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SS”如何直聘？

8月3日凌晨，北京大雨，太阳宫冠捷大厦BOSS直聘办公楼依然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加班，修改在BOSS直聘上发布职位的“规则”。

就在前一天上午，教育行业网站“芥末堆”发文《求职少年李文星之死》称，求职者李文星因在BOSS直聘上应聘，疑似遭遇天津传销骗局，在失联后最终不幸身亡。

很快，BOSS直聘上未进行“身份认证”的职位无法发布。BOSS直聘CEO赵鹏在接受采访时说，“刚才上线的策略，觉得之前没有做好工作愧对当事人。”

“就算知道不靠譜，也得试一试”

去天津入职前，李文星就怀疑过新工作不靠谱。但他说，没有退路了，得试一试。

这位23岁的东北大学毕业生，自从今年3月2日从北京一家信息公司辞职后，两个月没有找到工作，“有点急了”。

连续两个月，李文星不断碰壁，手头也越来越紧。在北京天通苑的一间出租屋里，他刷着BOSS直聘，不停地给招Java岗位人员的“BOSS们”发着信息。只要跟Java相关的工作，他都去投简历。

5月15日，他抓住“救命稻草”——通过BOSS直聘，将简历发给“北京科蓝软件系统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科蓝公司”）。李文星在BOSS直聘的聊天记录显示，从早上9点21分到下午3点29分，6个小时的时间里，李文星一共给20位BOSS发了消息。唯一收到的回复来自“科蓝公司”人事部的薛婷婷。

4天后，他收到入职聘用书，职务为Java开发工程师，试用期一个月，基本月薪5000元，报到起止时间仅为次日一天。

当时，“科蓝公司”在BOSS直聘的账号被冻结，李文星感觉这个工作不靠谱，怀疑过是传销。但他感觉 “没有退路了，就算知道不靠谱，也得试一试”。

5月20日10时27分，李文星从北京南站出发，前往天津塘沽，按列车时刻表，48分钟后到达塘沽。

聘用通知函显示，公司地址为天津滨海高新区软件园南2楼，距塘沽站约60公里，驾车约1个小时，乘公交需2个半小时。

5月20日当晚，李文星的室友胡泽多次发送信息给李文星，但迟迟没有回复，直到次日中午才回了句，“昨天来晚了，在宾馆住的，刚吃了饭，一会去公司看看”。

这之后，李文星和外界联系都是以文字或语音，再也没有过视频通话，但频繁借钱。每次发起视频通话，均被挂断或无人接听，“网速太慢，不视频了。”他解释。

7月8日，李文星给母亲打最后一个电话说：“谁打电话要钱你们都别给。”6天后，他的尸体在天津静海区被发现。

“大哥找小弟干活，小弟找大哥吃肉”

“找一家公司，可以在那边长远地发展，走技术路线，三年做到高级工程师。”这是李文星在BOSS直聘上给一位BOSS的回复。

曾承载李文星职业梦想，最终将其推进死亡深渊的BOSS直聘其实是一家“靠谱”的求职网站。

据报道，创始人赵鹏毕业于北大，在政府部门待了11年之后，放弃稳定工作投身商海。在大企业做过CEO，也做过投资人。2013年，他与小伙伴联合创办看准网（BOSS直聘前身），定位职场的“大众点评”，旨在解决招聘求职过程中信息不对称、位置不对等的问题。

由于是创业公司，起步初期的看准网面临招不到人的窘境。“一家做人力资源服务的公司自己招不到人，就好像开餐厅的到了饭点要订外卖一样，是件很伤兄弟们士气的事情。”赵鹏说。于是他开始思考，招聘服务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赵鹏发觉，招聘这件事的核心犹如“大哥找小弟干活，小弟找大哥吃肉”。把有需求的双方撮合到一起，就是一个招聘产品的本分。而当时无论是老牌的前程无忧、智联招聘、中华英才，还是后起之秀猎聘网，都是典型的首页全广告模式，且均通过阻断求职者联系方式等信息来“强行”收费。赵鹏意识到，这将是BOSS直聘切入市场的突破点——直击信息对等。

2014年7月，BOSS直聘App上线。为了达到这一目标，BOSS直聘提出去猎头化、中介化，直接采用MDD，即“移动+数据+直聘”（Mobile+Data+Direcruit）的战略思路。

与此同时，BOSS直聘试图将以往的“看到职位感兴趣、简历投递、等待、多轮面试、等待”这一漫长环节缩短，让求职者与能拍板做主的企业管理者直接沟通，从而提升效率，这就是所谓的“直聘”。

这一直击招聘痛点的模式也得到投资人的认可。

截至目前，BOSS直聘共经历四轮融资：2014年1月1日，BOSS直聘完成A轮融资，投资方是顺为资本、策源创投;2014年12月1日进行B轮融资，顺为资本、策源创投继续跟投，两轮投资金额均在数百万美元。

2015年7月1日，据报道，BOSS直聘又获得“千万级美元”的B+轮投资，并未透露投资方身份。

公司最近一次融资发生在2016年9月22日，这笔融资金额为2800万美元。BOSS直聘官方网站显示，这轮投资“由华映资本领投C1轮，高榕资本主导C2轮融资，C1、C2两轮融资共计2800万美元。老投资方策源创投、和玉另类投资、今日资本、顺为资本全部跟投。”

BOSS直聘的投资方都“来头不小”：今日资本是“投资女王”徐新掌舵的著名投资基金，而顺为资本背后则立着雷军。

247万BOSS，谁真谁假？

今年3月，BOSS直聘还上线“大文娱抢人节”，包括腾讯互娱、阿里影业、爱奇艺等BAT系明星公司，以及米果文化、快看漫画和秒拍等数十家泛文娱行业的一线公司都来“捧场”。就在李文星事件爆发当天，平台还宣布首届短视频招聘节圆满收官，“papi酱等红人集体参与”。

大公司捧场，资本光环加持，BOSS直聘的“漏洞”就这样被掩盖了。

8月3日凌晨，赵鹏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回顾本次李文星事件，我们意识到自2015年初以来，平台执行的“只发一个职位，资料合规，可以先发;不触发举报，可以招聘”这一机制，存在很大问题。不能及时更新这个策略，是我们的问题。教训很惨痛。公司管理团队已经形成决策并且落实，把招聘者真实性审核作为生命线。

当初，BOSS直聘设立这一策略，是因为2015年时平台用户少，招聘者多为初创公司，这样可以方便招聘者发布职位。不强制审核，而是引导招聘者去认证，这样可以多发职位。简化企业用户的注册流程，对于一个新崛起的平台无疑是关键的。

2016年，平台上的大公司增多，一般大企业都有企业邮箱，BOSS直聘采取企业邮箱认证的方式。对于没有公司邮箱的招聘者，采取营业执照认证的方式。筹备期的公司，没有营业执照，则提供名片、工卡、在职证明等。“后来我们有了更多的工程师、审核人员，上线专门进行审核的系统，进行‘机器+人工的审核。”赵鹏说，但BOSS直聘仍然执行“只发一个职位，资料合规，可以先发;不触发举报，可以招聘”的策略。

一位了解BOSS直聘的技术专家表示，“邮箱方式更适合验证大企业，对于小公司通常无效，因为它们的公司没有知名度，邮箱也容易造假。企业邮箱库不可能记录那么全面。而且据我所知，BOSS直聘的人工审核流程也不严格，至少不算是核心部门。”

李文星事件后，真正的“科蓝公司”工作人员表示，BOSS直聘上招人的“人事部薛婷婷”、“人事行政部王文鹏”并非该公司员工。此外，他们的邮件都通过企业邮箱发送给求职者，而不是个人QQ邮箱。

截至2016年年底，BOSS直聘已经积累1500多万用户，其中注册BOSS总人数达247万。看着迅速增长的数据，赵鹏可能并没有意识去甄别BOSS的“真假”。

除了审核机制的问题外，BOSS直聘的一位前员工还透露了产品端存在一些小细节：当B端企业浏览了系统匹配或工具给到的简历名单时，在C端即会显示该企业查看了你的简历;当B端企业查看该用户简历时的任何触碰，在C端会显示这家企业邀请你加入;当C端用户查看B端企业点击沟通时，立刻会触发该用户向企业投递简历并希望应聘。

BOSS直聘的产品设计，使得主动性并不高的招聘行业出现人才和企业方均“极为主动”的错觉。

“或许，李文星看到科蓝公司时只是想尝试与对方沟通，却触发希望应聘该公司的推送;亦或是这家科蓝公司用了BOSS直聘一系列的付费工具，产品的消息推送让着急找工作的李文星以为这家公司主动伸出橄榄枝，进而导致惨剧发生。”这位前员工撰文表示。

“潜规则”

李文星之死到底是誰的错？

无法断言，今天的危机是BOSS直聘在重大竞争压力下做出选择的结果。它的确面临这样一个竞争环境：前有老牌招聘企业智联招聘、前程无忧的直面抗衡，对于很多企业的HR来说，他们用智联招聘和前程无忧用了十多年，有使用惯性;后有垂直细分平台拉勾后起追赶，周围还有58赶集、领英全面切入蓝领、高端白领招聘。在it桔子上面搜索和“招聘”有关的公司，能搜出近千家。

2016年年底，BOSS直聘还战略投资国内第一家针对自由职业者和多重职业者的撮合与招聘平台“自客”。

老牌招聘网站的日子也不好过。站在第一梯队的前程无忧刚刚发布2017财年第二季度未经审计财报：前程无忧第二季度总营收为6.732亿元，较上年同期的5.598亿元增长20.3%;归属于前程无忧的净利润为7060万元，较上年同期的1.687亿元下降58.2%。

这是个已经异常拥挤的赛道，也是虚假信息弥漫，大家却“视而不见”，只顾蒙眼狂奔的赛道。

腾讯科技询问多位网络招聘行业人士，普遍认为虚假资料几乎充斥在各大招聘平台，前程无忧、智联招聘、58同城等大平台几乎无一幸免。《2017年中国互联网用户消费维权报告》显示，虚假兼职诈骗的举报维权数量共4550起，占总互联网用户维权数量的22.1%。这些案件大多发生于那些知名招聘平台。今年7月，新华社稿件《“我被58同城坑了”——农民工老张奇遇记》引起社会强烈关注。

所谓传统人才招聘网站，说到底就是一个卖C端客户简历给B端客户的公司。HR不可能一份份查看投递者的内容，他们是基于4秒钟一张的筛选速度去挑选每张价格不到3块钱的简历包，“卖简历”是很多招聘网站目前仍然采用的模式。BOSS直聘虽然不直接卖简历，但仍然可以通过一系列付费工具完成排名加权、高亮等广告形式。

这是一个着急的时代。求职方急着快速找到工作、用人单位需要更简单更低成本地发布信息，而中间平台则忙于抢占市场和收获利益。

“所以那些在求职市场上竞争能力不高、急于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及蓝领人群，最容易成为传销组织的受骗方。”知情人士表示。

BOSS直聘在内的互联网招聘企业控制着应届生接触企业的第一入口，他们的职场与社会经验严重不足，本应该受到保护和正确引导，但招聘网站们却通过付费工具、放松审查、纵容虚假等有意无意的手段，把年轻人引向邪恶欺诈的地狱。

“我们把作恶的成本提得很高”

急于自己求职的李文星被李鬼“科蓝公司”钻了漏洞，而利用招聘进行骗人的李鬼公司却不止这一家，李文星的遭遇也并非偶然。

BOSS直聘知不知道自己的平台上有诈骗？

微博上有很多人知道，知乎上也有许多人知道。几个月前，知乎网友“大奔奔”陪做前端开发的女友从北京出发去天津，参加“中科软科技公司”的复试，对方称入职后要在天津跟三个月的项目，结束后可回北京。

到达天津后，该公司人事部经理给了他们一个位于天津静海区的地址，让他们坐公交过去。等他们到了公交站，又说喊个朋友去接他们。“朋友”二字让“大奔奔”瞬间提高警惕，给中科软总部打了个电话，查询是否有这位人事部经理，最终的结果是查无此人。

“接着我给我天津的朋友打电话，询问情况，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去静海区，说静海区特别偏僻，并且那边传销很猖獗。”大奔奔分享自己的经历时说。

在公交站等候时，他们还遇到一位和他女友情况类似的男生，那名男生面试的是另一家公司，也在等人过来接。他们把联系人的电话一对比，发现竟然是同一个电话。

通过搜索引擎发现，很多网友都曾遇到类似案例。套路大多是冒充知名企业招聘，对求职者进行电话面试，而且面试的问题还比较专业。电话面试结束后，声称有项目在天津，并告诉你一个较繁华的地址。等你到了天津后，再找理由让你去一个天津比较偏僻的地方，让你在那等他们。

李文星中招了。他的死也许会给互联网招聘行业带来一些变化。

BOSS直聘从8月3日凌晨开始，全面进行调整，对于所有招聘者执行“事先审核认证”的流程。“不久后，在目前材料审核的基础上，我们会采取如身份证、人脸识别等更为准确的审核认证措施。”赵鹏说。

就在8月3日，58集團发布一个将加大打假反黑力度的声明，称从今年1月至今，通过资质审核，发现并清退890个会员用户涉嫌资质虚假;发现并拒绝1.5万个普通用户提供虚假资质。同时，对于未认证营业执照的用户，共发现数百万账号存在企业注册灌水行为，已全部加黑用户账号。在此之前，这家公司的招聘信息真实程度也经常被诟病。

8月10日，BOSS直聘在其官方微博就“李文星事件”发布道歉信，称任何语言也无法说出我们内心的悲伤和后悔，并表示坚决拥护北京市网信办和天津市网信办对我们开展的依法联合约谈，坚决落实整改要求;对于在BOSS直聘平台上被虚假招聘伤害的用户，将承担法律和道义的责任。

“这件事很惨痛，只要企业还可以支撑这个成本的阈值，保持经营，我们就会坚持这么做下去。我们把作恶的成本提得很高，这样坏人成本跟不上，就不会上来了。我们无法杀死传销、诈骗这样的社会现象，但是我们应当努力驱逐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我们平台。”赵鹏说。这说明，企业并不是没有能力发现并抵制虚假资质的企业用户。但它们需要一些“动力”。

这是以一个青年生命流逝换来的整改方案。

● 资料来源：：微信公众号芥末堆，《求职少年李文星之死》，作者：天一 吉吉;《小康》，《BOSS如何直聘？》，作者袁帅、《新京报》、腾讯科技、虎嗅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