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物集》中对号入座
2017-08-24孙若茜
孙若茜
管是描绘相似还是差异,文字之中的讽刺都显而易见,它包含着失望、担忧和爱,直指人类的愚蠢、自大、虚荣和贪婪。
在一篇题为《阿雷奥拉的抄写员》的文章中,墨西哥著名诗人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记述了《动物集》究竟怎样被创作:“它不是一本写出的书,而是作者在一个星期中口述出来的。”
当时,20世纪50年代末,墨西哥学院已经停止发放原本每个月给部分作家的500比索奖金,只剩微薄的稿酬,作者胡安·何塞·阿雷奥拉难以负担妻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生活,甚至连房租都付不起。所幸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出版社的负责人恩里克·冈萨雷斯·卡萨诺瓦在此时充当了作家的庇护人,他购买了阿雷奥拉将要出版的一本书中的文章。但阿雷奥拉大概是个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的人,他出了名的慷慨,总会无缘无故地送人一些生活必需品、红酒或者法国奶酪,以至于一行字都没还写出来,预付的稿酬就已经用完了。
像很多写作者一样,稿子逼得越急,就越不可能坐下来去写,帕切科将它定义为“作家的脑闭塞”。最后的截稿日在即——如果1958年12月15日,阿雷奥拉还是没有按照约定交出书稿,就必须归还所有的预付金。12月8日上午9点,帕切科出现在阿雷奥拉面前,让他躺在行军床上,自己坐到松木桌前,拿出纸、钢笔和墨水,然后说:“没别的办法了。您要么给我口述,要么给我口述!”他理解阿雷奥拉的痛苦,同时,他知道“脑闭塞”并不阻碍写作本身,“它阻碍的只是坐下来去写”。
于是,阿雷奥拉平躺着,用枕头捂住眼睛,问他:“从哪个开始?”帕切科说出了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东西:“从斑马开始。”接下来,《动物集》从作家的唇间流出,仿佛他在阅读一个看不见的文本:“斑马很把自己耀眼的外表当回事,当它知道身上布满条纹时便愤怒不已。它受困于自己光亮的围栏,活在由不被理解的自由所造的飞驰的牢笼里。”用帕切科的话说:“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作家需要修改很多遍才能勉强接近对阿雷奥拉来说自然得像呼吸一样的东西。”12月14日,手稿如约完成。《动物集》成为阿雷奥拉作品中十分重要的一部。
事实上,“阿雷奥拉的抄写员”并不是帕切科自己的说法,而是克里斯托弗·多明戈斯·迈克尔在《二十世纪墨西哥叙事文学选集》的注释中这样介绍了他。但显然,帕切科不仅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号,而且非常喜欢这个说法。他曾写道:“感谢1958年年末的那些天,从此之后,我觉得自己在地球上的存在是有些理由的了。等我步入地狱的时候,魔鬼会问我:‘您,在活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我可以骄傲地回答他们:‘阿雷奥拉的抄写员。”
作为“墨西哥五〇年一代”的重要作家,阿雷奥拉被公认为墨西哥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之一,他的《动物集》《寓言集》以及《市集》等作品极大地推动了墨西哥当代奇幻文学的发展,他同时也是拉美微型小说发展的最主要推动者之一。更重要的是,他的慷慨并不仅限于握在手中的钱财,阿雷奥拉先后创办了一系列面向年轻写作者的出版物,其中包括《正在写作者》《独角兽的笔记本》等,为他们提供发表作品的平台——帕切科就是这样崭露头角的。这项工作对墨西哥此后的文学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这大概是让帕切科作为晚辈,宁愿不提自己的诗人身份,而以作为“抄写员”感到骄傲的原因之一。实际上,即便抛开阿雷奥拉在文圈中的位置,只去他看如何创作《动物集》,也依然可以理解帕切科的情绪——那实在令人惊讶,就好像阿雷奥拉的头脑中早已架构好了一切。而那些描述及比喻,在脱口而出时,竟又能那样地精确:“看得仔细些的话,蛤蟆就是一颗心脏。”“海豹是灰色的,是气味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被磨光了的肥皂。”“被圈起来时,犀牛是一种忧伤的生了锈的野兽。”……
译者轩乐告诉我,尽管《动物集》最初是口述而成的,阿雷奥拉的语言也比较简短,感觉是一种游刃有余的轻松创作,但事实上,这种简短的语句中,作家使用了很多书面语和略显艰涩的词汇,书写的内容又涉及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因而历史、地理、哲学、政治等领域的专有词也频频出现。换句话说,简短,但并不简单。
这也形成了翻译中最大的困难——同时保留内容的艰深和作者叙述口吻的轻松,平衡这两者的重量。比如,在篇目《猫头鹰》里有这么一句:“谁能保证在鸟喙敏捷地闭合之后,这些凑巧到来的生灵面前没有通向虚无的幽森迷宫和黑暗的演绎推理?”“幽森迷宫”和“黑暗的演绎推理”指的都是猎物进入猫头鹰的喙后,所面临的一系列消化过程。其中“演绎推理”对应的原文“silogismo”,直译过来是“直言三段论”,是演绎推理的一种。译者尝试放弃直译,一方面是和前文中提到过的“肠内”的“分析运算”相呼应,另一方面也让读者更加容易接受。
在20世纪的拉丁美洲写作中,很多作家都以动物作为主题进行创作,博尔赫斯的《想象的动物》、科塔萨尔的《动物寓言集》、蒙特罗索的《黑羊》等,以及包括聂鲁达在内的很多诗人写作的关于动物的诗歌。这些作品虽然在风格上相距甚远,但共同之处是,它们的书写都不可能仅仅停留在动物本身。阿雷奥拉的《动物集》也是如此,在作者大量的比喻中,这一点显而易见。
轩乐形容阿雷奥拉的比喻直接、干脆,不带丝毫犹豫,有时甚至是定义性的。“他的语气确凿,仿佛在宣布新发现的宇宙法则。”她将阿雷奥拉在文字中展示出的想象,形容为一种“雕刻出来的想象”。“想象”是发散的,而“雕刻”却是一种向内聚拢的凿实的力量,这二者在对立之间所形成的张力,刚好构成极大的吸引力。同时,“我们也因此得以感受到本体与喻体之间那更为深刻和决定性的相符相合”。这里的喻体当然是人。
阿雷奥拉虽然没有很高的学历,事实上,他很早因为外界的因素辍学,12岁就开始了工作,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人性的观察和描绘。首先,他生活在一个有着很好的阅读习惯的大家庭中,他们家里有14个孩子,他排行老四。父亲经常在家给他们读文学作品的片段,叔叔也会经常送给他们一些欧洲当代作家的作品,哥哥姐姐读完,弟弟妹妹就接着读。12岁时,阿雷奥拉已经阅读过50多位有些名气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但丁、波德莱爾、惠特曼以及他后来所属流派的主要奠基人——帕皮尼和马塞尔·施沃布等人的作品。
接下来,他从事了20多种不同的职业:流动的小贩、搬运工、银行收款员、印刷工、记者、喜剧演员、面包师……以及你可以想象到的各类工种,他说:“我总听音乐,还有那些俗语;我很喜欢乡下人之间的对话。”这恰恰使他比一般人更多地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也更深刻地体味人性。
他写《鸵鸟》:“它虽然总是半裸着,却从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一身破布,仿佛那是浮夸的华服。”写《猴子》:“关于自己的命运,猴子们决定拒绝诱惑,反对成为人类。它们没有落入理性的活计中。”写《鬣狗》:“鬣狗有它的崇拜者,而且它的传道活动并不是一场徒劳。也许它是在人类中获得新教徒最多的动物。”不管是描绘相似还是差异,文字之中的讽刺都显而易见,它包含着失望、担忧和爱,直指人类的愚蠢、自大、虚荣和贪婪。
“去爱那不配的和没用的人吧。去爱那散发恶臭、破衣烂衫、满身油污的人吧。去真心问候那丑陋可笑的人吧,尽管他以人性之名,把他黏稠的信任、他死鱼般的手交给了你,还把他那狗的目光投向了你。爱那像猪和鸡一样的人吧,尽管他们正欢快地跑向那动物占据的油腻腻的天堂。爱那突然来到你身旁的人吧,尽管她身着母牛睡衣,按照家畜的习惯,开始永无止境地倒嚼牧草球。”……阿雷奥拉在《动物集》的前言中留下了这样的话,或者,这正是作家的告白和请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