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开始里都住着一位天使

叶倾城

有一句话，我年轻时候读到过，一直难以忘记，叫作“每一个开始里都住着一位天使”。偶尔向朋友提及，他眼前一亮，说：这句话可以总结他的半生。

他曾是村里唯一杀出血路、要去城里读高中的孩子。暑假里，他会沿着小路在村里逛一圈：苹果正在渐渐成熟，小麦越来越饱满，去年飞走的乌鸫现在还没回来……要离开亲近的一草一木，去全然陌生的环境，还年少的他，无限害怕。

能交到知心朋友吗？在他的想象中，城里同学们出身非富即贵，一定会看不起他的，被欺负怎么办？功课太难跟不上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其实，可以去镇上读呀，近很多，还有初中同学。甚至，可以像那些失学的同学一样，就去隔壁的伐木厂做事。伐木厂里每位叔叔伯伯他都认识，他们每天做一样的事，刨木屑散发着一样的清香味道，这多么让人安心。

大家都说：去城里意味着新的开始。但噩梦也会有一个开始，眼前的，真的是黄金路途吗？快开学了，老师为他补最后一节课，临出门时，意味深长地说：“记住，每个开始里都住着一位天使。”

这句話，他是慢慢懂得的。天使潜移默化地改变他的口音，他的见识，他的胸怀与看问题的角度。他从前只懂得村里的善与恶，现在也知道一点城里的事了。曾经遇到争端，激烈地想占据一席之地，想斗个输赢，现在却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透彻，因之有了悲悯。

天使还给他带来了一生的友情，不再是光屁股玩泥巴，而是知识的碰撞、性格的契合，一同激情燃烧过，喝过酒，打过架，爱慕过同一个女子。

有时候，天使看上去也很像魔鬼，黑袍后面饱是偏见的老师，是同学间既微秒又直接的世态炎凉，是外面世界的酸雨咸风，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他以为自己捱不过去了……

他之后又有过无数次的开始：到更大的城市读大学；从象牙塔里被一脚踹到社会上，从尘埃里一步步往上爬；第一次失业，之后一年内换了五家公司；恋爱到下定决心要结婚……

最悲伤的开始是那一年：他破产、被多年好友出卖、妻子也冷静地向他提出离婚分产，人近中年，一无所有，除了遍体鳞伤。重新起步非常困难，他只是往前走，终于，云开，看到淡淡的日光。才知道，天使从未离开，在每一个他的选择里都给了助力。

朋友的故事，很有代表性。

每年9月之后，我总会收到大量的读者来信，在诉说“不想开始，不想长大，不想改变”。我理解所有人的不适应。陌生带来恐惧，让人不敢向前，想缩回去，矮下去，甚至重回婴儿时代，毕竟，自己走路哪有被抱在怀里舒服。但，即使想做巨婴，首先生理上就实现不了，身量不断长高，去年的衣服已经套不进，那么，以前的少年心真能撑一辈子吗？

许多人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有时候，却必须忘尽初心，不求始终。不问曾经想得到什么，只是活在当下；不问终点在哪里，上路了再说。错了怎么办？也没什么，就像在高速路上下错了出口，无非就是想办法再绕回去，只要向前，就能一点点靠近幸福。

某种意义上，人生就像玩电子游戏，每过一关，大BOSS就更难打一些——但你想永远停留在第一关吗？还是快快乐乐结束掉每一关，再勇敢地开始下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