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问:如何叙述(评论)
2017-08-25何英
何英
张弛这几年不声不响,取得了可以说是很漂亮的成绩。尤其他算是跨行写作,时间、精力都难以保障,若不是对文学、小说,心怀类似“圣杯骑士”的情结,能坚持下来,真属不易,更何况还要写出点名堂来。对张弛,我是心怀歉疚的,为同龄人,却一直来不及关注。除了有限几次他匆匆忙忙来作协办事,折到我办公室聊几句,并没有过多的深入的接触。
阅读张弛的小说,我第一时间想到的资源就是诸如现实主义、写作伦理、故事、正义、公平、道义……事实上,张弛的写作也总是体现出以上词汇所蕴含的范畴和意义。但这么说没意思。但凡一个写实的,关心点民生疾苦的,都可以这么定义。我更愿意从一些日常性细节上来阐释张弛,以及他的小说。
张弛惟一请我吃过一次饭的饭桌上,他喝了点酒,要求大家都谈谈文学。既然是主家要求谈文学,大家只好立即把饭局思维调整到严肃的文学上。事实上,搞文學的人不爱在饭桌上谈文学,新疆文学圈早都不谈文学了。他自己先说,他假装谦虚地问我,知不知道一个作家,写官场小说的,很出名。他接着说,我觉得他的写法值得思考,为什么以前的作家,像刘震云、刘恒,还有一些,对官场都是批判的立场,但这位作家的视角却是同情理解的?……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也知道他的困惑点在哪里,但我认为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他实际上心里也早有自己的想法,别人的看法他未必真能听进去。因此,我没接他的话。他自顾自滔滔不绝地又讲了一些别的文学问题,都是自问自答。
后来,他突然问道:中国向何处去?座中一片安静。接着爆发出一阵轰笑。他的问题也不了了之,有人说中国向何处去关你什么事,你搞清楚你向何处去就行了;有人竖起了大拇指,说,张弛不愧是国家单位待的,有良知;有人说你写好你自己当下熟悉了解的生活就好……张弛说,我经常在想,咱们站位太低,我是说思想上,托尔斯泰是贵族,所以他能写出《战争与和平》这样从国家最上层到最底层都了解的巨著……我现在就是苦于不掌握大的时代主题……又是一阵轰笑……
清醒而爱思考的人总是遭到自以为聪明的人的耻笑。那天之后,我明白了张弛是一个用写作来思考时代、社会的人。这样的人多吗?张弛这种对“正”的精神追求,可能一部分来源于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中国的知识分子,总还是有点“士”的精神的,就是怀着用知识和“道”来影响甚至改变国家政治的想象;还有一部分来源于他的工作性质,张弛在执法部门供职,天天接触的就是合法还是非法这种命题,这决定性地影响到他的思维方式,也许他自己并没意识到。在张弛的工作性质上,世界是刚性的,不存在暖昧地带,一切都要分明、清晰。当然,张驰接触的现实和真相,也远比我们知道的要直接、酷烈得多,所以,他的下笔经常是“狠”的,比如《俩表兄》中,弟弟甚至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张弛有过底层生活经验,后来日常接触、耳濡目染的也是社会犄角旮旯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事情。读张弛的小说,完全不用担心会累会烦,他比你还担心故事不精彩,叙事不流畅。这么说绝不是要引发你的歧义。事实上,张弛并不是一个为了故事的好看、刺激,而不顾一切的人。这样的作家太多了。张弛反而是为了故事的自然和真实,不顾其他的人。这让他的小说看起来似乎不够变态,不够酷毙。张弛是一个用小说来思考时代和社会的人。他还没学会“玩小说”,新疆的一批作家都没学会。就是说,关于文学或者小说“游戏”的性质,他们还没学会。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往好处说,他们的小说都有原石的价值,原始朴拙,但元力惊人;往不好处来说,缺乏艺匠的雕凿功夫,必然影响价格。拿小说来说,小说要是等同于故事,小说早死了,小说的灵魂性因素当然是故事,但小说有更重要的任务和指标。这一点不用含糊,真的艺术就是用来审美愉悦的,可以有其他功能,但丧失审美这一最重要功能,等于天鹅折了翅膀。
让我们再来重温一遍前贤们对小说的描述:小说是碎片化时代的乌托邦。这意味着,现代小说的叙述空间不得不主动缩小,你想完整地呈现时代、社会几乎不可能。因为碎片化的时代将社会划分为你所不了解的各种碎片,你的野心将在这种碎片面前瓦解,除非你自以为是世界的创造者;小说是对存在的发现。小说家既非历史学家也非预言家,而是存在的探究者。这才是小说关于现实主义的真正阐释,即小说的任务是当下此时世界运行的动机和肌理;小说要把世间不可言诠和交流之事推向极致,生活的繁复丰盈、难言隐痛才是好小说的目的,而显示生命深刻的困惑,几乎就是小说的宗旨;小说要建构可能的世界,起码是看到或启发这种可能……
前面所说的“游戏”的意思近于技术,尤其指叙述层面。我们经常会发现,我们看到的大部分好莱坞大片,故事有什么了不得呢,他能想到的你也能想到,甚至想得比他更出奇更精细。但好莱坞大片有一个重要的手段,当然不是指特技之类,而是他的叙述层面。以《消失的爱人》为例,这个片子曾引起广泛热烈的评议,但凡有点电影见识的,都不能忽略这部电影。其实除去它叙事的技术层面,这个电影不过反讽了美国人爱在电视媒体上公布一切的文化习惯:正是一再在电视的推动下,这对夫妻在相互报复相杀的一幕幕活报剧之后,重归于好了,当然双方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在电视以及电视背后所代表的舆论压力下,这场相爱又相杀的活报剧会永远演下去,直到电视找到新的公众事件。它的故事内容,不外乎夫妻矛盾、丈夫出轨、妻子出走并设计丈夫杀死了妻子的假相……几乎全靠它的叙事技术,使它看起来非同凡响。它解决的叙述时间问题,它的共时叙述,让观众跟事件同步进行,让你实时地参与进来,并对自己的智力或赞赏或鄙视,你被故事的悬念重重吸引,直到欲罢不能,并在最后惋惜电影怎么看完了?看完之后,你回味过来,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关于丈夫背叛妻子的老故事。但它具有了多重审美功能,它使我们反思家庭这种人类制度,使我们思考电视已如何深入并左右我们的生活?人们在没有隐私的社会中可以生存吗?电视这种被赋予的正义力量是不是实施的过头了?新一轮的欺骗是人们在镜头下自动地表演着,真实和真相反而隐匿了?……这些它引发你思考的地方,加起来就是它的成功。如果艾米就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女人,那么这个电影所有极端呈现的故事意义也会随之缩小,也就是说,到一定层面,故事远不及如何讲故事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或者,故事如何借重于讲故事呈现更广阔的意义空间?
我所说的“游戏”,还近于一个意思,即非功利、中性、超越。现代读者不是傻瓜,任何想直接教育别人的想法都是不负责任地凌驾于读者之上的古老想法,即使有这个想法,你也要尽可能地隐蔽到让人觉察不出来。说到底,那些能带来审美享受的艺术作品都是非功利的,超越的,叙述的调子则越中性越神秘。我们不应忘了,小说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性,艺术终归是“诡计的游戏”,要有余地,有神秘的空间,有可以激起讨论的兴趣。不要认为这只是西方小说的旨趣,《红楼梦》就是一部神秘之书。几百年来,人们都还仍在为这部小说解秘,从身世到技法,从版本到人物,从思想到情感,从隐喻到象征,试问《红楼梦》有这么大的魔力的原因是什么?
具体谈谈《锻炼》。张弛在这么短小的篇幅里讲了这么复杂的一个故事,是的,故事容量足以写一个大中篇了。足见张弛这些年在讲复杂故事方面的精进。正如前文提到的,小说要写出深刻的困惑,《锻炼》是一个社区民警成长的故事,直到全篇终了,蒋汉威的困惑仍然没解决。他从一开始觉得还是管区警察够哥们,不像机关尔虞我诈、压抑,到他终于发现管区也有管区的规矩。他凭着本能和正义感,锄恶扶善,拯救了李继红,实现了一群工人的合理安置。矛盾冲突点是多点的,蒋汉威和乔寅虎以及乔所代表的管区警察的利益;李继红和赵凌云以及赵背后要求安置待遇的工厂工人;李继红和秦志恒;李继红和老曹,蒋汉威和老曹。……时间跨度也长,李继红命运中的大事都写到了。张弛既写了蒋汉威如何在警察身份与江湖道义之间取舍的困惑,也写了李继红这种面对厄运委身他人的灰色存在。张弛对社会众生相的确比我们大部分人有深刻的了解,这使得他有优势不用玩过多“虚”的,对很多作家来说,材料不够,只好玩些“虚”的来补充,张弛不存在这种困窘。他显然有说不完的故事。这是他的职业带给他的好处。当然,太“实”也是有问题的。由于故事太强势,跌宕起伏、斜逸旁出,使得他无暇细叙人物的内心。这些行动着的人物的内心都是怎么活动的?内心的风景如果也能像故事一样精彩,《锻炼》将上升到另一个境界。
《锻炼》的叙述采用的是移动的叙述者,这使得他的叙事能不费周章地照顾到方方面面,这也是你所以看张弛的故事覺得过瘾,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了。但在倒叙、插叙,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上,似还有可斟酌的地方。例如,赵凌云的讲述,这种直接引语太长、太文学化,几乎不像一个工厂女工的口吻;李继红丈夫出事是由老曹来讲述的,也基本上是直接引述。这些叙述手段似有三言两语交待他人命运之嫌。
张弛的小说都非常适用影视改编,几乎不用大动,就是一个现成的剧本。在这里插一个软广告,希望影视业的人员早点发现张弛,他的小说敏锐、故事性强,有看点,能引发人思索,思索我们的时代和社会,以及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