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面
2017-08-26陈志宏
银丝挂面是悄然伸展在江南风里的玉须,冲天幽香香透乡野,满村尽闪银白光。
一碗清淡暖人胃,一生回味暖人心,挂面给江南人由胃至心的舒展和惬意。
中国饮食版图,“南米北面”,堪称经典。但也有特例,比如东北五常大米,与南方大米相比,毫不逊色,令北人吃到香喷喷的米饭;再比如江南的挂面,北国风味的主食,丰富了南人的滋味。
南北交融好处多,天下美食交汇,身处一城,隐居一地,亦可吃遍世上美味。
江南面早在唐代就显其踪,银丝一般晶莹剔透,纤细如丝,人称“须面”,及至元朝,“挂面”一词诞生,江南人口耳相传,传袭至今。
面与小麦相连,密不可分,一个是皮一个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家住江南烟雨里,只是近年不见麦苗青、麦秆黄。记得小时候,麦是村里寻常物,山林里,见缝种麦,由绿而黄,由软而硬,长势喜人。
秋风起,白雾升,母亲就会在嘴里唠叨“九油十麦”,提醒自己九月该去种油菜,十月要播麦种。
冬来麦苗青青,不识庄稼的人会感叹:“这是谁家的韭菜,长得真好呀!”
农人会在一旁纠正:“这哪是什么韭菜,麦苗哦!”
冬去了春又来,麦青了又黄。
赶在江南梅雨来临之前,人们要抢收麦子。
记得小时候,做农活最开心的便是跟母亲一起去山地里收麦。麦田是旱地,树林环绕,鸟雀啁啾,风不冷不热,温和又慈祥,像抚摸婴儿的母亲的手。稻田则不同,拖泥带水,深一脚,浅一脚,甚是艰难,还没有躲荫处。麦地,可以玩耍,累了,还可以钻进山林,休息乘凉。
对我来说,开镰刈麦是乐,挥刀割稻是愁。
小麦收回家,被碾成粉,拉成面,晾在风中,千里江南,便有了浓郁的面香。
拉挂面是个累活,更是技术活,看似简单,实则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辛苦和无奈。
半夜三更起床,給面粉兑水、撒盐,揉面,发面。天刚有些亮,将发好的面捏成长条,再裹在两根小竹棍上,一拉,再拉,直到拉成一条细长的线,再将竹棍安插在晾架上,用以固定。一架插满,移出室外,风吹日晒等晾干。
若逢阴雨,劳神费力,苦累多时也无功,还浪费面粉。
做挂面的师傅和所有农人一样,靠天吃饭。他们对天气的敏感异乎寻常,渐渐有了预报天气的能力。太阳不够辣,风不够有劲,他们宁愿不出工,挂面干燥不了,成品就大打折扣。
有次见做面师傅在阴天晾面,不禁打听其中原委。师傅说:“有时候,有风就可以晾干,有时有太阳也不一定能成。这说不到的,全凭感觉。”
这么说来,使挂面干燥的,不全是太阳,也有风的功劳呢。
等晾干了,收上案板,掐头去尾,一刀切一段,再用纸一包,一筒江南面,才算大功告成,可以出坊,出售。
小时候,经常能看到挂面包装纸上粘贴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纸,那是喜庆的代名词,频频出现在娶亲嫁女造屋上梁等各式喜事场面上。
挂面不只是面,还是喜庆、祝福和情义。
偶有客人来,主人最热情的招待,就是下碗面条,用肉丝或者打四个鸡蛋。
在我小时候,谁女儿即将出嫁,家家户户都会给她送碗挂面,面里藏四个鸡蛋,及至女子出嫁那天,便可以到喜宴上喝杯甜酒,沾沾喜气。我有三个姐姐,每逢姐姐出嫁,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面条。
老人做寿,孩子庆生,家里都会煮一大锅挂面,挑到碗里,挨家挨户给人送去。一碗长寿面,是温热的人情,大写的风俗。
一筒挂面,一份心意;挂面在手,挂念在心。
最妙的是,江南面还有治感冒的神奇功效。哪家有孩子因风寒患感冒,不必打针吃药,大人煮一碗清汤挂面,不滴油,不放盐,只撒一点姜葱蒜,趁热吃下,连汤一起喝,然后,钻被窝发一身汗,第二天起来,感冒就不翼而飞了。
你别不信,屡试不爽,说来甚是神奇。
那年寒假,带女儿去杭州,坐在百年奎元馆里吃一碗江南面,那大大的海碗,足足的味道,让我过了一把挂面瘾。
江南不只有烟雨,更有一碗银丝挂面,无须加盐,只撒葱花,于是,白里透绿,恰似莺啼千里,风情万种。
一碗江南面,如意又顺心。
一面之缘,一生依恋。
有人专门为江南面撰写了一副对联:三碗两碗碗碗如意,千条万条条条顺心。
不用说,您也应该猜得出横批了——
江南面好。
创作谈
江南风好挂面香
江南不只有烟雨,更有好风物。
对我来说,江南是一座永不枯竭的富矿。读江南,写江南,发现江南之美,写身边的风物,已然成了一种习惯。
从2008年春写第一篇关于江南的文章至今,屈指算来,已近10年,出了十几篇,年均两篇的低产量,却也汇聚成“我的江南”。我这江南系列散文,都是三字标题,是我目前最满意的文字之一。
这篇《江南面》,是我鸡年正月在老家突发的灵感。过年吃面,正月喜气,人人都在拜年,就有师傅在冷春风里,晾晒挂面了。
站在一架挂面前,我这么想着,《江南面》就在腹内打草稿了。搜寻儿时的记忆,用文字呈现挂面之味,是本文的创作目的。
面是北方美食,为何会在南方出现?为了解开这一谜团,所以用了不少篇幅写江南种麦收麦,然后,才自然地过渡到做挂面。
重点不是做面,而是挂面如何好吃,如何带着义气和喜气畅行江南大地,以及吃挂面可治好感冒等细节。这些细节新鲜又神奇,想来该是吸引人的精妙之笔。
全文用“江南面好”来结尾,得益于2015年寒假带女儿去杭州旅游在一家面馆看到的对联。那副对联,真的妙趣横生。
写风光不易,写风物难,因为很难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为了避免单纯地展示风光、机械地演示风物,我在此文中,努力加入自己的回忆,恰当地让自己置身其中,像导演指挥一切,像导游引导游客的目光。
特别是行将收束全文之际,我把自己在杭州所见以故事的形式展现,是想让文章显得更加灵活生动。
陈志宏,江西东乡人,《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等杂志签约作家,南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担任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中小学实效性阅读与写作教学策略研究”文学专家,“江南系列”散文入选长春、武汉等多地中考语文现代文阅读题。出版了《人生三道茶》《爱到极处成陌生》《没有爱到不了的地方》《幸福就在抬头间》等作品集10余部。曾获第二届滕王阁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