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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信

2017-08-25钱红莉

伊犁河 2017年4期

钱红莉

H君:

我坐在阳台,在阳光里给你写信。一个朋友说,手足冰凉的人要多晒太阳,尤其晒后背。

坚持晒了几日,感受不同。春阳和煦,越晒越暖和,后背起了汗意,人也安静下来。有时什么也不做,只专心晒,仿佛要盹过去,古人修禅莫非如此?

冬天的太阳要到正午才会暖和起来,小时候喜欢靠在背风的稻草垛旁晒太阳,妇女们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絮话……不时拿针在头上荡一荡,头发棵里冒油,针涩得很,擦了一点油,自然顺滑些,极易穿过厚鞋底……那时候的日子缓慢,贫乏,却感觉不到痛苦焦虑。只要有太阳,都是好日子——人的幸福感源于减少欲望,自足,必然常乐。

童年时代的乡村时光常常来到现世,思之慰藉。

昨天,把家里所有的植物全部搬到露台上。暖气停了,夜里,人体不太适应,像居在冰箱里,冻簌簌的冷。春天的冷,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冷,身体各部件格外瑟瑟。

露台上空出许多花盆,长满野草,许多叫不出名字,还是拔掉了。做手工活,一做,便上瘾,根本停不下来,阳光晒在后背,暖和,仿佛有寒湿气自体内渗出……腊梅的花全部落了,几天不见,径直长出新叶,芽尖尖宛如太平雀舌,望之,毛茸茸的柔嫩,真想摘几朵泡茶。

石榴树也萌芽了,紫水晶一样的色泽,芝麻粒那么点大的叶子,布满所有的枝条。柑橘长得太高,花盆显然盛不下它了。每到春来,叶子上总是生一种肥大的青虫,每年都把捉住的搞死了,第二年照旧——可能是母虫留了卵在叶子背面吧,生生不息的,长相酷似蚂蟥,软沓沓的,看着疹得慌,但还是强忍住,隔一张餐巾纸包住,捏死。人有一种状态无法琢磨,既非恐惧,也非厌恶,就是不适感,比如看见老鼠、蛇等,这种不适感自会涌上来。

前几天,惊蛰未到,不经意走到湖边,听见蛙鸣,非常有穿透力,叫了两声便沉寂了,令人久久回味,仿佛又一次来到童年。青蛙,有两个品种,灰皮的,我们叫“土洞子”,不大好看,叫声略显粗鲁,像喉咙里堵着一口痰。我们最喜欢绿皮青蛙,歇在荷叶上,人来,噗通一声,跃入水里,两只大长腿一伸一缩的,游出好远,过后,又蹲在荷叶上,打盹,不,是坐禅吧。有隐隐的香气传来——童年的世界永远那么浩淼,堪比仙境,可以在精神上一遍一遍复习它,纪念它——童年终于得到了永生。

还有一种声音,也会让我迅速回到童年——布谷的叫声,那么高远清脆,仿佛自圣洁的天国来:发棵发棵,割麦插棵……然后你的回忆里瞬间就被葱茏的秧田布满,浅白的稻田倒映整个天空,世界一下变得纯洁真挚,又一次俯瞰生命的初处……

一个人的童年视觉决定了他日后究竟能走多远。写作这样的体力活,不是说你有多勤奋,就能收获什么,它依仗的是一个人的体量与脚力。体量是与生俱来的,脚力也许可以靠后天的锻炼——比如马拉松,靠的是脚力,没有人一开始就能跑完全程,而是一天天积累得来的。

自律,对于一个人太重要了,精神的自律。

这七八年来,我的时间都用在了对付睡眠上,实在可惜。不能利用大量阅读去滋养自己。恨事一桩!

湖边的辛夷开了,隔水相望,簇新,绚烂。忽然有感慨。这么多年,每到春来,无论骑车,抑或走路,人都一遍遍贪婪地看这些水边的花,年年依旧,年年动人,仿佛初来人世,而看花的人,则一年年老去……宇宙浩淼无穷,万物自有规律,年年花开花落,山川河流千万年,方可变化一次,而我们人类,作为一粒芥菜籽,活过,然后死去,没有谁肯来关注。

正因为渺小,我们才要追寻活着的意义,顺势产生了艺术,绘画、音乐、文学……实则,也是一种寄托吧。我们一直在勤勉地探索精神的边界以及维度,它究竟有没有尽头——宇宙有尽头吗,有边界吗?

精神世界与宇宙空间相若,都是没有边界的。

越发觉得中医的伟大,古人智慧超群。一直想看《黄帝内经》,可惜不得法,古文功底浅薄,许多文言不懂。最近,网上有个著名中医撰文论述涤清扁鹊的“四不治”,算是开了眼界。中医文化博大精深,如今几乎不大有人刻苦向学了,慢慢地,也逃不掉走向没落的命运。中国的许多经典都没落了,这个时代的人仿佛一直都向着金钱,向着成功去,真是太贫瘠了。只要上个微信,充斥的一条条,莫非“成功”的字眼,谁圈了多少钱?谁当上了网红?谁谁经营的公号又融资了多少多少天文数字……这都是在追求活在钱上死在钱上吗?

星期天,我们去奶奶家做客。看那个小区风景挺美的,遂跑到售楼处打听可有房子了。他们说,有,马路对面正在建,是商居楼,面积大小不等。我有担心,地铁没通,高架桥未建,离市区较远,就怕投资以后租不出去,还要倒贴物业费。聊到后来,售楼小哥哥低头玩起了微信。我感觉——好受伤害。他肯定以为我买不起吧,都懒得真心挽留我。

狗眼看人低的世界啊。

回头接着说整理花草——人只要双手一沾上泥土就歇不下来,而且心情平和,谈不上喜悦,应该是自在吧。喜悦是一种不好的情绪,搞不好会失控,进而得意,人一得意便露了浅薄相,愚蠢之极。自在,最好,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靈魂的小宇宙自有完整的体系和秩序,比如我每天下午都坚持去上班,不论有没有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处理。

这样可以维持的秩序,久而久之,反而成了一种自律。

忽然背上有凉意,太阳隐到薄云里了,但,还能透过微光,有斑鸠的叫声:四姑姑——姑!年年如此,好沧桑的嗓音,即便就停在前一幢楼上叫,让你听着都有远意。节气里有“惊蛰之日桃始华”的说法,这里的“华”应该作芳华解。

可是,楼下一棵小桃树刚刚萌芽,估计花事还得等一段。柳树一天天不同,好像是春天的先知,迎春也是,婆婆纳开疯掉了,草地上到处都是;蒲公英不甘落后,也开花了,没有杆,即便匍匐在地上,也要开,到了春末,才会长出极高的杆,举着开花,一直开到秋凉。这些年,冬天也开,气候暖了,植物们、动物们就被蒙圈了,它们不知所措,怀着阵痛盲目地开花盲目地生活。整个冬天,我们家蚊子不断,还咬人,一拍一掌血。

小区里有户人家种了一棵几可人高的杏树,结了满树花骨朵,浅粉色,湛紫色,满树骨碌碌的小眼睛,真好看。去年是这样的境况,可惜到头来一颗杏也不愿结,大风一吹,落花离树,什么也没留下。

清明之后了,也是这户人家,房前屋后满架蔷薇,开得豪华奢靡,走到跟前,芬芳四溢,恍如置身盛世。

蔷薇谢了,就是夏天了。

我喜欢这样薄阴薄晴的天气。

H君:

这几日孩子生病,无心开电脑。

昨夜一场雨,今晨落花满地。李花差不多快谢完了。早起,去小区空旷处疾步,寒风阵阵,李花纷纷离枝,原本的粉红色系早已被雨水洗敗色了,白苍苍的,落在水泥地上,落在草棵里,看着这一切,特别败兴,一颗心连带着也暗暮沉沉。

垂丝海棠的花骨朵一律玫红色系的,不知是树千花,还是花千树,繁盛得令人不知所措。这一星期都是雨天——垂丝海棠真是倒霉啊,刚刚放飞自己,便遇到了雨水。雨中开给谁看呢?像一团火,执意要燃烧自己,可是,却被生活的巨浪一把扑灭。自己成全自己吧,怎么着,也要开花呀。

草地还是枯萎的,不动声色地枯黄着,这一场冬天的大会开得太久太久,已经春分了,仍不见散会的意思,被集体关在大会议室了,密不透风。虽同属一块草地,野豌豆等不及了,偷偷自会场溜出来,早已把自己绿成一片。每一年,枯草地上,都是野豌豆当了急先锋,牵出许多藤蔓,密密实实的叶子,也没人来给它们撑个杆子,就一齐倒伏在地上,快要挂蕾了,一夜雨后,它们更绿了。

原来,婆婆纳下雨的时候,是把花朵收拢起来的,星星一样的细碎的小蓝花,在雨水中纷纷把自己闭合起来,一滴雨水都渗不进去,它们的叶子越发翠绿。这样的植物生命力真是顽强,喜欢结伴生长在灌木丛下,略微一点点阳光漏下来,便会葳蕤一片,散步的时候,脚边都是它们的身影。慢慢地,春深了,它们把自己变成老绿,麻赖赖的叶片上都是沧桑的褶皱。

鸟鸣越来越早,不及五点,它们就醒了,叫声悦耳动听——往年总是苦恼,肤浅的睡眠总被它们吵醒,情绪复杂,恼火。所以啊,人没本事,就迁怒于鸟类,越发显得没本事了……今年再不这样,把心放下来,仔细地听,有三音节的:嚯

嚯,嚯

嚯,仿佛说:哎,兄弟,该醒醒了,天亮了。兄弟贪睡,不理它,它锲而不舍吹口哨:嚯嚯,嚯嚯……尤其雨后,它的嗓子像是被洗过一遍,一丝杂质也无,洁净无尘,宛如交响乐里的单簧管,袅袅地,袅袅地,万物都为之屏息;还有单音节的鸟鸣:嗬嗬嗬嗬……嗬几声以后,没人理它,到了最后它把音弱化下来,仿佛生病刚刚好转的人,气若游丝般低下去,低下去……你正听得入迷状态了,冷不防斑鸠也加入进来——四姑姑,姑!

斑鸠这种鸟,我不知怎么说它好,它什么都好,就是太傻气了,一年年,一天天,春夏秋冬,不分寒暑,一味叫唤它的“四姑姑”,把你的心都叫沉了。翻过身,把被子掖紧,辗转难受,人生里许多五味杂陈的东西都在翻涌,大约都是被斑鸠的叫声点燃的吧。

五次三番的,百鸟鸣唱,整个春天都是如此,纵然你叫苦不得,也只有忍耐,忍着忍着,便涅了槃,也是修行了,在被吵醒的懊恼里修行,久而久之,也觉出它们的可贵……

活在这样的世上,谁不可贵呢?

中国当今已然鸡汤大国了,网络的每个角落都能遭遇到鸡汤体,如凌晨的鸟鸣相若,你不想闻不想听都不行,冷不防硬闯入你的眼帘。

春天的菜市,不能不去。每天,总喜欢抽空去一趟菜市,有时,并非购买什么。就是纯粹看看——那些豌豆尖啊,嫩得夜露闪闪。枸杞头也上市了,马兰头一堆一堆码放在菜筐里,即便没有购买的欲望,一只手总是情不自禁要去抓一把,放在鼻子下头闻闻,那么醒脾的来自僻野的菜蔬味。尤其扬花萝卜呢,不晓得多可爱,一咕噜一咕噜蹲在那里,粉粉红的,水灵灵的——那天,不知道谁把汪曾祺的几幅小品张贴到网上。这个老头擅画春天的美味:一幅扬花萝卜,虽是水墨着色,可是,竟如此有生气,仿佛滴得下来嫩汁,叫人闻到了微微的辣腥气,忽然有一股冲动,奔去菜市买半斤回家,逐一拍扁,佐以甜醋、小磨麻油,凉拌之,吃在嘴里,脆生有味……这个老头还画了一条鳜鱼,旁边搭一只老蒜半棵葱,叫你可以闻得着鳜鱼的腥气,如此鲜活动人,就是说,这条鳜鱼是立马可以下锅的,连葱蒜,都叫这个老夫子给你配齐了。

汪曾祺的水墨画,虽有烟火气(烟火气正是生活的底气),但,始终高格,叫你分外热爱生活,这真是一个有格局的人。无论看他行文,还是绘画,始终透着一种无为的闲适,是船行海上,不见万丈波涛,永远是风推着白帆,徐徐而行……他惜力,肯借力,自己不累,读者看着更不累。当得起一把古壶,被火淬过,然后冷却下来,历经光阴的打磨,愈年深月久,愈见宝光,温润沁凉,值得反复摩挲……就是这样的一把古壶,我们可以拿过来,泡一壶春茶,最好是西湖龙井,你坐在庭院里,四周百花如约盛开,鸟鸣入耳,你一口一口呷着春茶,把自己喝醉了也在所不惜,恍恍然,一日过尽——你发现,原本自己尚未老朽,站起来,远观,依然一身清奇骨骼。

如今的人,写东西,热衷于炫耀知识,夸耀自己,拿出来的,难免贼光四射,既猥琐,又小家子气。

这世间,可以有几个汪曾祺?

这封信写得真是诚惶诚恐,我一直心不定,不时拿眼瞟瞟电脑右下方的时间。跟孩子说好的,提前接他放学,放弃最后一节体育课。小人儿自从上学以来,没有生过一场大病,这次吃了大亏了,急性胃炎,老是呕吐,一吃便吐。用药后,副作用凸显,导致拉肚子,小脸煞白,早晨还是狠狠心让他上学去了。前天,他吐过以后,气若游丝地说:妈妈,这一次我太严重了。说完,连眼睛也睁不开。孩子真耐病啊——发烧,胃疼,肚子疼,都在默默忍受着,还抽空完成了一篇日记以及许多作业。医院大屏幕上打出一个个孩子的名字——姜可乐,鲍宝宝……他觉得非常好玩,特意记到日记里。孩子总是那么天真纯粹,即便生着病,也不以为苦,随时可以发现生的乐趣,好让人感念啊,不比我们大人,总是觉得苦,茫然,心灰。

我们带着他奔赴不同的医院,尤其儿童医院,人山人海,挂号排队,看诊排队,连拿药都要排长久的队伍。全是孩子,仿佛一整个城市的孩子都集体来到了那里。原本一个小病,竟耗去一上午的时间。中国人的时间都在排队中耗去了,导致人人无所建树。

就写这些吧。我接孩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