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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渡北川(二)

2017-08-24清尧

花火B 2017年7期
关键词:爹爹

/ 01/

NF的面试非常顺利,两位HR给陈予森的问题虽刁钻,却也并不复杂。财务上的知识她虽没经历系统的学习,但好在她天资聪慧一点便通,比很多从业人员多了几分灵气。结束面试时,人事总监非常满意地站起身,跟她握了个手,而后询问她薪资要求。

在听到北丢提出的薪资待遇时,他的表情明显一愣,补充道:“北小姐,这份工作可是在上海从业。”

北丢提出的薪资待遇极低,虽好过之前在培训班打工的收入,却也没高到哪里去。NF是一家德国企业,向来不爱苛扣员工薪资,这大概是人事总监从业数十年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

北丢笑笑:“没错,我清楚的。虽然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但我有信心能够做好这份工作,还希望NF能给我机会。”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忍不住瞥了一眼陈予森。

他一直低头翻看简历,离得不遠,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香味,看到他梳理整齐的头发,每一根都恰到好处地朝着一个方向。

多年未见,他变了不少。

结束面试,例行和面试官握手道别,走到陈予森面前,北丢伸出去的手又条件反射般地缩了一下。倒是陈予森,面不改色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掌心冷清,没有冒汗,更少了些许温度。男人平静而又清冷,如同接待一个初次相识的人。

而不是阔别八年,再次相遇。

北丢失落极了,她离开面试室的那一刻特别想跟人事小姐要陈予森的号码,抑或直接冲到陈予森的面前,指着他问“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但她还是竭力控制了自己。来日方长,她不是没见识过他的冰冷,并且她也有信心,终究会解开彼此的心结。

面试结束后,北丢等了五天,这五天她几乎做好了一切准备。首先要搬家,NF在金融中心,住在公司附近自然不现实,附近房子的月租最低都已经涨到三四千,只能寻找远郊的地铁沿线的房源了。NF招新时就已提出,要求录取人员一周内上岗,所以北丢提前就打好了辞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NF的录取通知了。那日面试结束后,NF把所有面试者集中在一起做了一道拓展群面题,北丢聪慧,在整场群面中表现出色却又不抢风头。她也能看出其他应试者有几斤几两,是否能够担当财务职位,所以总归对面试心里有个底。但凡HR业务能力过关,她都会被录取。

等到第五天的傍晚,她实在有些心焦,便拨打了NF的总机,转人事。

接电话的是一个小姑娘,听声音年纪不大。

“您稍等一下,我这边帮您查询一下。”电话被搁在一旁,几分钟后才有回音,“抱歉,北小姐让您久等了,我刚刚核实了一下,很抱歉地通知您,您没有被录取。看了一下计划,这个消息原定是打算下周一通知您的,多有耽搁,还请原谅。希望以后有机会,您还能加入NF。”

晴天霹雳。北丢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语气轻柔:“能否跟您咨询一下,这个岗位最终录取的是?”

群面有好几个人深藏不露,但凡是输给他们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一场群面未必能看出多少才气。

“黄蕊。”电话那头轻声说,“我这边查了一下,是这个人。”

北丢怎么都没有想到面试的结果会是这样,更没想过自己会输给那个有些天真的少女。她躺在布艺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许久,直到外面天色渐暗,整个房间再无一丝光亮,整个城市被黑暗笼罩。

她不是没想过会落选,却怎么都没想过会输给实力与自己相差较大的人。那日黄蕊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很多道基础的财务问题都没有回答出来,群面时更是因为基本常识问题和考官发生了正面冲突。仔细思考了一圈,包括那日的发挥和回答的答案,她怎么都找不到头绪。

最终,一切的缘由竟指向一个她不愿意去相信的方向。

如果并非实力悬殊,那便是有人从中作梗。她刚来上海不久,也未曾得罪过谁,想了许久,似乎除了陈予森外便别无人选。

隔了八年,陈予森,虽那场离开突如其来,未曾来得及道别,但这八年里的每一个日夜,无论开心还是困苦,她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他。

每一年到点蜡烛的时候,她便会倒一杯白水,对着空荡荡的对面,举杯,轻声呢喃:“陈予森,祝我生日快乐。”

即便是这样,陈予森,你还是会怨恨我吗?

北丢想。

夜色阑珊,远郊已无霓虹,整个房间逼仄而又开阔。逼仄的是空间,开阔的是了无人气的建筑。

北丢躺在沙发上,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离别。

/ 02/

人要想不畏惧离别,便要随时做好道别的准备。

这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人都知晓的浅显道理。院子不大,方丈之间,横七竖八插了几根篙子,篙子上套上五彩旗帜,每日出街便可举着招徕往来路人。北丢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还有七八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比如山落,再比如月季、芦苇。院子不大,但层级森严,爹爹便是整个院子里的最高权力中心。这里所有的孩童都是被他捡回来的。

爹爹嗜好喝酒,常常喝醉了便说一些胡话,这些胡话里最多的便是那么几句呢喃——

“你们要记得,你们都是别人不要的孽障,爹爹收留你们给你们一口饭吃,你们要好好孝敬我。

“咱们这种人,能够混口饭填饱肚子,便是菩萨保佑,你们别成天做些没用的春秋大梦。”

所以,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人有梦想,甚至没有人有未来,他们如行尸走肉般生活,跟着爹爹走街串巷,从一座城市奔赴另一座城市。活着便是人生大幸,何日离世也任由人生主宰命运决断。

北丢叫这个名字的来源寻常又粗陋,像是一个普通的符号。

北是北边的意思,丢便是丢弃。她是被人丢在城北郊外的厕所门口的,爹爹没啥文化,但也知道厕字不雅,女娃叫这个名字未免有些难听,便给她取名叫北丢。而山落呢,是爹爹翻山时在路边捡到的。他总是笑骂山落,说可能是爹爹耽误了你,你大概是你那没脑子的父母翻山时不小心落下的,不如就叫你山落吧。

这里的孩童不用读书,不用写字,每日只需要上街,穿上最简陋的衣服,脸上抹上一层灰,看到谁便重复:“行行好吧。”

他们是一群乞丐,按照爹爹的话说——这辈子,你们都是翻不了身的。

所以北丢一直很认命,她乞讨很卖力,总是跟山落炫耀今天的乞讨成果丰硕,自然会被爹爹夸上几句。未来,大抵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直到有一日,老天看不过眼,决定收割自己,便随着命运化为尘埃,消失在这个无牵无挂的世界。

她没问过爹爹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不要自己这种蠢問题,尽管大家都在问,但她偏偏不问。她倔强而又固执,每每看到别人的父母牵着孩童,便咬紧牙关对山落说:“山落,等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也要把他丢掉。”

“我也要让他吃吃我吃过的苦。”

山落总是哈哈大笑,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头,说:“等你有了孩子的时候,你便不会这么想了。”

这当然只是一时气话,孩童负气时,总是会说很多口不对心的胡话。

像是此刻,北丢站在厨房门口,望着陈予森,跺了跺脚,恼火地道:“陈予森,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陈予森不为所动,冷冷地回一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似有星辰突然陨落,亮了一下,倏地晦暗无光。

山落出狱那天,北丢起了个大早,去莲花坞旁的摊点买了山落最爱吃的饭团,又要了一杯桂花茶。她在看守所门外等了许久,茶凉看,饭团也冷掉了,才看见门打开。山落看着有些无精打采,这十五天他瘦了不少,但他一抬头看到北丢,便立马像是打了鸡血,恢复了精元,一路小跑冲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接我。”山落的情绪有些低落。

“喏,这是给你带的饭团,还有桂花茶。”北丢把怀里的纸袋掏出来,刚想递过去,又兀自收回手,“算了别吃了,都冷掉了,我们去城里,我再给你买好啦。”

山落一把拽回来,接着道:“我就爱吃冷的,我要吃。你都不知道,我现在饿得连头牛都能吞下。”

他们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下,附近人烟稀少,这里少有访客,森严的铁门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山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北丢大吐苦水:“你可不知道,我们屋有一个大浑蛋,他特别爱欺负人,有好几日放饭,我的餐盘刚端来,他个王八蛋居然伸脚绊我。你都不知道那一跤摔得我有多痛。”

“你没跟监事告状?”

“哪敢啊,大家都劝我忍一忍,他不是个好惹的,说是亡命之徒,急红了眼,会要我好看。”山落握紧拳头,“北丢,等我长大了,我要练得更强壮一点,这样谁都欺负不了你,也不让别人欺负我。”

北丢笑道:“你快吃吧。”语调一转,她又有些难过,“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一起进去,让你受了不少苦。”

山落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北丢,我没事,不就几顿饭没吃上嘛,那时候要不到钱,被爹爹罚的时候,我没少挨饿,都习惯啦。就是刚进去他们就给我抽血,也不知道为啥。”

他抬头看北丢,清晨的日光照得她的发色渐变成栗色,似有一圈光晕,心里一下子忍不住,脱口而出:“北丢,能看到你真好。”

还以为要死在那里了呢。这句话,他怎么都没说出口。

那个男人绊倒他的第一次,他冲上前去想要理论,被扇了一巴掌,而后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欺凌。每次他想要告诉监事,便会被威胁。那人说,你要是说出去,等我出来了,有你好看的。山落不怕,他贱命一条,爹爹说得对,怕什么死,总是要来的,但他怕那人要是气血上头,对北丢做出什么不好的事,自己便是死一千次也不足以弥补。他的胳膊和大腿上被掐出青紫色的伤痕,脚踝处还被烟蒂烫出一个豁口。晚上生冷,擦洗身子的时候,水碰到伤口便疼得要死。十几天,他看着伤口化脓结痂再化脓,心里盘算着日子,终于要出去了,终于要见到北丢了。

他笑笑:“我觉得挺好的,终于看到你了。”

“怎么样,在里面习惯吗?她们有没有欺负你,你跟我说,有我山落替你撑腰。”

他嘴里含着饭团,说话有些含糊。北丢看着他傻笑的脸庞,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刚巧正中伤口,隐隐有些疼,却努力咬牙硬撑了过去。

伤口牵动神经,连咀嚼都有些吃力,但他即便是额头渗出汗水,也假装若无其事。山落一直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让北丢担心,千万不能让她难过。

世间有很多伤痛的事,北丢,我一人承担即可。不与你说,便是不想让你分担我分毫的悲伤。

山落心想。

/ 03/

北丢再次遇见陈予森,是在台风日。

超强台风,清晨尚是天朗气清,转瞬便是乌云层叠,白昼如同凭空蒙上一层灰纱。她收拾着碗碟和地巾,隔着一条街,看到对面公交车站台挡雨檐下坐着一个人,正是陈予森。车水马龙,车流驶过,无数行人打伞披蓑,疾步快走。他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站台,安静地看着书。停客的巴士走了一辆又一辆,车辆的高音喇叭也没让他抬头半分。

北丢不顾山落的催促,丢下碗便跑。她说:“山落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儿。”

雨下得迅猛,眼看快要高过路边堆积的沙袋。北丢飞速跑进便利店,又快速冲入雨帘。

“喂,你在这儿干吗?不用去学校?”她站在陈予森面前,居高临下,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陈予森抬起头,便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北丢。她穿着单薄的秋衣,衣服还有些破旧,打了好几个补丁,脸上像是沾了煤灰,发梢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一辆巴士呼啸而过,街边的水洼溅起水来。水溅到半人高,如瓢泼一般尽数喷在北丢的后背上,北丢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纵使陈予森再冰块脸,也忍不住破了功,嘴角也有些微抽搐。

他拍拍腿上溅落的少许水渍,声音低哑好听:“谢谢你帮我挡水。”

“喂!”北丢有些生气,“你还有没有人性啊,我都这样了你还嘲笑我。”

北丢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没忍住把刚买的伞递过去:“本姑娘看你没伞回家,毕竟也算是你的长辈。喏,拿着吧。”

陈予森愣了片刻,旋即从背包的夹层默默掏出一把黑色折叠伞。起身,撑伞,背包,行云流水,等北丢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几步远。

北丢更加生气:“喂,陈予森你个小兔崽子,你怎么对长辈的呢?”

“喂,你给我等等。”

陈予森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多,还有两个多小时才是下课时间,踱步的速度也渐渐放缓。北丢撑着伞走在他身边,扯着嗓子问:“喂,你今天为什么不去上课?都高三了,在这儿瞎晃悠什么?”

陈予森没有回答她的疑问,沉声道:“别跟我妈说见过我。”

“不。”他顿了顿,补充道,“应该是你别再见我妈。她刚出来,你让她好好改过自新,别再招惹她。”

北丢大声说:“你还没回答我哎,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这次她并没有因为陈予森的冷嘲热讽生气,反倒是一定要得到自己的答案。

暴雨的台风天,少年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站看书未免太奇怪。本来还以为他是忘了带伞,未想他竟带了伞。又或者,他是不是在等人?

北丢有些着急,忍不住拽了一下陈予森的衣角。

“喂,你说嘛。”

未曾触碰他的身体,却也感觉得到,他放松的状态立刻绷紧,握着伞柄的手也莫名抓紧了半分。周遭暴雨倾盆,台风刮得伞随风飘摇,人似纸片要被狂风吹走。

但这一刻,北丢莫名地平静了。

似远山新雨后,滴水汇江流般寂静。

清水之中滴入乌墨,随即散开,而后消失。

/ 04/

清水街上的小店大多打烊了,拐了两条街,走进漆黑的巷子。陈予森打伞走在前面,北丢紧跟其后。

“喂,你要带本阿姨去哪儿?”北丢快走几步,“喂,你慢点,我有点害怕。”

陈予森没有停下脚步,但北丢能够感觉到,他的步伐放慢了一点。北丢从不怕生,她连忙收了手中的伞,躲入他的伞下,抱怨道:“撑伞可真累。”躲进去的一刹那,竟有些恶作剧得逞的欣喜。

陈予森在一家面店停下,径自走了进去。

面馆装修简陋,门外悬着两个大红灯笼,地处偏僻,但食客不少,店内熙熙攘攘坐了好几桌。

“老板,老样子,鱼汤面别加葱花。”陈予森没有给北丢点餐的意思。

北丢才不管,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脸皮厚,对着老板来了一句:“我跟他一样。”

暴雨配着面条,在初秋微寒的气候里,吃一碗鱼汤面的确很是美味。

陈予森认真吃面的样子很是漂亮,长长的睫毛遮住双眸,像是被沙石尘封的宝藏,北丟一下子就看呆了。

等男生突然抬头,她都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双目对视,慌乱得连筷子都掉落在地。

北丢慌忙弯腰拾筷子,弯下腰的瞬间,听到陈予森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却又意外好听。

“周末是补习班,上课是要另外付钱的。”

“我想了想,那些东西我自学也是可以的,就不想再花这冤枉钱。”

原来他在跟自己解释。北丢突觉心中暖暖的,不知是鱼汤暖胃,还是少年暖心。

“我妈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他顿了顿,“她有些死心眼,要是知道别人孩子都上补习班,势必也会让我去。我便骗她去上补习班了,也没问她要钱。到了周末便出去晃晃,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书熬过时间再回去交差。你别跟她说,不然她又要担心。”

囫囵咽下口中的面条。北丢说:“那你干吗今天躲在公交车站?”

“快要高考了,想试试在嘈杂的环境中可否静下心来。”

“待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环境还行,很安静。”

陈予森没有正面答应她,突然开口:“阿姨。”

“啊?什么?你叫我什么?”北丢有些愣怔,让他叫姨不过是戏谑之举,怎么能当真?况且话题突然转到这个称谓,也的确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没带钱。”陈予森冲着面条努了努嘴。

陈予森你个大浑蛋,北丢心想,用得到我的时候就叫我阿姨。

尽管她心里这么想的,却还是老老实实付了钱。

陈予森狡黠的样子,她记了许多年。

后来离开清远四五年,她也曾回去过一次。清水街翻修,建了地下美食广场,原本沿街的店铺全部建了高高的写字楼。辗转几条巷子,却再找不到这家鱼汤面馆。

北丢那时候走在路上,路过每一个站台,都会进去坐一会儿。她想着要是再能看到陈予森该多好,她攒了点钱,这次请他吃面可以再加一个卤蛋。

/ 05/

北丢说的这个地方在龙王山。

龙王山原本便没有龙王,内陆城市,只有一条莲花江,就算是河流分支都少之又少,更别提有海了。

几百年前,有一场为期漫长的干旱。天上不下一滴雨,家家户户的井也干涸了。实在没办法,整个清远闹开了天,便去后山凿山取水。

山上树木多,根须旺盛最易储水。山高百米,从山坳往下凿,开了一百多米,竟真的凿出一点水来。那个年代的炸药还没现在威力巨大,更无法管控开山的范围和规模。几丢炸药扔进去,众人散开,等烟雾散去,便留下一个巨坑,有泉水涌出,清远好歹是得救了。

后来的人为了纪念这事,便给这山取名龙王山,顺着巨坑的坡道筑了一条龙。那坑现在还在,维护良好,竟形成了独特的自然风貌。遮风避雨,洞口开阔,一线光泄下来,竟行程一个开阔干燥而又亮堂的场所。即便是大雨倾盆,也未曾淹到那里去过。

北丢知道那个地方,是因为有一次她偷偷挪用乞讨到的钱财买了一个发卡,被爹爹发现。

爹爹大发雷霆,咬牙切齿:“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把你们拉扯到大,现在就会学着藏私,以后还得了?”

他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痛倒是其次,只是知道今晚注定没地方待了。

她被赶出院子,一个人在小城游荡。

夜晚的小城安静,路上走半个时辰都不见得有一个人。

路灯下抱着电线杆狂吐的醉汉,还有收摊的夜宵摊主,偶有自行车铃的声响,城市不大,却也不小,只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下她。

等走了很久,她突然觉得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有些慌张,便加快步伐,后面的脚步声也随之加快。黑夜最怕遇邪魔鬼祟,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着黑暗处丢去。

“哎哟。”是山落的声音。

他委屈地从黑暗处走出,捂着额头揉了又揉:“我担心你一个人,就偷偷跑了出来。”

山落也不叫疼,突然对北丢说:“北丢,走,我知道有个地方,你今晚可以住在那里。”

而那个地方,便是龙王山。

那时正值盛夏,月朗星稀,天空无云,从龙王井口望着天空,还能看到偶有萤虫飞过,微风通过开阔的洞口往山坳里吹。

呼呼的风声里,北丢听见山落说:“小丢,我要是有个家该多好啊。”

“不了。”陈予森收拾好背包,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快到下课的点了,“在站台看书也还行,我平时偶尔会去学校的体育休息室。”

“喂,陈予森,你还真是翻脸比翻书快啊。”

少年从方才的嬉闹瞬间变回冷漠,表情清冷,如同寺庙中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佛像,一汪水眸,看不到底。北丢甚至会产生错觉,刚刚那个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陈予森,陈予森怎么会笑,又怎么会跟自己开玩笑?定是被大雨淋昏了头脑,看错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一个踉跄,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往前摔去。

迷迷糊糊中,她似看到一个人影箭步冲来,托着自己的腰背。她以为是陈予森,便握了握他的衣角。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

床是熟悉的老旧牡丹花床单被套,周遭的布局正是陈予森家的格局。陈予森和顾素瑛都在,他们看到她醒来,立刻打算走上前,就见一个黑影率先冲了过来,是山落。

他的衣服湿透,头发长久不洗都打了结,满眼担忧。

“让你跟我一同回去,你偏要一个人先走。”他埋怨道,“现在可好,淋雨受了凉,瞧你额头烫的。”

陈予森冷声道:“既然没事,那你就快带她回去吧。”说罢转身走出了房门。

顾素瑛连连抱歉:“他就是这样,刀子嘴,小丢你别怨他啊。”

回去的路上,山落突然止步。

他轻声问:“北丢,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家伙?”

喜欢?这个词语出现在北丢耳际,咀嚼半晌,方才明白男生的意思。北丢乞讨的广场附近有一块巨大的LED显示频,成日除了新闻,便是八点档的剧集。北丢也曾追过几集剧,看了一会儿便哈哈大笑。她对山落说:山落你看电视里的那些人傻不傻啊,怎么就一下子痴情忘我了,连命都不要了?

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比吃饱饭重要,这件事重要到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人,也并不知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所以这样说来,她对陈予森,不过是好奇而已吧。好奇这个时而冷漠時而温暖的少年到底藏着怎样一颗灵魂,好奇他的一切,想要去了解他的世界。

好奇怎么会是喜欢呢?

“才没有,你想什么呢。”北丢矢口否认。

那时候的北丢从未想过,大千世界,花鸟鱼虫,走兽飞禽,山木江湖,世间万物千奇百怪,无数谜团未曾解开,她不曾对这其中的任何一样产生好奇,却偏偏是对陈予森产生了奇怪的探知欲。

她也不知道,那日山落丢下碗碟,连地巾都没来得及捡拾,便跟在了她的身后。山落看到少女冲入了雨帘的狼狈,亦看到她一头扎进便利店,看见她轻快地跳步,看见她伸手抓住了陈予森的胳膊。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跟在北丢身后。少女向来粗心,总是做一些蠢事,他担忧她一不留神扭了脚,又害怕雨太大落入未盖好的窨井。这些似乎成了多年的习惯,陪在身后,小心跟随,成了一种本能。

这种本能源于多年以前。那个羊角辫女孩死后不久,北丢也不见了,爹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饮酒吃晚茶。他举起酒杯的手悬在半空,愣了一下,旋即说道:“算啦算啦,都是命。”山落吓得慌了神,立刻冲了出去。他们那时在山城乞讨,山城的路颠簸,走个几千米便会脚踝酸痛,他竟兀自找了一整夜,一边找一边啜泣。路边的行人只见到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揉着红红的眼,翻便整条小街。

找到北丢时,她已经在窨井里睡着了。几日前山城大雨,街边的居民便把井盖打开排掉路边的积水,却未想少女一脚踩空,便摔了进去。晚上行人稀少,她叫唤了几声没人应答,竟干脆躺在井底呼呼大睡起来。

山落挨家挨户敲门——

“我妹妹掉进窨井里了,您能帮帮我吗?

“求求你,帮帮我,我够不着她。

“可不可以帮帮我……”

被几户人家恶言拒绝后,他终于找到愿意帮助自己的人。高壮的男人跳进窨井,把少女托起放回地面的时候,山落心想,我以后一定要长得很高很高,要变得更加强壮,这样才能保护北丢。

北丢被响动吵醒,睡眼惺忪,歪头一看便是山落哭肿的眼睛。

她笑:“爱哭鬼……没羞羞……”

山落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吼:“你以后不许乱跑,丢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把抱住了北丢。

听说人每隔七年细胞便会更替一遍,所以七年后你便是一个全新的自己。但山落那时候便坚信,别说是细胞更替一遍,便是换颅换心,他也摆脱不了这种叫“担忧”的本能。

夜色已深。

山落跟在北丢身后,突然说:“北丢,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找他。”

北丢看着少年关切的眼神有些心软,莫名想起之前陈予森的疏离,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最后,她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本期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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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北丢答应山落不再去找陈予森,谁知陈予森却来找北丢,并让她努力学习,摆脱现有的困境。两人多番争执,针锋相对,但其实陈予森的一言一行已在潜移默化之中渐渐改变了北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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