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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人生

2017-08-24麦茬

东方女性 2017年8期
关键词:木匠木头爷爷

麦茬

小时候我妈经常骂我:“机灵点!别像个木头一样!”谁知越骂越傻,每当她一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真的像块木头……我私心觉得,每个人的内心都像一块木头,想变得像点儿样子,须得先用斧头砍一砍,然后用锥子凿一凿,再用刨子刨个光,最后用砂纸打光滑,如果你想变得更加完美,可以再刷一道清漆,清亮细腻,油光可鉴。

我第一次对木头产生兴趣,是在10岁。那时候,我在爷爷的木匠房,一待就是一整天。爷爷的木匠房是一个宽敞的平房,按照现在时尚一点的说法,就是工作室。爷爷爱干净,将工具摆放得非常整齐,一个非常大的木桌摆在木匠房正中间。对面的墙上,整齐地钉着所有木匠用的工具。当时我所生活的那个城市,平房是没有集中供暖的,只能自己安装一个煤炉,将烟囱在屋子里从下到上呈一个直角拐一下,接到屋子外,以实现全屋子的对流取暖。非常简单的一个工作室,却是我童年到少年,最喜欢待的地方。通常爷爷在一旁做木匠活儿,我在炉子周围假模假式做一些“工艺品”——通常是十字飞镖(把两个木片交叉相叠,钉一个钉子)、木头盒子(就是把几个厚木板组成一个正方体,钉起来)、不能坐的小板凳(就是给一个木板钉上四个腿儿)……我和爷爷就这样一老一小,在木匠房一忙一天。通常爷爷在连续忙碌几个小时后,就停下来,走到我的身边,看看我做的“工艺品”,就开始哈哈哈哈地笑起来。爷爷其实是个非常严肃、不苟言笑的人,姑姑以前夸张地说,她是在我出生之后才知道爷爷,原来也是会哈哈大笑的。

爷爷生在山东莱州,14岁开始跟着师傅学木工,20岁时,阴差阳错成为部队里管粮食的“军官”,至于这个官到底有多大,我無从知晓,只知道当时在生活普遍非常困难的时候,爷爷的收入却足以维持他性格中的体面因素,让旁人羡慕不已。21岁看上奶奶,奶奶的父亲在她小时候打仗死了,她随着妈妈的改嫁而到一个新家庭,倒是也没受什么苦。奶奶长相一般,心地善良,但是可能是从小家里出变故的原因,性子孤傲,不太和别人亲近。奶奶的母亲又是个非常势利眼的女人,从奶奶16岁就开始给她相亲,过了三年还是没有看上中意的,后来人们都说,这样相下去,名声都会给相臭的,真没人要了。奶奶听了,真以为自己嫁不出去了,急得直掉眼泪。后来爷爷上门提亲,但是奶奶的母亲不太能看得上他,觉得管粮食的“军官儿”不算官,将来没什么出息,当即否定了这门亲事。但是听说第二天,爷爷找来一帮兄弟,到布料行里,成匹成匹买布料——质量最好的、颜色最艳的、款式最新的,从夏天制衣的“的确良”到冬天纳鞋底儿的帆布,看到什么买什么。这件事成为当时轰动村子的传奇。在我的想象里,爷爷和他的兄弟们一人抱着一批布料,一字成形的长队,从布料行出发,一路经过来看热闹且张口结舌的路人们,直达奶奶的家里。听说当时奶奶母亲的嘴角,已经快咧到了耳根。后来有人问爷爷,为啥一眼就相中了奶奶,爷爷说:“她的背挺得很直,好看。”

后来爷爷随着建设兵团要去新疆,他被派到一个离家3000多千米之外的边疆小城,再多跨一步就是哈萨克斯坦。奶奶随着爷爷,坐了不知道多少天火车,转汽车路过新疆的戈壁时,大雪封山,车停在了路上不能前行。奶奶当时怀孕加晕车,呕吐不止,她抱着爷爷哭,嘴里不停地念着:“怎么办,怎么办……”爷爷看着这场持续了一夜仍旧没有停下来的大雪,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有些迷茫。

在新疆适应了几年之后,爷爷和奶奶,用两个人积攒下来的所有钱,在小城里买了一块5亩大小的地,全部建做宅院。奶奶在买地建房之前略有迟疑,忐忑地问爷爷:“需要买这么大吗?以后住不满怎么办?”爷爷不看奶奶,一个人默默抽烟,慢慢地说:“能住满。”后来,我的爸爸、我的5个叔叔和姑姑们、我和我哥,还有我的一群堂兄堂姐堂妹,都是在这个宅院里出生的。

也许是爷爷这种笃定,自信,外加一些强迫症的性格因素,让他成为了一个成功的木匠。当时的木匠不太多,结婚时的家具,院子的大门,全部都是爷爷做的。爷爷的活儿做得很细,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不论从质量还是外观,从他手里诞生的每一件家具,在现在来看,都是非常精美和流行的。

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爷爷似乎最喜欢我。我妈当年生完我,觉得胸口发闷,最后实在难受得下不了床,去了医院检查,发现肺上积水,严重胸膜炎,于是住院进行手术。我断奶早,在月子里就是奶奶和爷爷照顾。爷爷每天早起,拿着一个牛奶瓶,去我们的哈萨克族邻居家,接一瓶新鲜牛奶,然后回来煮开喂我。然后点着我的鼻子说:“这个听话的小东西,一点不哭,这么滑头,早晚是黑大门(监狱)的货!”可能是因为每天都喝这种新鲜干净的牛奶的缘故,我小时候,比别的小孩胖很多,胖到都两岁了,还是不会走路。“两个小腿儿,哪能支撑住这么个大肉脑袋啊!”爷爷对着因为我不肯学走路趴在床上不动而发脾气的爸爸说。说完,便走进了他的木匠房。几天后,他竟然推着一个自己做的、刷了蓝色油漆的小车出来!这个小车类似现在婴儿床,车的下面有四个木头的轮子,轮子没有橡胶,所以走在不平坦的路上时,整个车会振得咕噜咕噜直响。车里有一个固定在底面的小凳子,还有一个钉在一侧的小板桌,先进极了。我妈说,当时把这个车一推出去,她立刻成了“妈妈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人都夸我是少爷命,几乎都忘了,我是因为太胖,才获得了这个拥有蓝色小木车的机会。

爷爷耳朵不好,平时别人和他说话,声音必须稍微大一点儿才可以。我四岁的时候,爷爷骑着自行车,载我出去玩,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丁字路口,一辆拖拉机跟在我们身后向右转,爷爷没有听到动静,拖拉机拐弯后,后面拖斗上的铁丝挂住了我的衣服,将我径直卷到了车底,我的左侧大腿骨头,彻底被折断。躺在医院,一个星期才做手术,还好年纪小,恢复能力强,没有留下残疾。现在的左侧大腿,有一条像蜈蚣一样长长的缝针伤疤。每次夏天,爷爷见到穿短裤的我,都要留意一下我那道疤是不是淡下去了,我说,都这么多年了,哪能淡下去,他还是坚持说,能淡下去的。我知道,他的愧疚无法说出口,只能用这种方式笨拙地表示。

爷爷和奶奶生了6个孩子,三个男孩,三个女孩。后来,姑姑们都出嫁,大宅院里的房子就分给了我爸和两个叔叔,加上爷爷奶奶,每家都有差不多一亩的地可以做成庭院,真的印证了爷爷的那句:“能住下的”。倘若当年院子买小了,或者多生了一个孩子,都是不够住的。我的童年,一半在自己家度过,一半在爷爷家度过。那时,我像所有小孩一样,迷恋功夫,迷恋传奇,渴望成为大侠。爷爷花了三天时间,为我做了一把木剑,无论剑刃,剑柄,两耳,都做得非常精细,剑柄更是用砂紙打磨过,手感好极了!我当时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了这把剑,就能成就我大侠的第一步,要知道,在那个玩具匮乏的年代,那个小朋友们都拿着枯树枝比武的年代,一柄涂着清漆的实木宝剑,足以在孩子群里当上老大。但在我还没有坐稳老大位子时,我哥将我的宝剑借走,练他的“甘十九妹剑法”,可能因为功力不够深厚,一个没耍好,木剑齐齐折断,留下了参差不齐的断口。我伤心极了,拿着断成两截的宝剑找爷爷大哭了一场,爷爷不停地说:“没事的,没事的……”第二天,爷爷的脸上仿佛闪着光,从木匠房出来,手背向后面,藏着一个改造的新宝贝——他将木剑的断口削尖,原来的宝剑,就成了一把精致的匕首。我如同重生了一般,拿着我的新武器回到帮派,虽然最终也没能坐回老大的位子,但是却成了第一刺客——能拿着匕首贴身行刺的那种。

后来的我,和所有人一样,经历学习的压力,高考,去很远的城市上大学,喝酒,恋爱,只是在这个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爷爷的影子,好像变得越来越淡了。我很少去那个木匠房了,没有时间再做我的“工艺品”,爷爷也早就不给我做木质的玩具。有时候我去看他,坐在一起,我很想和他说说话,但是因为他耳朵的问题,我说话必须非常大声。人通常就是这样,一句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话,好像多多少少被加入了表演的成分,连自己都会怀疑其中的真心,于是索性不说了。他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人,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我这种表达方面的无力,有些话哽在喉里,就是说不出来。我也总是侥幸地觉得,他应该都是知道的吧,都是明白的吧,我们应该是有那种默契,就如同我们一起在木匠房里各自忙活整整一天,也不怎么说话的那种默契。

大四的寒假,爷爷向爸爸抱怨,说我去看他的次数太少了。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我陪爷爷和奶奶打麻将,故意放炮给他们,他赢了很多,又露出了罕见的哈哈哈哈的大笑。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场景。

毕业后工作的第三个月,爷爷就去世了,我因为种种原因,甚至都没能回去参加葬礼。听姑姑说,爷爷去世的当天,还坚持自己起身上厕所,好像是要将体面的一生维持到最后一刻。我的愧疚,一直隐隐希望爷爷能给我托梦,希望在梦里我们可以畅通无阻地交流,把这几年说不出的尴尬和感情都倒一倒。可是现实却是,我很少梦见他,梦见他的时候,也不是我俩独处的时刻,通常都是很多家人在一起,我又回到了那种面对他表达不能的状态,我着急极了,轻咬着自己的舌头,提醒着自己:“去找他说说话!”脚步却一点都不能移动。随后就会带着懊悔醒来,继续我漫长的、平庸的人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在想象中,给自己构造了一个场景——

在新疆我再熟悉不过的冬天,阳光很好,我在木匠房,用刨子刨的木花,引燃炉子里的煤,这事儿我有经验极了,全家人,没有一个人能做得比我娴熟。房间变得热乎乎的。爷爷在专心地做一把椅子,已经做到打砂纸的那一步了,而我正在做我的十字飞镖,忙得开心极了。窗外的阳光实在太刺眼,屋檐上的冰柱都被晒得开始滴水了。

我和爷爷就背对着背,各自忙活自己的木匠活儿,彼此不说话。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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