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健 茶馆里泡出厚味道
2017-08-25蒯乐昊
蒯乐昊
90年代末,他走进交通茶馆,像是被打了一下,他找到了他的“山头”。
“一进来这个茶馆就兴奋了,这里热气腾腾的,人员丰富,原封不动就可以画起出来。”
有时候,他会请一些茶馆里相熟的街坊,到他的画室当模特。
他在画室布置了一面跟茶馆相仿的老砖墙,模特就躺在茶桌上灵魂出窍,温情而世俗。
他会指着画面里的人告诉你,这个棒棒姓甚名谁,每天大概几点钟来到茶馆……
这种热腾腾的烟火气在陈安健的画里缭绕,有时甚至是伧俗的,但这是生活的本相……
汪曾祺曾经写过那些泡小酒馆的人:“我们喝酒的人,就像天上飞的鸟,看见地上有棵树,总是要停一停的。四川的茶馆里停满了这种鸟。鸟儿们说话也婉转:你个瓜娃儿,啷个好久不来了嗦?”
这座山城,毕竟是抗战时期当过陪都,四川美院不在成都而在重庆,不在风物优美之地,而在码头烟囱丛中,黄桷坪整整一条街的所有建筑上,涂鸦像无处不在的爬山虎,爬满了每个角落,曾是轰动一时的街区改造工程,引得街区老大娘跳出来老大的不乐意。悖论般的共融,相安无事的冲突,是黄桷坪的底色。
交通茶馆就在这么个地方,半层在地下室,半层在地面之上,可采天光,算是0.5层楼吧。茶馆非常破,非常旧,因为这里是最底层、最便宜的喝茶去处,一杯三花只需两块五毛,一杯重庆最为普及的下关沱茶,也不过刚刚涨价到四块五毛,如果你心疼茶钱,自带茶叶,到茶馆里讨瓶开水自泡,所费不过五毛,是真正的平民消费。
从上个世纪末开始,画家陈安健以这家老茶馆作为创作对象,画了一系列茶馆主题的油画作品,两年后,听说这家茶馆要拆迁,改建成网吧,他掏钱把这里承包了下来。
“这个做网吧不合适的嘛,老房子有消防隐患,而且老百姓也需要有个喝茶的地方。99年的时候,川美校庆,罗中立把这些老同学喊起回来,我就把老同学请起来喝茶,当时何多苓坐到那个窗子边边上,跟我说,‘嗨呀,这个茶馆太好了!千万,把它保留下来,什么都不要变。一块砖,一块木料都不要变。只能修补。
“我当时就这样想的,但是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分量就变了,当时何多苓名气多大的,有同学的肯定,心头底气更足了。”
他找到茶馆所属的交通运输局,表示自己愿意出资承包茶馆。“我出一半的资金,以我的名义承包,让交通运输局的职工自己经营,我不参与经营,不分成,他们经营起来就没什么压力。”他只跟负责经营茶馆的老板提了两个条件:一是时刻要保障老房子的安全,二是不要随便涨价,保持平民消费,不让老茶客流失。
如今,交通茶馆、胡蹄花和梯坎豆花,已经成了黄桷坪的名片,茶客也因此变得多元:揽镜自照、撅嘴自拍的时髦女孩;在斑驳的茶馆老墙上画碳笔画的美院学生;把汗衫推到双乳之上、袒露着肚皮下棋的退休工人;花衬衫礼帽、眼神活泛、大油手里永远盘着几块老玉的文物贩子……交通茶馆里的老茶鬼从来不会少见多怪。前一阵子,一位外国芭蕾舞者在这个破破烂烂的茶馆里做了一场行為艺术,盛装在茶桌间跳起经典芭蕾,满座茶客兀自淡定,竟连个试图凑上去看热闹的都没有。
川美77的光荣与藩篱
陈安健毕业于川美,属于大名鼎鼎的“川美77级”,这是“文革”浩劫结束后第一代入学的美术大学生,此前巨大的空当为他们的快速崛起腾开了空间。高小华的《为什么》、程丛林的《1968年某月某日,雪》、王亥的《春》,成为反思“文革”的“伤痕”艺术扛鼎之作,这之后又有罗中立的《父亲》和何多苓的《春风正在苏醒》。陈安健在班上属于年龄最小的几个人之一,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懵懵懂懂。
“他们年龄到了,反应过来了,我阅历不够,属于开窍开得比较晚的。”陈安健记得,程丛林画《1968年某月某日,雪》的时候,他被要求在头上扎上纱布,扮演画面中那个伤病员角色。
茶客在陈安健的交通茶馆里
“我们系同学年龄跨度比较大,20岁左右和30岁左右是两拨人,程丛林属于中间,入学的时候二十四五岁,在成都艺校读了几年,基本功相对扎实。”当时的同学里很多相当老成,不少是工作了很多年又来读书的,相形之下,高中一毕业就直接上了大学的陈安健像个孩子,跟他们甚至有代沟。他跟程丛林最要好,因为年龄差距没那么大,“我当时对他们的创作意图不太理解,程丛林当时受到了苏里科夫《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的影响,就像高小华的《为什么》受到俄罗斯图片的影响,罗中立的《父亲》受到苏联画报头像的影响,这些影响都是正能量的。程丛林绝对是同学里醒(开窍)得比较早的。”
陈安健说,在川美的77、78级中,普遍有一种你追我赶的情态,同学们都暗中较着劲,但这种较劲是很正向的。学生时代,他喜欢画风景,画过一张南川,歪歪倒倒的房子和老桥。前些时他无意中翻到这幅旧画,吃了一惊。“现在看起来画得多好的,当时我觉得画得很差,因为有心理阴影,觉得何多苓、程丛林还有大家公认的高小华他们画得好,我始终画不过他们。”有时候,画完一张好画,比如《炼钢工人》和《农院》,同学们赞,要他请客,他还不信。“他们说画得好,我也没意识到,就笑了一下而已。”
当时对陈安健影响最大的大多是苏联画家:列宾、苏里科夫、列维坦、希施金……“这些名字天天念叨起的。”他一度迷恋希施金,想效法他画森林,但是这条路却走不通。“周围环境没造就我,我生活周边没得这种根基唦!”他临了很多希施金的风景,特别是造船图,造船用的木材静静地等待着,前面一条清澈的溪流。俄罗斯的森林没有遭到破坏,希施金就生活在这样的风物之中。为了画森林,陈安健专门去云南茂林深处看树,发现都是些亮脚林。“啥子叫亮脚林呢,下面是光秃秃的,上面是林子,没得灌木,也没得啥子水。”他一下索然寡味,渐渐放弃了风景画。
“拿下茶馆就是打下了山头”
毕业之后,他画过不少凉山风景和西藏人物,当时风情画走俏,尤其是藏民题材,在市场上很受欢迎。用陈安健的话说,藏民题材好走一点儿,能给自己“找点儿稀饭钱”。
“藏民大家都在画,出不到头。不是一个山头。罗中立是一个山头,张晓刚是一个山头,程丛林是一个山头,我还是要去找个山头噻!”他戏言。
直到90年代末,他走进交通茶馆,像是被打了一下,他找到了他的“山头”。“一进来这个茶馆就兴奋了,这里热气腾腾的,人员丰富,这个茶馆好容易画哦,原封不动就可以画起出来。”
刚起头的一两张,叶永青就很喜欢。“叶永青是第一个认可的,我一画了这个茶馆以后他说,‘安健,你这个再画几张,在我的会馆去办展览。”陈安健第一个个展,就在叶永青的昆明上河会馆,卖得很好。
“安健是一位沉默的艺术家,从不高谈阔论和让无当的文化观念纠缠自己。……叙事是简单的、藏而不露的超写实手法,浓重的色彩暗合了作者艺术发源地——四川油画批判现实主义和乡土写实的传统文脉与素养。面对茶馆人生舞台般的杂味俱全的俗事世界,陈安健有点像个旁观者,有非常明显的客体的角度,外在世界通过他的眼睛走马灯似的转,旋转出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欲望、痛苦、欢乐、记忆和想象力都浓缩于这样一种理性而颓废的格调中——一种没落和热闹、冰冷而又浓烈、激情的情怀。”叶永青这样描述自己的老友,“他是我所认识的艺术家中最勤奋的人。对艺术的挚爱和单纯的理解使他有别于他人。”
这种单纯时至今日保存完好,有时甚至是一种老天真。他转着骨碌碌的眼珠子,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完全不耽误功夫地往四周看来看去。很快被他看到了有趣的一幕:一个明黄色衣服的女人在抽烟,面有愠色,而她对面的男人摆出了谈判和摊牌的样子,手里拿着的一叠纸,不知道是不是离婚合同。陈安健马上不动声色地站起来,用手机拍下这一幕。
世俗之中人的温度
之前他的很多画面都直接来自茶馆。这几年,他开始摆拍和再创作。莫言获奖之后他画的那幅《诺贝尔》,就是茶客戏仿,领头的茶客用莫言的《丰乳肥臀》遮脸,后面的人手里依次托举着烟斗茶盏卷毛狗,队伍末梢,一个好奇的光头在打量大家,那就是陈安健本人。
《茶館系列——帅》200cm×164cm 2014年布面油画
有时候,他也会请一些茶馆里相熟的街坊,到他的画室当模特,通常不写生,依然是照相写实。他在画室布置了一面跟茶馆相仿的老砖墙,模特就躺在茶桌上灵魂出窍,温情而世俗。他会指着画面里的人告诉你,这个棒棒姓甚名谁,每天大概几点钟来到茶馆;那个独居的范大爷,原先是哪里的工人,前两年过年的时候,在家里“走了”,几天后才被人发现。他的另一幅《帅》也是以范大爷为中心,范大爷长得喜气洋洋,一把美髯,确实是很入画的。这次是范大爷穿的一件T恤衫上印满了丰乳肥臀,一群茶客戏谑着想去摸。看得出,在寂寞中走向人生终点的范大爷,生前其实是个很热闹的人。这种热腾腾的烟火气在陈安健的画里缭绕,有时甚至是伧俗的,但这是生活的本相。就像他画面里的女性都是上了点年纪,被生活毫不留情地捶打过的样貌:过度用力地打扮自己,穿着并不适合自己的衣服花枝招展,对生活保持着绝不挑剔的接受度和最高程度的兴味。这样的中年妇女热烘烘的,令人信任。
一位多年的朋友最了解这位艺术家,“陈老师对新锐的艺术流派不隔膜,他只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风格,他其实是很open的,并不保守。”他说,刚开始画茶馆系列的时候,周围朋友也有点意外,没想到陈老师一画就是近二十年,而且渐入佳境。
陈安健说自己胆小,小的时候住在七星岗,嘉陵江对岸就是长安兵工厂,两派武斗,他吓得要命,但是又忍不住要从窗帘下面偷看。后来在美院附近的工作室,有人从大楼顶上跳楼自杀,他一到晚上要从那栋楼走过就提心吊胆,于是花钱雇了门卫大爷,每天画画到深夜回家的时候,大爷就来陪他走回家,算是个保镖。
“一年以后我去看他,他晚上还是叫老大爷送他回家,我问他,都一年了你还不敢自己回家?他说,已经不怕了,不过我不好意思把每个月给老大爷的这笔钱停了。”朋友说,“陈安健是对钱极度不敏感的人。”
地方性与后卫
陈丹青在一次川美77级回顾展上看到陈安健的画,“游目四顾,就看见了陈安健色浓味咸的《茶馆》系列,不料这一看,好比酒席间尝一口当地土产的榨菜,我这才感觉自己分明到了四川。”他并未过度赞誉这些手法明显趋向传统的作品,但却联想到了画家与地方性之间的关联:维米尔一辈子没有走出他的故乡,米勒在他的村庄里直画到老死。
“‘坚持现实主义之类叫嚣余音,偶或听闻,岂知事物而须坚持者,情形已经不妙。怎么办呢?期刊展览固然仍是一方地盘,连这地盘也难攀附挤入而竟兀自‘坚持者,就大约是格外老实迂阔的傻汉,最近给我撞见的四川美院陈安健,正是这样一位憨人。
“不消说,这批作品触目地过时、次要、边缘,画面平凡晦暗,休想给当代评论话语提供耸动新颖的说法,即便在二十年前,也必淹没在同代作品中——这些画既不见武斗现场的戏剧性,也没有青春主题的诗意:老茶馆、老茶具、老茶客,加上‘照相写实手法——如此而已。当年由罗中立率先取用的‘照相写实主义,在《茶馆》系列中熄灭了宣言般的英雄气息,作者仅以傻瓜机式的快照摄取茶客姿影,同时,以‘照相写实忠实而琐屑的技术,一五一十描摹着他们的面相与神态。”
陈丹青转而写道,陈安健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方画家”让他感慨又感动,在世俗精神尽归之于宴乐的当下,恰恰是这种貌似不肯变通的地方性,保留下了传统与民间的血脉。
茶馆会不会有一天消失?他不知道,毕竟这里不是梵高的咖啡馆和黄房子。他觉得,他得努力画画,如果他成为梵高,茶馆就保住了。
2018年春天,陈安健会在川美美术馆举办他的大型个展,这是一个低调了20年的艺术家走出去的一个展览。他打算同时选出一些小幅作品,直接挂在茶馆里,把茶馆作为一个分展馆,甚至把开幕式也放在这个破破烂烂的茶馆里,这里是他的作品直接萌芽和野蛮生长的地方。“接地气”不是一个修辞手法,他就结结实实地长在这块地里。
到了现在的年纪,他开始悟到,一个画家能够画什么,擅长画什么,其实都有命定。“任何艺术都有来龙去脉,比方罗中立,他在农村待过很长时间,对农民有深入的感情。何多苓一直对美女有热情,同样画美女,他要比其他人多那么一点点感觉。我们眼里头很普通的姑娘,他都能抓住特点画得很美,这就是他的强项。程丛林有宗教感,我们一起到外头去写生,到了康定的折多山,他一上了山顶以后,马上就说那片雪山像盔甲,古战场那种感觉。他的认识和普通人不同,出手就不一样。”创作虽然有时貌似无中生有,但唯一难以篡改的就是创作者的性情。
“茶馆这个主题,我可以永远画下去,我的根基就在这儿。重庆文化是码头文化,有码头,有袍哥,有爱喝茶的一群人来来往往。陈丹青说我像维米尔,维米尔活着的时候没出啥子名气,他的宣传手段落后了,可能他这个人不善于经营社交圈子,都是莽嘟嘟画画的人。画商来推他的画,他无动于衷,他还是按到自己的思维来画。这个说得我多高兴的。”陈安健憨得怡然自得,身上穿着一条茶馆老板娘为他缀补的旧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