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旱冰鞋
2017-08-23卯月月
卯月月
1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十几岁时,我一度在面对我弟弟时充满了复杂的心情。
当他眨巴着眼睛,甜甜地喊我“姐姐”,把零食分我一半的时候,他分明是个小天使。但当他在饭桌上、在商场中、在宠物店里,总是向爸妈提出各种要求的时候,我觉得他瞬间落入凡尘,变成了最普通的任性小孩。
挑食是很坏的习惯,他的玩具已经足够多了,妈妈讨厌任何一种宠物。这些难道他不知道?可没办法,他总能如愿以偿。
当我向室友抱怨家人对弟弟的纵容时,室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我说:“小孩子,有点儿挑食,喜欢买新玩具,想养一条狗,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啊?我想寻求共鸣,却吃了闭门羹。
回想我和弟弟相处的时光,身为姐姐的我总是充当着教导者的角色——你要关心爸爸妈妈,不要提过分的要求;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就知道捧着手机玩;你要大方、得体、有教养。
他是我的弟弟,所以他不能做一个“熊孩子”。
这天夜里,我睁大眼睛审视自己。天花板上突然浮现弟弟清澈的大眼睛,我在其中隐隐约约看见了那名为“嫉妒”的原罪,在深夜里吐着蛇芯子。
2
我的父母并不重男轻女,所以这种嫉妒之情来得令我羞愧。我嫉妒弟弟,只是因为他可以享受在他这个年纪的不懂事。
从小时候起,我一直算是外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其他小孩子呼天喊地,可我只哭过一两次,很快就适应了。
放学时,我经常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悠闲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因为知道爸妈忙。有时候他们来不了,就会托隔壁的奶奶来接我。
通常我不会在隔壁奶奶家吃饭,即使到了饭点,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也会一边说着“不饿”,一边坚持在家门口等爸妈下班回来做饭。那时候,我在潜意识里已经觉得不麻烦大人是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唯一还有印象的例外,大概是在小学四年级时。
那时,旱冰鞋在一夜之间流行起来。同样是10岁的年纪,我的朋友们每人一双。他们与我并肩走着,在旁边的石阶上轻轻一磕,两对细小精巧的轮子就会从鞋底弹出,他们如风般你追我赶,笑声在我耳边响起。
他们常相约比赛,玩出各种花样。每当他们脱下鞋子说给我试一试,我都会连忙摆手,跑回家做作业。
有一次逛超市,我看见放旱冰鞋的架子,凑过去看了看,不贵。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说我的好朋友都有一双这种鞋子,可好玩了。
当时父母正在交谈,我煞费苦心的话语被他们直接忽略了。
那段时间,大概是我常常梦到自己穿着旱冰鞋,像滑翔的白色水鸟一样掠过平静的湖面。所以我再一次开了口:“妈妈,我想要一双旱冰鞋,不用很好的那种。”
欲望能给人莫大的勇气,我竟然会开口直接索要一样没什么意义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没想到的是,妈妈轻松地答应了:“好啊,这次期末考试你考到前3名,我就给你买。”
考到前3名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所以我满心期待期末考试。
后来,一次期末考试,两次期末考试……许多次期末考试,旱冰鞋的款式换了一代又一代,我始终没有看到承诺被兑现。
我开玩笑般的问妈妈:“说好给我买的旱冰鞋呢?”
那张空头支票上写的是什么借口?或许是——她很忙,那东西没意思,我玩一下就会腻,旱冰鞋穿出去不安全?
提出不被家长期待的要求,果然是―件羞耻的事情。
后来上了中学,有一次,同學硬拖着我去滑旱冰的广场一起玩。
我全程摔得四仰八叉,同学扶着我坐下,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会滑旱冰呢。”
我痛极了,看着自己摔青的膝盖想,大人们说得很对,我果然不喜欢滑旱冰。
3
后来,我越来越习惯一个人做所有的事情。
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穿过熙攘的家长群去寄宿学校报到;一个人攒生活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在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时候,我会努力自己消化,几乎不跟父母透露任何负面的东西。
我很好,钱够用,没关系。
每次听到父母跟别人说我是从不让他们操心的好孩子时,我心中都充盈着满足感。
我念初三那年,家里迎来一个新生命。
放假的时候,我特意回了家,家里来了很多亲戚看小宝宝,相当热闹。
午休的时候我没睡着,客厅里大概还有一两个人在轻声说话。有人问我奶奶,家里为什么还想要第二个孩子,是不是想要一个男孩。
奶奶的回答让我非常欣慰——男孩女孩都是家里的宝。
“不是这个原因,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亲戚又问。
奶奶说:“小月那孩子越大就越冷清,总觉得她不是那么恋家。家里添个活泼的小孩子撒娇闹腾,显得有生气。”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心里乱糟糟的,流着泪,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闷声不响地提前回了学校。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独立懂事的女孩不是大人们一直所期待的吗?为什么等我长大以后,这一切却变成了我“太冷清”?
我好委屈,平日里越发心事重重,也越来越不爱回家了。
但每逢回家,爸爸妈妈总会拽着弟弟的小耳朵笑骂着教育他:“你这个不省心的猴崽子,你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知道搬一张小板凳给妈妈剥豌豆了。”
他们将我描述得越懂事、越厉害,我的心就被扎得越疼。
终于有一天,在他们又一次当着弟弟的面夸我懂事的时候,我对弟弟说:“是,姐姐可懂事了,妈妈经常骗姐姐,可姐姐每次都会原谅她。”
这话实在有些尖刻,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妈妈生气地问我:“我骗你什么了?”
她果然不记得了。一种呛人的酸意从鼻子冲了上来,我哽了一下。
真奇怪,长大以后,我的泪点就变得奇高无比。而此刻却突然变成小孩子,想要撒泼耍赖。
我回到房间,过了许久,有人敲门——是弟弟。他端着一杯牛奶,怯怯地说:“姐姐,你别生气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惹我不高兴了。我摸摸他的头,习惯性地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这天晚上临睡的时候,他扔了一个枕头在我的床上,还宣布——他想跟我睡。
他还小,在床上蹦来蹦去折腾到好晚,关了灯后,他的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又问起我来:“妈妈以前怎么骗你啦?”
我和他先拉钩,然后分享了这个小秘密。我感觉和一个小孩子交流,反而轻松很多。听完我的小委屈之后,他显得有点同仇敌忾:“嗯!每次去打预防针,她也骗我说是最后一次!”
4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次回家时,我拥有了一双旱冰鞋。
我打开鞋柜,一眼就看到了它——鲜艳的色彩、笨重的样式,小孩子的玩具鞋配上大人的码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我拎起它,妈妈刚巧从厨房出来看见了。
我们都有些尴尬。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点别扭地说:“我让你爸爸买的,你穿上试试?”
“不了。”我摇摇头,心里知道弟弟已经把我给“出卖”了。
“试试吧。我没想过……你那时候会那么想要这双鞋,而且你也没跟我闹过。”母亲笑了笑,有点手足无措,又执着地让我换上它。我最终还是顺从地穿上鞋,但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只能扶着桌子走两步。
走着走着,不期然看见母亲对我露出有些討好的笑容,我的心再一次酸了起来,坐下来解鞋带,想以此掩饰复杂的心情。
一双旱冰鞋,看似不合时宜,但对于我40岁的我的母亲来说,已经是最为笨拙的道歉了。
我终于收下了它,她显然松了一口气。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能看得出来,父母铆足了劲在对我好。我知道,他们是因给我的童年留下的小亏欠而感到内疚。而我也悄悄鄙视了自己的小心眼,从一开始有些别扭,到后来坦然接受。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家人之间的隔阂总跟毛衣没藏好的线头一样细微,一扯便源源不断,越拉越长。可只要有人愿意将那线头收起来缝好,袖子便不会嫌弃领子,领子也不会怨恨袖子。
经过这么长时间,我总算知道——大人有时候不太懂小孩子,也会做错事而不自知。而小孩子也没必要强行装出大人的模样。
既然当年10岁的小女孩总算在多年以后收到了旱冰鞋,也获得了家人的理解,那么就对那个线头宽容一点,让它埋在针脚细密的岁月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