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的日子
2017-08-30蒋方舟
蒋方舟
开始减肥之后,我的人生就走入“吃”的迷宫,再也出不来了。
一方面每天在日历上给自己下残忍的指令:“从今天起吃一周黄瓜。”“吃淀粉你就死定了。”“从明天起连苹果都不能吃了,只能喝水。”每天嘴里淡出鸟来;另一方面,又狂热地四处寻觅描写食物的文章段落,任何一点关于滋味的形容对我来说都刺激强烈,就连看到《红楼梦》里描写迎春“鼻腻鹅脂”都忍不住流口水,诗词里有“红酥手”,我馋道:“是下酒菜吗?”
食物描写到了极致,是能让饥饿的人觉得胃部受到猛烈击打的。我总是捂着空荡疼痛的大胃袋入睡。睡前,吧嗒着嘴怀念着童年的食物,希望能梦回那一段百无忌吃的时候。
所有目睹我成长的亲人都说,我最爱吃的菜是粉蒸肉。每年过节,全部的亲戚都会到我的一个伯伯家里聚餐。伯伯善于做肉,一桌的食物里一般只有几道素菜——是专供忆苦思甜的,其他全是各种他们小时候垂涎而不得的大鱼大肉。每当吃到中场,主厨的伯伯就端出一锅用豆腐乳的汁儿蒸得梅红粉白的粉蒸肉,放到我面前,并且向全桌人宣布这是我最爱吃的菜。
我被鼓励着多吃肥肉,为了显示自己的识相懂事,我索性夹掉所有的瘦肉,只吃大块大块白花花的大肥肉。众亲戚看到我完成了他们的童年梦想,总是发出一片惊叹和唏嘘的夸奖声。在啧啧声中,我愈发头脑发热得意忘形,最后停嘴一般都是被我爸妈惊恐地强制把肉端走——亲戚们纷纷表示不满:“让她吃,让她吃。”我也犟头犟脑地跟着起哄:“让我吃,让我吃。”酒桌上别人都炫耀着自己的酒量,我炫耀着自己吃过量胆固醇的能力。
其实,面对那一大搪瓷锅的粉蒸肥肉,吃到第六七块的时候,我自己也有发腻恶心的感觉。吃肥肉的表演带来的虚荣心满足感,远远大过味蕾上的致命吸引。
而我吃过的真正好吃的肥肉,是在绍兴吃的梅菜扣肉。
肥肉和梅干菜夹在小馒头里,一口下肚,身上每一根脉络就觉得瞬间得到温柔抚摸。我一个人可以吃一大盘,觉得食物顶到咽喉了,站起来跳跳脚再接着吃。我在绍兴的一个星期每顿一定要有这道菜,每次吃都有醍醐灌顶的幸福感,吃了二十几顿竟然没有生腻,临走时还对这道菜恋恋不舍。
吃肥肉对我来说,已经是“知逝者之不可追”了。我减肥之后,总是在开饭前向全桌宣布“不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为了防止饭桌上被人劝肉。
我忽然对这种每一口咀嚼都换算成糖分、脂肪、胆固醇、碳水化合物以及卡路里的日子觉得沮丧。大口吃肉的日子,它已经沦为年少轻狂的童年回忆了吗?我已經沦为只能羡慕嫉妒地怂恿饭桌上的孩子大口吃肥肉的中年亲戚们了吗?
减肥满一个月的日子,我为了庆祝,去了一家眉州餐馆,我没看菜单直接点了东坡肉。盖子缓缓打开,我却觉得它没有我记忆中的肥肉那么震撼。肥肉最大的美感,就在于它刚刚上桌时候颤颤巍巍的美姿美态,我欣赏了一会儿它娇羞的颤抖,然后两三大口把它吃掉。
在经过了很多很多的岁月之后,我终于久违地再次吃得像个少年。我一边吃一边半发泄半自我劝慰恶狠狠地想:“吃是罪,但不吃是原罪。”
(李红军摘自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