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无此生
2017-08-24归墟
归墟
1
一个女子若太过要强,日后恐会很难讨心上人的欢心。
大首領同卫澜说这番话时,卫澜尚只有十二岁,她年岁虽小,武学谋略却在幽庭众人之上。大首领出身琅琊王氏,十七岁创立幽庭,却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平素待人和善,卫澜也喜欢同她亲近。她单手托腮,一双杏目灵动狡黠,此刻却是极其困惑:“夫人一个人待着,难道不好吗?”她瞧见大首领眼底浮现出一抹哀色,转瞬即逝。
大首领抚了抚她的发:“阿澜以后想去何处?可愿继续留在幽庭?”
“蕲州。”卫澜清脆地答。
大首领便笑:“蕲州西连荒漠,北面与匈奴接壤,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直到六年后卫澜才去成蕲州,她孤身往北行去,进入蕲州地界,在白狼河边开了个小茶棚。
那日正午,白将军麾下的裨将领了十来个兵士抓捕匈奴人的细作,那细作好巧不巧坐在卫澜的茶棚里饮茶。一场打斗下来,茶棚毁去大半。裨将赔了点银钱,便想押送细作离开。卫澜抓起一把笤帚将一行人拦下,眉梢微挑:“军爷,这事莫不是就这样过去了?”
裨将挨了一顿揍才被卫澜放行,事情闹到白鄢跟前,次日白鄢亲自登门致歉。
卫澜坐在幸存的半爿阑干上,忙于用细长的竹片剥手中的一捧烧栗子,十指却不沾栗肉半分:“大人的心意我领了,也望大人莫要计较我先前的无礼之举。”
白鄢端的是好涵养,静立了一会儿,将颓圮的棚屋打量一番,问她:“可有需要帮忙之处?”卫澜抬眸看他,他穿了件深青色衣袍,略显老气,但那张脸庞却彰显出他的真实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上下,眉飞入鬓,眸若寒星,隐隐透出刚毅。
卫澜勾了勾嘴角,复又低头剥栗子:“如若大人愿意,请为我去附近林中伐几株松木来。”白鄢是个践诺之人,不出半个时辰,陆续拖回五棵松木。他撸起衣袖,亲自动手修葺茶棚。
午后飘落一阵雨,银针般的雨丝钻进衣领。卫澜冻得瑟缩,悄悄觑了一眼正干活的白鄢。他神色如常,仿佛这突如其来的阵雨并未给自己造成影响。待到黄昏,一切完工,卫澜请他吃茶歇息。他坐下后,俯身揉了揉膝盖。卫澜为他斟满一盏茶 :“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白鄢直起身:“无碍。”卫澜心下一动,远处传来孩童的瓮声呼唤适时打断了她的思绪。
“爹爹。”小童一路小跑扑到白鄢怀里,“爹爹的膝盖又痛了是吗?”
白鄢爱怜地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望向卫澜:“卫姑娘,这是犬子白启。”卫澜愣怔片刻,旋即把剥好的一小包栗肉放到小童的手心里:“干净的,带回去吃吧。”
小童拘谨地向她道过谢,埋首在父亲怀里,一双小手紧紧攥着那个纸包。
白鄢撑伞携小童远去,留下一杯凉透的六安瓜片茶和一堆凌乱的栗壳。卫澜难免有些失意:“数年未见,原来孩子都这么大了。”
雨幕中飞来一只青隼,卫澜扔下肉脯投喂,青隼落下,欢快地啄食起来。
2
镇远将军白鄢娶过妻,此事卫澜早有耳闻。
白鄢出身微末,早些年北地匈奴肆虐,明帝下令征召有志儿郎共同讨伐。白鄢应征入伍,短短五年时间,从百夫长一路爬到将军的位置。白鄢骁勇善战,匈奴人打不过,遂将他的未婚妻掳了去,希冀以此作为要挟……
之后故事又有诸多版本流传,最终镇远将军白鄢与一块牌位拜堂成亲,好在那女子过世前给他留下一点骨血作为念想。
世事沉浮,卫澜唏嘘了一阵,重又忙起手中的活计。蕲州近来雨水连绵,白浪河上游决堤,淹没下游一片麦田,她的小茶棚亦被冲垮。卫澜只得重找一份差事,在花楼里做小厮的活计。她出身幽庭,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装扮成男儿模样更是易事。
偏巧今日出了岔子。
二楼雅间有宾客争吵,卫澜被打发去查看情况。雕花木门突然打开,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将她拽了进去。
白鄢衣襟大敞,领口赫然印着几枚胭脂印。他掐着卫澜的脖子将她抵到墙上,死死盯着她的双眸。这使得卫澜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温热的,略带淡淡的酒香。
卫澜立时面上烧得慌,侧过头,闷不吭声。
她是十分期望再次见到他的,可未料到竟会是这般尴尬的局面。
打斗终于结束,几位舞姬被兵士制服。
白鄢松开五指,不再看她,冷声吩咐部下将人押走。原来这些女子亦是匈奴人派来刺探情报的细作。
骤然间,数支弩箭破窗而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卫澜夺剑,将白鄢护在身后,挥剑格挡了两支箭。
第三支弩箭掠过她的右颊,擦出血痕。
一丝痛楚浮出,麻痹之感传遍全身,卫澜往后倒去。
3
卫澜从一场被恶狼追逐的梦魇里醒来,床帏外有人絮絮低语。最后小童走进来,送上一盅水:“爹爹说,卫姑娘定是渴了。”卫澜想道谢,发觉嗓子肿胀得说不出话来。
小童递给她一把松子糖:“卫姑娘若是疼得厉害的话就吃一颗糖,阿启试过,很有用的。”
卫澜怔怔地望着眉眼清隽的小童,过了许久才冲他微笑点头。
白鄢将她接回自己的府邸养伤,一直未曾露面,倒是白启每日准时过来找她。府中没有适龄的孩童陪他玩耍,平素白鄢又对他管束极严,白启小小年纪竟养成一副沉静的性子。卫澜常送他木头雕成的骏马和兵士,白启得了后欢喜得很,便悄悄同她说起自己父亲的近况。
转眼快到冬天,塞外草木凋零,匈奴人近来异动频繁,来年开春恐会有所动作,白鄢正为此事烦忧。
他抽空来见她,午后秋阳暖融融的,她布下机关,带着白启在院子里捕雀。
白鄢推门而入,惊起一地雀鸟。他命仆妇将白启抱走,只留下卫澜。
“卫姑娘究竟为何而来?”白鄢沉声问。
院墙上爬满五叶地锦,叶子红了大片,卫澜定定地望着那抹艳色:“若我说我是为大人而来,大人可会相信?”
“无论卫姑娘来到蕲州是何目的,白某都希望卫姑娘不要伤害犬子,稚子无辜。”他语调清冷,“当然,卫姑娘曾相救于我,我会请最好的大夫为卫姑娘治伤。”
这时她终于抬首,一双眸子如秋水般澄净,雪白的脖颈间尚留浅浅瘀痕。白鄢略有一丝愧疚,他常年习武,轻易扼断一个女子的喉咙自然不在话下。那夜她虽易了容,可他还是认出她,想要收手却已来不及。
卫澜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厌恶自己,不愿与自己过多交谈,想了片刻,将几件事先用帕子包好的首饰交了出去:“我没脸在大人府上做个吃白饭的闲人,身上只有这点值钱的物件,望大人莫要嫌弃。”
大抵明白帕子里包的是何物品,白鄢笑了笑,眼底深深的寒意刹那间消弭:“女儿家用的东西,我一个男子要了作甚?”
白鄢虽私下警告了她,却未明言禁止白启和她往来。白启依旧常来找她玩耍,央着卫澜读志怪小说给他听。见他欢喜,卫澜偶尔也会同他讲自己所知的怪谈轶事。某日,白启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卫姑娘以后一直住在这儿好吗?爹爹总是很忙,没有时间陪我,我喜欢和卫姑娘待在一块儿。”
卫澜合上书,叹了口气:“你若是我生的,该有多好。”
转念一想,白启今年初夏才满的五岁。倘若她十三岁就诞下孩子,岂不太过荒唐?
4
未过几日,白启发了一场大病。
病情着实来得突然,卫澜带白启去城西看掌中戏,当夜白启就发起了高烧。白鄢闻讯从城外兵营赶回,卫澜亦在白启房里,一遍遍用浸湿的冷帕子给白启擦拭额头。
白鄢淡淡地道:“有劳卫姑娘了,我来便好。”
她识趣地把帕子递给白鄢,退出房间,兀自站在庭院里等待。将近天明时分,白鄢出来寻她,眼底血丝密布,神情疲累得很:“启儿已退热,郎中说暂时无碍。”
白霜爬上她的绣鞋,濡湿了鞋袜,她冷得直瑟缩,可还是不忘告诉白鄢:“不是我。”
“自然不会是你。”白鄢道,“卫姑娘是个伶俐人,做不出这等蠢事。”
卫澜哑然,心道:这究竟是夸我还是在变相骂我?
白鄢又道:“我让仆妇升了炭盆,卫姑娘进去暖暖身子。”说完他便要走,卫澜及时将他拉住:“我明白了,许是城中井水出了问题。看完掌中戏后阿启说口渴,我代他向附近商户讨了口水,亲眼见他从井里汲水上来的。”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那只牵住自己袖口的素手。
卫澜讪讪地松开手,退后些许:“大人是否派人去查此事?”
白鄢当真查了此事,却是拉着她一道同去。次从城中十七口井中汲水,封存于竹筒中,以便带回府让郎中查验。最后一口水井在城东一个废弃的荒村里头,偏偏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白鄢领着她往里走去,步子似乎放慢了些。卫澜心细如发,知晓他定是腿疾复发了。
弯腰汲水时,卫澜忽地被白鄢往后一拉。
一支羽箭携雷霆之势而来,斜斜地钉入井口石壁。
远处茅屋里藏了数个匈奴人装扮的男子,正弯弓搭箭,箭镞直指二人。
她贴近白鄢耳边:“我看见他们了,应有六七人,装备了弓弩和马刀。”白鄢含糊应声,喉咙里压抑着痛楚。卫澜低头,发觉他右腿已中箭。她又惊又急,一时间竟没了主意,白鄢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我无碍。”
“大人且忍耐一会儿。”她安抚他,从短靴里拔出贴身的匕首,削断了箭杆。
羽箭密集如雨,她抱着他往后躲避,寻了处安全地点将他放下,再拔出他的佩剑,起身便往外去。
“卫姑娘。”白鄢唤她。
她停下步子,继而回首看他。他面色苍白,从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应是疼得厉害。
“大人的剑有些钝了。”她对着他笑,眉眼弯弯,如两泓新月。
七个匈奴男子,卫澜杀了四个,留一个活口,剩下两个侥幸逃了。
白鄢的箭伤亟待处理,卫澜将那活口用麻绳绑了,踢入地窖,打算稍后再来一趟荒村,把他带去细审。白鄢支撑着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出数步:“天已大亮,走吧。”
卫澜摇头:“大人的腿受了伤,还是由我背大人回去吧。”
话音甫落,她双膝微曲蹲下身,将白鄢稳稳当当背在背上。
被一个女人背着走了十来里路,穿过城中主街道送回府邸,白鄢的心情着实很复杂。
旁的暂且不论,当他伏在她背上时,终于发现她不光生了一副不错的面孔,身段也很是窈窕玲珑,细腰长腿,胸前曲线精巧秀致。
白鄢清咳几声,顿时觉得自己猥琐至极。
5
因腿伤未愈,白鄢留在府中养了小半个月。井水的确被人事先动过手脚,城中陆续有人染上疫病。白鄢让郎中把解毒药粉撒于井中,又另设药堂,免费提供汤药。
卫瀾近来十分忙,一边是药堂人手不足,郎中请她前去帮忙;一边则是白启大病初好,黏她黏得紧,白日里时时刻刻跟在她身后。而身为白启亲爹的白鄢,对此好似没有任何表示。
见到白鄢靠在塌上悠然读书的模样,卫澜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白鄢率先开口:“卫姑娘辛苦了。”嗓音低沉,略带几分沙哑。卫澜心底那簇火苗竟就这样熄灭了。她来到炭盆边,用小竹片剥新烤好的栗子,白鄢喜食烤栗,她一向清楚,况且那日她把他从荒村背回来后,白鄢便不再拒绝她的主动示好。
一小碟栗肉被端到面前,白鄢放下书,认真看她:“卫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聪慧如她,怎会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卫澜看着他:“大人驻守蕲州多年,匈奴从此不敢再犯我东夏国境。大人的赫赫声名早已传遍东夏国,惹得多少女子倾慕。卫澜是个粗人,亦不能免俗。”
“是吗?”白鄢伸手扶住她的肩,迫使她将一张素净的面孔转向自己,然后低头吻在她右颊新添的疤上。
他松开她,她一动不动坐着,如泥塑木雕。于是他好心提点她:“卫姑娘要再主动些才好,毕竟卫姑娘如今与我日日相见,莫要平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无耻,下流。”卫澜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蕲州城的雪来得比帝京要早许多,次日卫澜起晚了,白启伏在床边催促:“卫姑娘快些起床洗漱,我们去堆雪人。”
卫澜拉过被褥盖住脸:“今日我还有些事,改天再陪阿启去好吗?”
过了半晌,卫澜才等到答复。
“可还是在为昨日的事恼怒?”白鄢负手立于床边,白启已被仆妇带了出去。
“若你还在恼怒,再打我一回便是,我必定不再阻拦。”白鄢低声道,换上同她讨商量的语气,“午后同我去城外猎狐?”
卫澜眨了眨眼,这觉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
他兴起突然,吩咐管家备好弓箭良马,午后便和卫澜骑马出城。白浪河结了冰,目之所及皆是茫茫雪色。白鄢勒停了马:“十年前,白浪河以南数百里疆土均被匈奴所占,卫姑娘脚下这片土地,匈奴人曾在此扎营放牧。”
卫澜抬首望他,与这寂静的天地一同聆听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边塞百姓不堪匈奴所扰,陛下下令招募兵士征讨匈奴,我这才得了机会。戎马十数载,我今年二十有八,而立之年将近,常常觉得自己无声无息老去了,如若再来一场大仗,我必定疲于应对……”
十年匆匆,恍如一梦。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掉转马头,冲卫澜扬眉一笑:“卫姑娘,林子在那头,请随我来。”
6
卫澜又有了新喜好——跟白府的仆妇一起做针线活。白鄢赠她数张狐狸皮,她舍不得拿去做其他用途,想亲手为他和白启缝制两件狐裘。奈何她在女红上无半分天赋造诣,几日下来,十根手指头被绣花针扎了无数下,又红又肿。
舒和到白府寻她时,卫澜正陪白启堆雪人。她堆了两只憨态可掬的雪狮子,舒和倚在门边,柔声道:“难道阿澜你有这样的好兴致。”
她与舒和是故交,两人数年未见,是夜卫澜陪舒和宿在城中一处小客栈中。得知舒和要去塞外做一笔生意,卫澜抱着舒和的手臂央求道:“让我看一眼你养的那些小虫子,就一眼。”
舒和是位蛊师,用秘术养了许多种灵虫,卫澜一向好奇得很。舒和被她缠得没了法子,只能遂了她的愿。
其中有一种名唤“故梦”,通体碧透,如蚕般大小,以一束青丝喂食,便能结出幻象,令人窥见头发的主人的心中所爱。
次日掌灯时分卫澜才回白府,管家迎上前,焦急地道:“卫姑娘昨日去了何处?将军寻了您一宿。”卫澜忙问白鄢的去处,管家支支吾吾,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将军在东院。”
今日是苏氏的忌辰,白鄢必定会在苏氏从前的居所陪着她。她翻墙入内,拨开齐腰深的荒草,走到屋前。她很清楚白鄢就在里头,亦很清楚一旦自己推开这扇门,势必要迎来他的怒火与诘问,他会越加厌恶自己。
北风呼啸着灌入室内,吹动悬在梁上的重重纱幔,白鄢醉卧纱幔深处。卫澜合上门,朝他走去,轻抚他的脸颊,试图将他唤醒:“大人。”
白鄢没有丝毫反应,她只能作罢,取走他怀中的酒坛,解下披风为他盖上,然后离开。他骤然睁开双眸,从身后将她抱住,炙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脖颈间,他的吻就这样落了下来。
他定是醉得很厉害了,否则绝不会让自己做出这般出格的举动。
卫澜默默忍受着,一直到他将她的身子扳正,令她面朝自己。他动手解她的衣带,卫澜适时按住他的手:“大人知道我是谁吗?”
他没有答话,喘着粗气,一双眼猩红得可怕。他将手探进她的衣襟,准确无误地摸到她左肩上那块烙印。凡是出身幽庭的暗卫都会被烙上这样一块终生无法消磨的印记。
而她不再木讷,抱住他:“如果这样能够让你高兴一些的话,即便你认不出我,即便日后你会因此厌恶我,也没关系。”
八年前在朱雀街上遇到他,是她此生避不过的劫。
白鄢停下手中的动作,拢好衣襟,兀自起身离去。
外头风雪正浓,青石地砖沁出丝丝寒意。卫澜并不觉得冷,桌上供奉的灵位堪堪正对着她,她握紧手里那束发,喃喃道:“白夫人,对不起。”
7
卫澜次日一早就被逐出了白府,白鄢把那只被羽箭射穿的青隼扔到她面前,青隼的腿上绑着铜管,里头放了张字条,乃是她前几日亲手写下。
白鄢功高,在北地素有威名,明帝日渐忌惮,便让幽庭派出暗卫来蕲州刺探。
“陛下需要的消息,想必卫姑娘已传达。白府甚陋,容不下卫姑娘,还请卫姑娘另觅去处。”白鄢负手立在窗前看雪,始终背对着她。
她只带走了两件未完工的狐裘,白启约莫是得知了她被白鄢赶走的消息,抱着她的腿不肯让她离开小院。白鄢生生掰开白启的小手,她快步离去。
白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声让北风一卷,便再也听不見。
是舒和来接的她,微微蹙眉:“怎弄成这副狼狈的模样?”卫澜抹了把泪,眼眶泛红,将手里那束发远远地掷了出去:“阿和,那枚故梦我不需要了,即便知晓了又能如何,苏氏已经不在世,我再怎么努力,到底敌不过他的亡妻。”
南下回京要渡河,正值寒冬,河面结了冰,往来船只无法通行。卫澜在渡口边寻了处驿站住下,上书与玉珠夫人告罪,恳求重罚。
京中迟迟未传回消息,初春至,冰消雪融,此时军情传出,匈奴单于领十万骑兵南下,蕲州告急。
这场仗打了足足两月,明帝从各地征调兵马支援,派安国公远赴蕲州与镇远将军共同指挥作战。暮春,战事止,匈奴退回白浪河以北,东夏国折损一万兵马,镇远将军白鄢因腿疾复发跌下马,为匈奴掳去。
流言四起,竟有说白鄢通敌卖国,致使蕲州之战拖延长达数月之久。
卫澜赶回蕲州,所幸舒和仍在城中,尚未出关。她狼吞虎咽吃下舒和给自己买来的炊饼,觍着脸问:“你何时走?方便带上我吗?”
舒和揽过她的肩,忽而摇头:“真傻。”
8
白鄢在匈奴帐中起初受到礼遇,单于有意招降,请巫医为他治伤,派了几拨使者前来游说他归降。怎奈白鄢性子冷硬,数度将使者痛殴一番,逐出帐篷。单于大怒,忆起他从前镇守蕲州时处处与自己作对,遂命人打断白鄢的双腿,将他发配到最差的帐篷里养马,另派了人监视。
卫澜放倒监守,提剑走到白鄢面前,见到他血肉模糊的一双断腿在地上拖行。
白鄢避开她的目光:“胡闹!我如今已成弃子,连名声也毁了个干净,你再来寻我,又有何用?”
“你是我看上的男人,若你真的通敌叛国,我必会亲自动手杀了你。”她蹲下身子,把剑放到地上,剑刃泛出森森寒光,“可是白鄢,你没有做这样的事。”
“卫姑娘,”他眉宇间的倦色更重了几分,“纵然陛下曾猜忌我有二心,但东夏百姓从未负我半分。白某愿苟活于塞外,是想拿到匈奴的兵力布防图。蕲州有安国公在,暂时无忧,但东夏与匈奴日后必将有一场恶战,若白某能得偿所愿,还请卫姑娘襄助,帮我将此图带出去,送與安国公。”
“你总是待我这样客气疏离。”卫澜将手搭上他的肩,与他对视,“来之前我去白府看望了阿启,他很乖,也很听乳母的话,读书习武,没有一样落下。他每日空暇时都会守在北面城楼上等你,他问我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答应他,我会把你带回去,还给他。”
白鄢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皎皎月华映在她莹润的脸庞上,为她覆上一层朦胧的霜,她眼中神色坚定,无半点畏惧退缩。
心中的情愫冲破禁锢汹涌而出,须臾将他吞噬,今夜过后,他注定无法与这个叫卫澜的女子斩断瓜葛。
卫澜易容成匈奴侍女的模样在单于的金帐里走动,若探听到重要机密,必定滴水不漏告知白鄢。她想法子为他弄到特制墨水和绢布,他凭借记忆绘制布防图,若有不确定之处,则请卫澜替他外出踩点查探。
他的腿伤好了许多,因经脉断了,行走困难,要想彻底恢复,还得回到蕲州后另请名医诊治。
卫澜最喜待在他身边看他绘图,为防止惊动睡在另一处帐篷的监守,他只点一盏昏暗的油灯,就着微弱的光线提笔画图。他常常蹙眉,目光定定落于绢布上,一画便是半宿。卫澜熬不住困意,且她还得趁着天未明就离开他的帐篷,蜷在一处角落里便胡乱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身上搭着他的外衫,而他睡在离她不远处,睡梦里终于舒展了眉目。
卫澜把外衫还给他,嘟囔道:“一根筋的呆子。”
一细想,自己又何尝不是?甘愿为他远赴塞外,将自己置于万般凶险的境地。
白鄢突然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天还未亮,你再睡一会儿,到时我叫你。”
卫澜立时红了脸,困意全无。
9
金帐内的单于似乎忘却了白鄢的存在,东夏朝廷亦没有明确表示要把白鄢赎回,而是半年内数度屯兵蕲州,加重对匈奴的戒备。初秋一到,塞外牛羊成群,骏马健硕,匈奴人的大刀磨得锋利。单于有意再次南下,白鄢的布防图总算赶在这之前完工了。
卫澜盗来一匹骏马,选在夜里离开,临行时白鄢为她收拾行囊,把那卷布防图郑重地放在最底下。她柔声说:“我知晓这是极其重要的东西,绝不会弄丢它。”
白鄢勉力站起身,为她理好被夜风拂乱的鬓发:“你办事,我很放心。”
“还请大人珍重。”她朝他盈盈一拜,难得流露出几分小儿女的娇憨之态,“办完此事,我必将快马加鞭赶回,接大人重回故土。”
他忽地垂首,吻上她的唇。一切太过突然,她一双杏目大睁着,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男子。
良久后,白鄢在她耳畔说:“启儿并非嘉禾与我所生,他是我义兄的遗孤,义兄战死后,我将他抱养过来,交与嘉禾照顾。”
“好好活着。”他最后交代她的只有这句话。
“无论大人待我是出自真心,还是其他目的,我都会竭尽所能将布防图送到。”她眼里噙着泪,“在塞外的这段日子,我很开心,这一生从未似如今这般自在快活过。”
卫澜打马离去,白鄢重回帐篷,从怀里取出一个褪色的剑穗。
“嘉禾。”他捧着剑穗,深深地跪了下去,“上次你的忌辰,我在东院向你忏悔,我兴许要喜欢上别的女子了……”
他终究下定决心:“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岁月,不应为我所耽搁。”
他从未见过如卫澜这般女子,她似一株郁郁葱葱的乔木,无须攀附也无须倚仗任何人。在他此生最危急的关头,她毅然出现,将他从无间地狱里一点一点拉回来。
多好的姑娘,他心想。
某个不为人知的夜里,他曾悄悄伸出手,抚过她如画的眉目,恬静的容颜,而她丝毫未察觉,一如酣睡的猫。
一轮红日跃入层层叠叠的云海,倾泻出万丈霞光,帐外马蹄声金戈声络绎不绝。白鄢掸去衣上落尘,向南拜了三拜,平静地迎接他那未知的命数。
10
熙和十二年这场战役注定将被载入史册,安国公挥兵北上的同时,命部下率一小支兵马暗中穿过西边荒漠,深入匈奴王都后方,烧毁粮草与兵器库,与主力军里外夹击,直捣王庭。
匈奴单于仓皇北逃,匆忙派使者与东夏国议和,甘愿割让疆土以求平安。
白鄢被东夏军从地牢救出,幽庭大首领玉珠夫人亲赴塞外接他回京中养伤。白鄢历经数道酷刑,已十分虚弱,昏过去前不忘问左右:“卫姑娘在何处?”
见此情景,玉珠夫人苦笑:“我平生最得意的徒弟,竟是折在白将军手里。”
卫澜死了,死于她和白鄢道别的第二日。匈奴人的暗哨发现她策马一路往南去,心中生疑,派出数百骑兵追截,她身中数箭,跌入白浪河。
有兵士在下游发现她的尸首,打捞上来,发现她手中死死攥着一卷绢布,上面绘有匈奴王庭的兵力布防。
白鄢不肯去京中,上书与明帝告罪,请求辞官归去。他在蕲州城内赁下一间小院,一壁照看白启,一壁打听卫澜的下落。
第一場雪落下时,白鄢等来消息,舒和从塞外回来,途经蕲州,前来探望白家父子二人。
“这是阿澜同我讨要的东西。”舒和将小木匣和锦囊交到白鄢手上,“这种灵虫名唤故梦,以青丝喂食,能结出幻象,先生若想知道阿澜为何执意倾心与你,不妨将阿澜裁下的那束发投入匣中。”
他依照舒和所言,用卫澜的发喂食灵虫。幻象将他带回九年前,他立下赫赫战功,初次被明帝召入京中。宣德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他单膝跪于殿中,殿门外探出数个小脑袋,其中一人悄声和同伴说:“我以后也要做这样威风的大官。”
之后再相见便是上元节,卫澜终于得到玉珠夫人准许,与师兄们结伴出宫赏花灯。人流如潮,她走散了,孤零零蹲坐街角。赏灯的白鄢捡到她,打趣道:“小郎君是哪家的公子?好生俊俏。”
十一岁的卫澜作男儿打扮,白鄢竟未识破。他带她去找她的师兄们,为了安抚她,给她剥了一捧烤栗子:“我一向喜欢吃这些,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分别时,卫澜仰着头问他:“大人会一直待在京中吗?”
白鄢笑道:“我不日将要回蕲州,你日后若是想再见我,来蕲州便是。”
那夜花灯满城,流转的光影里,她悄然将那个男子深藏心底,去蕲州见他,是她的执念,亦是妄念。
幻象散去,白鄢怔怔地站着,末了终是问舒和:“舒姑娘,阿澜真的不在了吗?”
舒和的目中隐有泪光,点了点头。
日头西斜,夕阳洒落在小院,他推开门向着那片光亮走去。守在门口的白启牵住他的衣袖:“爹爹,你知道卫姑娘在哪儿了吗?我们快些把她接回来好不好?”
他没有答话,蹲下身抱住儿子,喉间压抑着悲痛的哽咽。
余生岁月还有很长,他将被困在那座名为思念的囚狱里,日夜不得安宁。
尾声
清平镇的清晨雾气很浓,为给隔壁屋的卫姑娘送药,林大娘特意起了个大早。
卫姑娘去岁搬来,成日病恹恹的。她赁下林大娘的一间屋子,付了数倍租金,留下一张药方,请林大娘为自己抓药煎药,将养一段时日才有点起色。
除卫姑娘外,屋子里还站了个面生的男人,林大娘正要喊出声,觑见卫姑娘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林大娘把药送进去,识趣地离开。
卫澜盯着桌上那碗滚烫的药汁,白鄢忽地从她身后将她抱住:“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同我走,启儿很是想念你。”
“卫澜已是老姑娘,又是久病之身,还请先生另觅良配。”她试图拍掉他那恼人的手。
他加重力气搂着她,没脸没皮地凑上来:“京中的公羊羽先生你可知道?公羊先生精通周易之术,曾为我推算过命数,他说我后半生是个闲云野鹤之人,膝下儿女成双。儿子我已经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为我生个女儿?”
“当然。”他顿了片刻,“如果你身子还没好的话,晚点也是可以的。”
卫澜又羞又臊,两颊晕开胭脂色:“呸,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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