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汇史角度再论《燕丹子》语言的时代
2017-08-25吴欣
吴 欣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从词汇史角度再论《燕丹子》语言的时代
吴 欣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词汇是发展变化最快的语言要素,词汇也同样具有时代性。从词汇史的角度考察《燕丹子》语言的时代比“辞气”“文词”等更具客观性。《燕丹子》中的一部分词语不见于西汉先秦之典籍,只见于东汉后的文献;另外一部分词语见于南北朝后的文献。书中所出现的词语时代的层叠累积正说明《燕丹子》由成书到定型必然经过漫长的过程。从词汇史的角度来看,《燕丹子》的语言时代应当成书于东汉之后,定型于六朝时期。
《燕丹子》;词汇史;语言时代
吴欣.从词汇史角度再论《燕丹子》语言的时代[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7(4):22-29.
《燕丹子》究竟成书于何时?这对于文学史中小说形成时代有着重要的标志性意义。很多先贤学者都讨论过这个问题,大多数研究者以“辞气”“文词”或者典章制度、地理沿革、版本目录等史料文献为基础进行考定,最终为《燕丹子》划定一个成书时代。*《燕丹子》不见于《汉书·艺文志》,直到《隋书·经籍志》中才有明确著录,因此元明后各家对其成书年代众说纷纭: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引《周氏涉笔》,明宋濂,清孙星衍、谭献,今人鲁迅(1925)、霍松林(1982)、程毅中(1985)、李剑国(2001)、杜志强(2015)等认为是先秦古书,当成书于汉前;明胡应麟,清四库馆臣《四库提要》,今人余嘉锡、徐震堮(1955)、侯忠义(1989)、杨义(1998)孙晶(2001)等认为当成书于汉代;清李慈铭,今人罗根泽(1933)、曹亦兵(1998)、马振方(2010)、许菊芳(2011)、张海明(2012)等认为应当成书于六朝。明代宋濂认为“辞气颇类《吴越春秋》《越绝书》,决为秦汉间人所作无疑”;鲁迅则“审其文词,当是汉以前书”;明代胡应麟则认为“(《燕丹子》)其文采诚有足观,而辞气颇与东京类,盖汉末文士因太史《庆卿传》增益怪诞为此书……”。以上三位大家对于“辞气”“文词”的判断就有三种不同结果,可见“辞气”“文词”很难划定客观标准,主观成分居多。那史料文献的推测是否客观呢?《燕丹子》并不见于《汉书·艺文志》,直到《隋书·经籍志》中才有明确著录,而其他史料文献直到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才明确引用《燕丹子》的书名。这中间如此长时间的史料细节记载的缺失,让学者们不得不做许多推理,因此元明后各家对其成书年代聚讼纷纭。其实,除了“辞气”“文词”和文献史料之外,我们还可以从文学作品的语言本身出发,考定文学作品的时代。正如杨伯峻先生认为:“从汉语史的角度来鉴定中国古籍真伪以及它的写作年代应该是科学方法之一。这道理是容易明白的。生在某一时代的人,他的思想活动不能不以当日的语言为基础,谁也不能摆脱他所处时代的语言的影响。”[1]徐复先生也提到:“我们知道语言中的词汇,它是最现实的,也是变化最敏感的东西,只要时代一有了变化,它就跟着产生了新的词语。所以要推测一篇作品的写定年代,只有从词语中去寻求,才能得出较为正确的结论。”[2]2011年徐菊芳、王云路《从词汇史的角度看〈燕丹子〉的成书年代》[3]即对具有时代特征的词语进行了比较和考辨,并认为其产生时间当在史记之后,定型于六朝时期。笔者认同这一观点。除了这些典型词汇,《燕丹子》中还有许多一般词汇,它们静默不语,却承载着时代的烙印。当我们再次全面梳理《燕丹子》中的词语时,我们发现其中的一部分词语只见于东汉后文献;另外一部分词语只见于南北朝后的文献。这正说明“它不是一人一时之作,而是在漫长的民间传说中产生和成熟的,文人的写作只是成书的重要环节,成书之后在传说中还会有种种新的发展和新的版本”[4]。《燕丹子》一书中所出现的不同时代的词语层叠累积也正说明该书由形成再到最终定型必然经过漫长的过程。
我们考察了“九泉”“悁悁”等17个《燕丹子》中的词语,发现其中一部分只见于东汉后的文献,另外一部分词语见于南北朝后的文献。由此可证,《燕丹子》的语言时代应当成书在东汉后,它的语言应当定型于六朝时期。
一
《燕丹子》中的有些词语或意义用法不见于先秦西汉之文献,可查检到的较早例证都出现在东汉后,说明《燕丹子》一书的语言时代当晚于西汉。下面举“九泉”“悁悁”等9例词说明之。
九泉
若其不然,令丹生无面目于天下,死怀恨于九泉。(《燕丹子》卷上*《燕丹子》,世界书局影印《永乐大典》,1997年版,第二十九册,卷四九○八。)
“九泉”在此指人死后的葬身之处,亦指阴间。先秦文献中表达此义多用“黄泉”一词,《管子·小匡》:“应公之赐,杀之黄泉,死且不朽。”《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九泉”一词在东汉后文献始见,东汉末阮瑀*文中所引文献例证,仅第一次出现时标注时代作者,再次出现时均省略时代与作者,典型的史书与文献则省略时代与作者,特此说明,不下另注。《七哀》诗:“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三国志·蜀书·许靖传》:“倘天假其年,人缓其祸,得归死国家,解逋逃之负,泯躯九泉,将复何恨!”《抱朴子·内篇·勤求》:“且夫深入九泉之下,长夜罔极,始为蝼蚁之粮,终与尘壤合体,令人怛然心热,不觉咄嗟。”唐崔珏《哭李商隐》:“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笔者检索了历代文献*这里所查检的“历代文献”指《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所包含的清代以前文献。中使用“黄泉”*“黄泉”依照《汉语大词典》共有两个义项。文章为了显示使用频率的时代差别与数量对比,在此并不对义项进行筛选。和“九泉”*“九泉”依照《汉语大词典》共有四个义项。文章为了显示使用频率的时代差别与数量对比,在此并不对义项进行筛选。用例,详见表1:
表1 历代文献中使用“黄泉”和“九泉”用例
由上述使用频率的对比,不难看出,“黄泉”一词产生较早,“九泉”一词产生相对较晚。“黄泉”的使用频率在先秦两汉、三国、两晋时间段内,远远高于“九泉”一词,“九泉”一词鲜少使用;南北朝文献中可见“九泉”使用频率的增加,直到唐代以后,两者的使用频率才逐渐趋同。
《燕丹子》中使用“九泉”而非“黄泉”。可见,《燕丹子》一书的语言时代当晚于先秦两汉。
悁悁、久久
今太子欲灭悁悁之耻,除久久之恨,此实臣所当麋躯碎首而不避也。(《燕丹子》卷上)
“悁悁”一词可见于《诗经》,表忧闷貌。《诗·陈风·泽陂》:“寤寐无为,中心悁悁。”毛传:“悁悁,犹悒悒也。”《说文·心部》:“悁,忿也。从心肙声。一曰忧也。”西汉刘向《九叹·惜贤》:“劳心悁悁,涕滂沲兮。”
《燕丹子》中的“悁悁之耻”与“久久之恨”相对,“悁悁”与“耻”相连,此处的“悁悁”当表内心的愤怒怨恨,即忿怒貌。此义项较早见于东汉时期的文献。东汉荀悦《汉纪·元帝纪上》:“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士众捐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拯饥馑全元元也。”《三国志·陆瑁传》:“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越巨海,身践其土,群臣愚议,窃谓不安何者?”
“久久”连用表示经过相当长的时间,较早例证可见于东汉时文献。《汉纪·武帝纪三》:“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彼人人喜得所愿,实不分其国,而久久稍弱。”东汉严遵《道德指归论》卷五:“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彼人人喜得所愿,实不分其国,而久久稍弱。”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九:“申妇方产,有扣申门者,家人咸不知,久久方闻屋里有人言。”后代医书中多见用例。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黑疸候》:“夫黄疸酒疸女劳疸,久久多变为黑疸。”《诸病源候论·酒疸候》:“夫虚劳之人若饮酒多,进谷少者,则胃内生热。因大醉,当风入水,则身目发黄,心中懊痛,足胫满,小便黄,面发赤斑。若下之,久久变为黒疸,面目黑,心中如噉蒜虀状。”
碎首
此实臣所当麋躯碎首而不避也。(《燕丹子》卷上)
“碎首”即头颅碎裂,常用以形容敢于死谏的精神或行为。“碎首”一词不见于先秦西汉之典籍文献,首见于东汉文献。《汉书·杜邺传》:“臣闻禽息忧国,碎首不恨;卞和献宝,刖足愿之。”应劭曰:“禽息,秦大夫,荐百里奚而不见纳。缪公出,当车以头击闑,脑乃播出,曰:‘臣生无补于国,而不如死也。’缪公感寤,而用百里奚秦以大治。”《论衡·儒增》:“儒书言禽息荐百里奚,缪公未听,出,当门仆头碎首而死,缪公痛之,乃用百里奚。”
遣书、报书
丹与其傅麴武书,曰:“……谨遣书,愿熟思之。”麴武报书曰:“臣闻快於意者亏於行,甘於心者伤於性。”(《燕丹子》卷上)
《说文·聿部》:“书,箸也。”徐灏注笺:“书从聿,当以作字为本义。”《释名·释书契》:“书,亦言著也。著之简纸永不灭也。”《广雅·释言》:“书,记也。”“书”,本义当为动词,执笔写字。写字叫书,写下的字也叫书,亦可引申指书信。《左传·昭公六年》:“叔向诒子产书,曰:‘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
用“遣书”表发信义,较早可见于东汉文献。东汉末阮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是故按兵守次,遣书致意。”三国魏应璩《与满公琰书》:“适欲遣书,会承来命。”《三国志·蜀书二·先主传》:“秋七月遂帅诸军伐吴。孙权遣书请和,先主盛怒不许。”
“报书”即回信,先秦西汉可见用“复书”表回信,《左传·昭公六年》:“(子产)复书曰:‘若吾子之言。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
“报书”表回信义,不见于先秦西汉之典籍,属于典型的东汉后词汇。《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时武帝方好文艺,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东汉末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言一何鄙!’”《后汉书·冯衍传》:“邑报书曰:‘仆虽驽怯,亦欲为人者也,岂苟贪生而畏死哉!’”
愚鄙
今臣计从,太子之耻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虑之。(《燕丹子》卷上)
愚,《说文心部》“戆也”。“愚”因有蠢笨之义,因此可以引申为指称自己的谦词。《史记·孟尝君列传》:“愚不知所谓也。”鄙,《说文·邑部》“五酂为鄙”,商承祚《殷墟文字类编》“啚即都鄙之本字”。“鄙”原指边邑,边境,国土边远之处。边境多为郊野,郊外,边陲之地多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因而“鄙”引申出质朴、浅陋、轻视等义。《庄子·胠箧》:“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因此,“鄙”也可以用以自谦表敬。
“愚鄙”当为同义连言,“愚鄙”表自谦的这一义项不见于先秦西汉之典籍,较早用例为东汉后期文献。东汉刘珍《东观汉记·郊祀志》:“诚知愚鄙之言,不可以仰四门宾于之议。”《后汉书·齐武王演传》:“伯升曰:‘诸将军幸欲尊立宗室,其德甚厚,然愚鄙之见,窃有未同。今赤眉起青、徐,众数十万,闻南阳立宗室,恐赤眉复有所立,如此,必将内争。’”
涕泪
太子膝行而前,涕泪横流曰……(《燕丹子》卷中)
“涕泪”原指鼻涕和眼泪,也可专指眼泪。“涕泪”连用不见于先秦西汉文献,东汉后文献才常见。东汉蔡邕《琴操》卷下:“支骨离别,垂思南隅,瞻望荆越,涕泪双流。”
鼻涕眼泪产生的原因多与哭泣相关,进而“涕泪”引申为哭泣。《三国志·魏志·赵王干传》:“黄初二年,进爵,徙封燕王。”裴松之注引三国魏鱼豢《魏略》:“良年小常呼文帝为阿翁。帝谓良曰:‘我汝兄耳!’文帝又愍其如是,每为涕泪。”《史记·刺客列传》中用“流涕”表此义。
“涕泪”与“横流”连用,亦表哭泣,常见于六朝后文献。南北朝北凉昙无谶《大般涅盘经》卷第二十四:“欢喜之人身则肥鲜,恐怖之人身体战动,专心听法身则怡悦,悲泣之人涕泪横流,是则名为身随于心。”《晋书·温峤列传》:“广陵功曹臧洪,郡之小吏耳,登坛喢血,涕泪横流,慷慨之节,实厉群后。”
庸庸
其余庸庸不可称。(《燕丹子》卷中)
《说文·用部》:“庸,用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庸,事可施行谓之用,行而有继谓之庸。”“庸”和“用”古代常通用,《国语·吴语》“王其无庸战”。“庸”与“用”相比,更侧重受雇佣,《史记·陈涉世家》“若为庸耕,何富贵也”,是其例。表此义项的“庸”,后来写作“傭”(佣)。
在古代社会,雇佣劳动者一般被看作是智力低下,没有能力的人。所以,作为形容词,“庸”就产生了平常、没有能力等含义,《尔雅·释诂》“庸,常也”。《国语·齐语》:“臣,君之庸臣也。”
“庸”亦常与人、臣、民、夫、奴等连用,表示平常之人或平庸之人。“庸庸”连用表平常义,当为后起义项,不见于先秦西汉文献,较早见于《论衡·自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废德。”唐刘知几《史通·书事》:“上知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
以上“九泉”“悁悁”等9个词语或意义用法均不见于先秦西汉之文献,表明《燕丹子》的语言时代不早于西汉,其成书时代当在东汉之后。
二
《燕丹子》中有部分词语使用的是南北朝之后才产生的意义或用法,那么这一部分词语正说明《燕丹子》一书的语言时代应当定型于六朝时期。
鄙志
荆轲曰:“有鄙志,常谓心向意投身不顾,情有异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于太子,敬诺不违。”(《燕丹子》卷中)
“鄙”字义详见第一部分“愚鄙”。当“鄙”用来表达自己浅陋、无知,以向对方表敬时,“鄙”就成为了谦词,如鄙人、鄙夫、鄙臣、鄙旨、鄙见、鄙言、鄙劣、鄙浅、鄙族、鄙德、鄙悰、鄙愿、鄙怀等。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这些词用来直接描写事物,而非作者有意压低自己时,那这些词所表达的就是破败、浅薄、粗俗等义。
“鄙志”一词例证首见于南北朝。《魏书·李顺传》:“思散发以抽譬,愿全真而守朴。眷疏傅以徘徊,望申公而踯躅。冀鄙志之获展,庶微愿之逢时。”梁释僧祐《弘明集·三与刘刺史书》:“伏读未周,愧汗交集。然鄙志区区,已备前款,且岩之壮也,犹后于人,今既老矣,岂能有为?”唐魏征《隋书·刘炫传》:“后人不见其迹,殆及余喘,薄言胸臆,贻及行迈,传示州里,使夫将来俊哲知余鄙志耳。”
垂览
然鄙意欲有所陈,幸傅垂览之。(《燕丹子》卷上)
“垂”指物体悬挂在空中,《诗·小雅·都人士》“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因为“垂”是自上而下,从高处垂向低处,所以“垂”可以用作敬词,多指上对下的动作,多与动词组合,如垂告、垂爱、垂察、垂诫、垂问等等。这些词在文献中的首见用例均时代较晚。
“垂览”一词不见于先秦西汉之文献。“垂览”即御览、皇帝(上级)观览,较早的文献用例见于南北朝。《魏书·辛雄传》:“谨率愚管,敢以陈闻,乞垂览许。”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十:“臣今独引汉文帝时事,以为警戒,望留意垂览,则天下幸甚。”
外亲
且韩魏与秦,外亲内疏。(《燕丹子》卷上)
“亲”由亲属义可引申指和善义,《燕丹子》中的“外亲”当释为表面亲善。该义项不见于先秦西汉之典籍,魏晋后的文献常见。《三国志·蒋济传》:“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晋书·皇甫谧传》:“故有独定之计者,不借谋于众人;守不动之安者,不假虑于群宾。故能弃外亲之华,通内道之真,去显显之明路,入昧昧之埃尘,宛转万情之形表,排托虚寂以寄身,居无事之宅,交释利之人。”《晋书·宣帝纪》:“孙权刘备,外亲内疏,羽之得意,权所不愿也。”
神勇
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燕丹子》卷中)
“神勇”即异常勇猛,该词较早例证见于魏晋文献。三国刘邵《人物志·七缪篇》:“荆叔色平,而神勇为众勇之杰也。然则隽杰者,众人之尤也。”三国嵇康《嵇中散集·卜疑》:“将如鲁连之轻世肆志,高谈从容乎?宁如市南子之神勇,内固山渊其志乎?”东晋王嘉《拾遗记》卷七:“彰曳虎尾以绕臂,虎弭耳无声。莫不服其神勇。时南越献白象子在帝前,彰手顿其鼻,象伏不动。”
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欲立大功。(《燕丹子》卷中)
“不拘小节”谓待人处世不拘泥于小事,后多指不注意生活细节。“不拘小节”不见于先秦西汉文献,较早例证见于东晋。晋袁宏《后汉纪·孝灵皇帝纪》:“及角作乱,天子思陶言,封为中陵侯。陶字子奇,颍川颍阴人,沉勇有大谋,不修威仪,不拘小节。与人交,志好不同,虽富贵不顾也。”“不拘小节”南北朝后文献多见用例。《后汉书·虞延传》:“(延)性敦朴,不拘小节,又无乡曲之誉。”《后汉书·杨政传》:“(政)为人嗜酒,不拘小节,果敢自矜,然笃于义。”《魏书·昭成子孙》:“常山王遵,昭成子寿鸠之子也。少而壮勇,不拘小节。太祖初,有佐命勋,赐爵略阳公。”《宋书·垣护之传》:“护之少倜傥,不拘小节,形状短陋,而气干强果。”
倾心
真天下之士也,倾心于足下,愿足下勿疑焉。(《燕丹子》卷中)
倾,《说文》“仄也”,《广雅·释诂》“斜也”。“倾”本义指偏斜,倾斜,“倾”的核心义也就是“不正”,根据不正的程度,“倾”引申出不同的义项。偏斜的程度很严重就容易把东西倒出来,“倾”进而引申为倾倒义。《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今简公之以法禁其众久矣,而田成恒利之,是田成恒倾圃池而示渴民也。”内心感情的全部付出也可用“倾”,表示全、都、尽之义,如倾怀、倾国、倾市等。
“倾心”在此当为尽心、诚心诚意,该义项见于南北朝之后文献。《后汉书·皇后纪上·章德窦皇后》:“后性敏给,倾心承接,称誉日闻。”《赵飞燕外传》*《赵飞燕外传》旧题汉玄伶著,学者多认其托名为汉,实为伪作,成书或在唐宋间。:“婕妤倾心翊护,常谓帝曰:‘姊性刚,或为人构陷,则赵氏无种矣。’每泣下凄恻。以故白后奸状者,帝辄杀之。”唐元稹《华三巫》诗:“使我倾心事尔巫,吾宁驱车守吾道。”
蛮域
傅不以蛮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来降弊邑。今燕国僻在北陲,比于蛮域,而先生不羞之。(《燕丹子》卷中)
“蛮域”一词在《燕丹子》中凡两见。蛮,《说文》“南蛮,蛇种”。“蛇种”是说其使用的图腾,南蛮是指其所在的方位。“民族名称的由来,或与图腾崇拜有关,或与地理环境、文化习俗、生活习惯有关”[5]。我国古代对四方少数民族使用不同的称谓,《管子·小匡》“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诸侯国,莫不宾服”,“蛮”指南方少数民族。“蛮”也可与“土”“方”“垂”等词连用,但所见用例均指南方或南方地区。
燕国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北方,《燕丹子》中的“蛮域”一词肯定不是指地理位置上的南方,应当释为偏远荒凉之地。“蛮域”表示僻远荒凉之义,不见于先秦西汉之文献,在唐代文献中才见用例。唐柳宗元《永州新堂记》:“其与佳景瑰观清泉美石之汨,于荒区蛮域恶木毒莽之中,与为终古者奚异。宗元为上官作记故以治人之道言之善读之知修身焉。”宋欧阳修《南獠》:“前驱已压境,后军犹未知。逶迤至蛮域,但见空稻畦。”
《战国策》《史记》中用“蛮夷”一词表示燕国地处偏远,并在其前加“北”来强调其地理位置。《战国策·燕策三》:“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缬,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史记·刺客列传》:“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蛮夷”可泛指偏远地区少数民族,先秦文献多见用例。《书·舜典》:“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燕丹子》卷中两次使用“蛮域”,而卷下与《战国策》《史记》相同处仍用“北蕃蛮夷”。*《燕丹子》卷下:“秦王怪之。轲顾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见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毕事於前。’”这正说明该书的定型时代较晚,在流传过程中可能不断有人增益或改动。
积忿
而燕国见陵雪,将军积忿之怒除矣。(《燕丹子》卷下)
“积忿”指忿恨郁积于心。“积忿”一词较早例证见于南朝时文献。《后汉书·列女传·许升妻》:“升少为博徒,不理操行……荣父积忿疾升,乃呼荣欲改嫁之。”《后汉书·刘虞传》:“顷之攸卒,而积忿不已。四年冬,遂自率诸屯兵众合十万人以攻瓒。”《宋书·文五王竟陵王诞传》:“司马翟弘业谏争甚苦,季之积忿,置毒药食中杀之。”
由上,“鄙志”“外亲”等词语在《燕丹子》中使用的是六朝时期的意义或者用法,特别是“蛮域”等词的使用表现出与《战国策》《史记》明显不同的时代特征,也反映出作品在流传过程中的不断增益。
三
“从语言角度鉴定古籍年代,词汇也应该是一项重要的依据,至少跟语法现象有着同等的价值,甚至可能比语法方面的证据更可靠,因为一般来说,词汇比语法变得快,时代性更强”[6]。在语言的诸多要素中,词汇是发展变化最快的,通过一部著作所使用的语言词汇可以大致判断它的语言时代。
《燕丹子》传世本共三卷。据笔者所检共有32个词语*32个词既包括笔者所检,也包括许菊芳、王云路在《从词汇史的角度看〈燕丹子〉的成书年代》以及许菊芳在《四种现存托名汉代小说语料鉴别研究》中所提及的词汇。不见于先秦西汉之文献,其中较早例证见于东汉时代文献的有“九泉”“悁悁”等12个词语;较早例证见于六朝时期的有20个词语。在这32个词语中有15个词语出自《燕丹子》的卷上,而卷上与《战国策·燕策》《史记·刺客列传》的差别最大。传世本卷上的许多情节并不见于《战国策》和《史记》,而卷中、卷下却有很多与《战国策》《史记》相近的情节和描写。在王充《论衡》、应劭《风俗通义》中关于“荆轲刺秦”事件的引述使用了“传书”“传语”“世言”“俗说”等词,这正说明荆轲刺秦一事在民间有多个版本流传。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没有标注文献来源的材料,如邹阳《狱中上书自明》、刘安《淮南子》、刘向《列士传》、孔衍《春秋后语》、萧绎《金楼子》。我们仔细研读这五条材料就会发现,不仅其所记载的内容不见于《燕丹子》《战国策》《史记》,而且时代越靠后的材料情节描写越细致,这正符合“荆轲刺秦”这一故事在民间有不同流传版本并且在不断加工与丰富的事实。而后人对作品的增益或者加工,都会在不经意间留下时代痕迹。晋孔衍在《春秋后语》中所载的荆轲刺秦的故事与今传《燕丹子》有别,据《晋书》所载,孔衍卒于东晋大兴三年。他所使用的某些词语就体现了其语言时代。如,《春秋后语》:“舞阳捧于期首盛,战惧不敢进。”其中“战惧”一词就不见于先秦西汉文献,最早例证可见于东汉。《吕氏春秋·审应》:“公子沓訾之曰:‘申子说我而战,为吾相也夫?’”高诱注:“说我,我说之也、而战惧。”梁萧绎《金楼子》中也有荆轲刺秦的故事,同样可以体现出《金楼子》的语言时代特征。《金楼子·杂记篇》:“燕田光、鞠武往候荆轲,轲时饮酒醉卧。光等唾其耳中而去。轲醉觉,问曰:‘谁唾我耳?’妇曰:‘燕太子师傅。向来是二人唾之。’”“向来”*王云路《中古诗歌附加式双音词举例》提及“来”作为虚语素的这一用法在唐宋诗词中使用更广泛了,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页。为刚才义,较早用例可见于东晋后文献,晋陶渊明《拟挽歌辞》其三:“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三国志·魏书·华佗传》:“佗行道,见一人病咽塞,嗜食而不得下,家人车载欲往就医。佗闻其呻吟,驻车往视,语之曰:‘向来道边有卖饼家蒜韲大酢,从取三升饮之,病自当去。’”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兄弟》:“沛国刘琎,尝与兄瓛连栋隔壁,瓛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瓛怪问之,乃曰:‘向来未着衣帽故也。’”
总之,《燕丹子》的“作者”虽然努力使“文词”更显古朴以接近《战国策》《史记》,但因其时代相去甚远,词语的选择在不经意间就暴露了作品的时代。《燕丹子》中有一些不见于先秦西汉文献而只在东汉后可见的词语,这说明《燕丹子》的成书时代应当在东汉之后。同时,民间还有“传书”“传语”或“世言”等一直流传。这些民间传说为《燕丹子》的最后定型提供了“世说”资料。我们在《燕丹子》中见到一些南北朝的流行词语,这正表明其语言时代应当定型于六朝时期。《燕丹子》从最初的简单故事雏形到人物、情节的成熟完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加工过程,而《燕丹子》中表现出的不同时代词语特征的叠加正是其复杂成书过程的语言学明证。
[1]杨伯峻.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
[2]徐复.从语言上推测《孔雀东南飞》一诗的写定年代[J].学术月刊,1958(2):78-84.
[3]许菊芳,王云路.从词汇史的角度看《燕丹子》的成书年代[J].文史,2011(2):121-128.
[4]马振方.《燕丹子》考辨[J].浙江大学学报,2009(4):16-22.
[5]王凤阳.古辞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369.
[6]汪维辉.从词汇史看八卷《搜神记》语言的时代(上)[J].汉语史研究集刊,2000(3):209-210.
(责任编辑 杨文欢)
The Study on Language Characteristics ofYanDanzi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Vocabulary Research
WU Xin
(SchoolofHumanitiesandCommunications,ZhejiangGongsh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18,China)
Vocabulary, as a major language element, shows the most rapid development. The word also changes with the tim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y of vocabulary, it is more scientific to study the language ofYanDanzithan “Ci Qi”, “Wen Ci” and so on. Some words inYanDanzi’s vocabulary are not found in the books of the pre-Qin Dynasty, but only after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some other words are found in the literature after the North and South Dynas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vocabulary history,YanDanziis written after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finalized in Six Dynasties period.
YanDanzi; the history of Chinese vocabulary; language time
2017-01-28
2016年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一般项目(16JDGH033)
吴欣,女,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词汇学研究。
H109.2
A
1009-1505(2017)04-0022-08
10.14134/j.cnki.cn33-1337/c.2017.04.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