穿越时空的长梦没有隐匿，房间里，那些精致的蛐蛐罐儿，被码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