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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

2017-08-25田鑫

伊犁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豹纹流浪者鸽子

田鑫

推销者

說不清楚横幅和聚集的人群意味着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广场上从来都不缺横幅和人群,而横幅上的文字和人群的表情,一个时代又有着一个时代的特点,从不雷同。

那些白底黑字的抗议横幅,已经演变成五花八门的广告牌,引人向上的标语也变成了“零首付买手机,享超级大优惠”、“看不孕不育,到某某医院”等极具诱惑力和引导性的广告语。曾经拉着横幅振臂高呼的青年,早已被写进了历史书里,他们的激情和责任永远留在过去。

现在,广场上的青年们,一头扎进手机里,把庞杂的现实社会放在脑后,沉迷于手机游戏和网上聊天,他们费尽心思问女网友要照片,围观明星们的绯闻,窥探陌陌上有意无意放出来的隐私。中年人大多翻一本以某某男儿为书名的杂志,每一页都有如何取悦另一半的秘籍,那些专业的泌尿科医生似乎不用望闻问切,听你说话的语气看你走路的姿势甚至通过你看杂志的表情就能判断你是否有美满的夜生活。老年人斜着头瘫坐在小马扎上,睡得深沉,固定的姿势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动静结合,偶尔也会猛一下子惊醒,头斜向另一边又很快闭上眼睛,嘴里咕哝着,疑心在说梦话。

一群年轻人很快就打破了这沉闷,他们三下五除二在广场一角搭建起一个小舞台,横幅上只有几个意图很明白的字:充话费免费送手机。音响开启,就听见一万匹马从草原上奔腾而过,穿过女歌手高亢的嗓音,降落在广场。玩手机的青年,看医疗杂志的中年人,睡觉的老年人抬起头来,顺着声音看,那声音好像有磁性,很快就把人吸引了过去。一个穿着豹纹短裤的女子拿起话筒喊:中国xx公司免费宣传,你不用掏一分钱,就能拿走手纸、牙刷、金项链……

她说着就扬起手中的一把牙刷,牙刷落地,原本坐着的人们刷一下子起身,向豹纹女靠近。很快,舞台下就挤满了人,整个广场上的人都汇集到一起,这让豹纹女很是兴奋,嗓音提高八度,并加快了扔小礼品的速度。一把牙刷被捡拾干净,又有几包手纸落下来,人群随着豹纹女手的方向伏倒又站直。我想起来当年的广场,也是一个人手一挥,一群人响应,整个广场为之沸腾。

沸腾过后,豹纹女发完了小礼品,开始摆弄金项链,台下的人只要买一款手机就能拿到一条纯金项链,这是一款充电一小时使用十五天的手机,似乎具备所有智能手机拥有的功能,同时还有一半手机若没有的功能。智能手机不要钱,但一次性要缴纳3000元话费,每月还会定期返还,听上去真的很划算。

有人摸摸口袋,手拿出来又举得很高,等着小礼品被扔下来。有人摸摸口袋,掏出一张卡,很痛快就刷了,拿到了手机和金项链。因此,他在人群中就显得如此独特,别人都是两手空空举着,他一手拿项链,一手拿手机。台上的豹纹女拿他做例子,一会工夫,好几个人心动了。第一个刷卡的人一直等到人群都散了,才把手机和项链还给豹纹女,然后几个人悄悄躲在小舞台后面数钱。

舞台很快就被拆除了,豹纹女和他的伙伴们消失在人群中,他们把人聚集过去的地方空出好大一块。人群散了很久,我还盯着那块空地看。才发现,那些推销者抓起小礼品撒向人群的时候,就像渔民抓起渔网撒进了河面。

广场

临街的店铺,大音响放出来的音乐此起彼伏,你只能听清楚离你最近的究竟在唱啥。“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突然觉得,只有这一句和看到的此情此景最相匹配。你看,手拉着手的情侣,经常会和一手把手机顶在耳朵上一手擦着眼泪的女孩子擦肩而过,带着背着包穷游的小伙子弯下腰把一块钱硬币放进穿着校服跪在路边的求助者眼前的纸盒里。表面上看,此刻出现的每一个人都跟另一个人没有关联,其实他们已经以恰好相同或者正好相反的情绪与经历,完成了面对面的遇见和背对背的分离。

广场周边的空气中噪音和各种香味饱和,弥散出来的是让人恍惚或者激动的情绪。商业像广场这件衣服上臃肿的虱子,让人痒痒的,却抓不住,或者抓住了,使劲一摁,也只是一声闷响以后看到少量的血和干瘪的尸体。这个蹩脚的比喻,如果无法清楚表达我的意思的话,地面上散落的宣传彩页,推销者手里的气球和标语,墙面上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或许能让你明白一些什么,商业的繁华背后是散落一地的落寞,获利的永远是少数人,为资本付出的多数人就像扔在地上的物品,消费过后成了无用之物。

等到夜深人静人群散尽的时候你再来广场看,白天的繁华褪尽,一切变得真实起来,躺在自动取款机前睡觉的那个人的鼾声和抱着广告牌的醉鬼呕吐出来的污秽物是真的,监控镜头下缩着脖子经过的年轻人脸上的苍白和哈欠是真的,穿丝袜的少女廉价的脂粉和晚上是真的,开车巡逻的保安发黑的眼角也是真的……白天所有的呐喊和叫嚷,都找不到踪迹,就像虱子吃饱躲进衣服的褶皱里。我突然觉得广场周边的一切是虚无的,只有广场和广场这个词四平八稳,待在原处不动。

老式城门朱红色的墙上能看到斑驳的裂纹,路灯一整夜都照着这些一年中会刷好几层漆的墙皮,却得不到一点回应,只有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对着墙褪下裤子之后,墙面才会有一阵潮红,显得平静又不知廉耻。站了多少年了,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没见过,什么样的大场面没经历过,它们早习惯了这城市的纷繁多变,也早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处世哲学,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站着站着就突然坍塌了。一座光鲜亮丽的城市,有时候就需要一两座带点古意,又方便贴狗皮膏药广告的城墙,就像一个国家需要用流浪者来反衬少数人拥有的美好生活一样。

拍照者

我一直想不明白,在拿起手机就能当摄影师的年代里,广场上为何还存留着那么多的照相者。离他们不远处的算命先生,因为掌握着极少数人精通的周易八卦知识所以才有市场,烤烧烤的年轻夫妇用劣质的油和小作坊制作的香肠满足了饥饿者的味蕾所以他们有市场,黑车司机因为巧妙地打了出租车司机的擦边球每天有生意。而与他们相比较,广场上拿着相机吆喝的人,显然就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人们对他们的需求也并不是很高。

但是他们却一直活跃在广场上,我去北京,天安门前有他们的身影;我在上海,东方之珠下面也有他们的身影。我曾去过的大大小小的小县城,也能看到他们穿梭在人群中。虽然镜头前面的背景不一样,但是这个职业带给人们的记忆是一致的,每个曾站在广场上让人拍照的人家里,肯定有一两张由拍照者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谈不上构图,也没有恰到好处的光影,有时候镜头甚至都是倾斜着的。反复出现在他们镜头里的大多是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一角,比如南门广场南薰楼上的画像,火车站广场上具有设计感的雕塑和城市名称,公园小广场里的雷锋像……不一而足,取景框里林林总总的内容,大多只具有“到此一游”的意味。

“到此一游”或许就是照相者存在的理由。以火车站站前广场为例,这里的人流以出口和入口为起点,呈辐射状,每一个从出口走出来的人涌向一条可能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未知旅途,每一个从入口进去的人拿着一张标注准确位置的火车票踏上未知的旅途。他们短暂停留在广场上,迷茫、等待、相逢、欣喜……在广场上完成离散和相聚……我们无法一一记住这些表情,只有照相机,可以完整记录一个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只有广场上那些抱着相机张罗生意的照相者,懂得如何呈现一个人的好心情。

有一年我去北京,一个人到天安门广场晃荡,第一次进京看到啥都觉得激动。我拍下广场上啄食的麻雀,拍下迎风招展的旗帜,拍下敬礼的卫兵。可是想给自己拍一张照片手里的苹果手机明显使不上劲,我无法一个人完成和一座广场的合影,天安门的一角,纪念碑的一角,排队人群的一角……自拍之后都无法让第一次来这里的我满意。

这时候就有照相者走过来,他们说价格合适,洗印速度快,技术专业。但是我始终对照相者持有怀疑态度,我摆手并离开他们,然后让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给我拍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上,我的位置和天安门的位置恰到好处,经过后期处理的光,也正好烘托出广场的伟岸和我的敬仰之情。我特意在朋友圈晒了这张照片,但是一段时间之后,再看这张合影,总觉得别扭。这时候才后悔,如果让那些照相者给我拍一张的话,效果肯定不一样。

鸽子

一个异乡人到了城市,第一件事是学会普通话,这就需要他先暂时忘记自己的母语,把说惯了方言的舌头捋直,随时准备流利地和别人交流,以习惯城市的秩序。鸽子也一样,它们甚至比人更快地掌握了向这座城市讨巧的方式,并且正在努力让自己变成广场上最招人喜欢的群体。

在广场上,它们不用飞到杂草丛里寻找食物,也不用和麻雀们一起担心举起来瞄准自己的弹弓。它们双翼交叉,如果动用一下想象力,你会觉得那是一群身穿燕尾服的绅士,而不是一群傻乎乎的鸽子。

很明显,它们与众不同,这让我一度怀疑看到的是不是错觉。我在村庄里见过那些狡猾的鸽子,它们表面上看笨笨的,一颗小小的头不时转动,警惕而敏感,因此想抓住它们就没那么容易。

我们把一把新鲜的玉米扔在空旷的院子里,把一根绳子绑在半截木棍上,木棍顶住一个破旧的筛子,就等着鸽子落下来,每次等来的只有叽叽喳喳的麻雀。麻雀不好养,又没多少肉,总被我们嫌弃。

現在,一群鸽子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有人靠近,它们抬起头,眼珠子盯着对方的手,直到一块钱一包的鸽子食被撒在地上,才将眼珠子从人身上移开。它们吃得慢悠悠的,也不担心被突然伸出来的手抓住。它们似乎还喜欢被抓住,有人将鸽子食撒在手心,引导它们走到手上,等鸽子一步一步完成人所希望的步骤后,就会看见有人举着一只鸽子,像个杂技演员一样。

鸽子显然是把自己和麻雀等鸟类分离出来了,而试图和鹦鹉、鹩哥这些笼子里的宠物们站到一起,事实上,它们现在的状态已经很像宠物了,只不过需要取悦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个又一个,有时候是小孩,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傻乎乎发笑的疯子。肉嘟嘟的鸽子们,完全能应付靠近它们的人,它们已经对人完全放松了警惕,一双手迅速伸过来,它们起飞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流浪者

每一个整天睡在广场上的人都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他们不挑剔睡觉环境,只要遮风挡雨就可以,凸出来的半截房檐,遮住凉飕飕的秋风,超市二十四小时运转的中央空调外挂机,热乎乎的挡住丝丝寒意,他们躺在广场上一个角落,以地为席,用身体在大地上写诗;以天为被,笑嘻嘻面对这惨淡的人生。其实,我怀疑惨淡这个词是否准确,你看他们睡着的脸,看不出一丝疲惫,很享受一样。

每一个在广场上的脱光衣服的人都是可爱的艺术家。他们会毫无征兆把自己剥玉米一样剥光,身上的旧伤,每一道都有一段合理的寓意,凹下去的胸膛黄沙一般贫瘠,黑乎乎的生殖器,又恰到好处地证明了自己的桀骜不驯和对生活的无力。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人心怀鬼胎,却只有一个人敢把自己赤裸裸呈现给大家。所以,看热闹的人中,有人面露羞涩,有人惊恐不安,有人暗自欣喜,我相信这些人当中,一定有人是佩服他们的,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脱光,是件要下很大决心的事,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到的。

每一个站在广场上歌唱的人都是优秀的歌手,他们唱“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一股看破红尘对死毫不畏惧的架势,我的感动油然而生;他们又唱“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又是一股迷恋人世忧伤满怀的感觉,突然有些心疼他们。

我实在想不出来更好的句子来比喻这些广场上的流浪者,我说出口的三个蹩脚的排比句也毫无力量。我深知,只有广场真正懂得流浪者,也只有广场才有资格揣摩流浪者的心思。同样,流浪者对广场最有发言权,也最清楚广场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广场只不过是一个热闹的辗转停留之地,一个去别处而经过的所在,在流浪者眼里,广场却是可以放心赤裸、酣睡、歌唱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们,他们随时可以对着一个电线杆撒尿,也随时可以将手伸进一个垃圾桶的内部翻捡,只要愿意,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是一张床随时缓解疲惫。

这里的一切又都不属于他们,城市管理者会让他们把褪下来的裤子重新穿上,禁止用歌声吸引人群围观,禁止打捞垃圾桶里属于公共物品的垃圾,他们把能睡觉的地方用栅栏围起来,种上花花草草,把尿迹斑斑的墙刷了一遍又一遍。不过,流浪者不恼,他们若无其事地从被禁止的地方移动到尚未被禁止的地方,然后接着赤裸、酣睡和歌唱,好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可疑物

对这个世界保持警惕,得先从怀疑各种可疑物品开始……

我百无聊赖,坐在离路不远的栏杆上。这样就能很清楚地看清楚每一个从街道上进入广场的人,我双眼紧盯着对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或者有意思的人。我确定,那个第十四个从我身边走过去的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香味是可疑的,虽然她走得很快,我还是闻到了一种来自某种花体内的香味,一个女人有着花一样的芬芳,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更何况她走得如此匆忙。但是这一切没有答案,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她就消失在了人群中。我为此懊恼,但毫无办法,这个女人一定有故事。

我看着她走远,扭过头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摄像头直直对着我,它可疑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从上到下看一个女人的全过程让它看得一清二楚,这让我怀疑它的背后坐着的那些人是不是天生的偷窥者。我调整了站姿,把刚伸进鼻孔的指头拿出来。那些坐在摄像头背后的人,一定看到我盯着第十四个从我面前经过的女人看的全过程,他们肯定也多看了那女人几眼,但是他们闻不到那种来自花体内的香气,也闹不清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这可疑的摄像头,也有监控不到的时候。

我对处于监控之下的广场保持怀疑态度。摊贩十块钱四斤的橘子有些让人不放心,它们疲软,像一个人到了暮年,但是在阳光下又是那么光泽鲜艳。有一种被叫做蜡的东西,据说用在水果上就像化妆品用在了人的皮肤上一样。我担心这看起来饱满的橘子,剥开之后会有虫子,至少它们已经干瘪,有了暮年应该有的斑纹,吃起来肯定生涩。我不想吃橘子,准备买一瓶水解决我口渴的问题。可是,康师傅变成了康帅傅,雪碧变身为雷碧……我更不敢喝了,索性渴着。

身后的红灯变绿,车辆嗖嗖嗖就过去了。这时候一声急促的猛烈的刹车声,在砰一声之后戛然而止,两辆车相向而撞。车上的人下来,手抖着打电话,好像拨通一串号码就能让车祸倒带一样退回去,这下有好戏看了,一堆人围过来。可是让大家失落了,不一会交警来了,确认司机信息、拍照、录口供、确认事故原因、下认定单……一切行云流水,我没看见两个司机对彼此的歉意,也没看见我想要的争吵和对峙。保险公司也来了,确认司机信息、拍照、录口供、确认事故原因、下认定单……一切又行云流水,我没看见两个司机彼此的懊恼,也没看见任何的不满。他们处理起交通事故来是如此轻松,害得围观者一阵紧张。处理完事故,两个车主各自启动朝各自的方向驶去,围观的人站在原地若有所失。

这一切因为不正常而显得可疑,难道发生车祸就不应该吵一架么?心爱的车被撞打一架都不为过吧?可是,这两者竟然从未发生,我怀疑我遇到的是一场以刺激为前戏的交易,而不是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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