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宫访画
2017-08-23李宗陶杨子
李宗陶++杨子
冬宫里现有400个对外开放的展厅,若用正常速度走完,约22公里,需要6小时。这是奢华时代的宝藏:古希腊的瓶绘,古罗马的雕塑,老欧洲的油画、版画、素描,出土的史前文物和钱币,前朝的家具、瓷器、金银制品,以及宝石、象牙……占有它们,满足了君王的雄心
伦勃朗作品《浪子回头》
云层灰白,密密卷着,像是一万顶中世纪的贵族假发平堆的。百年前的照片和一片片前人描述密密堆在脑子里,我在夜晚降落圣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预先计划的城市”,迅速被管风琴似的圆柱森林包围。
温度计愈是降低,这座城市看上去就愈是抽象。摄氏零下25度已经够冷的了,但是气温还在不断下跌,仿佛收拾了人民、河流和建筑物之后,还要把理念、抽象概念也埋掉……
布罗茨基在《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里说,当地居民更愿意称它为“彼得”,城市缔造者彼得大帝的名,代表一种新的、异国的、疏远的气质。
这是夏初,气温零上15度,抽象稀释,具象浮现:空气干净,云团近得可以摘;涅瓦河一天20小时醒着,亮灰着,因为白夜正在降临。
第一站,拜访冬宫。1764年,柏林商人戈茨科夫斯基进献225幅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时期西欧艺术家的画作,伊丽莎白二世将它们存放在這座本用于休息和举行小型招待会的冬季宫殿里,起了个法语名字:艾尔米塔什,意思是清幽之地。
这个罗曼诺夫王朝的第六位皇帝、第三位女皇幼年受法式教育,得奢华之气,加上长得好看(当年号称欧洲最美女人),喜欢翻行头,两三万条长裙礼服她不嫌多,一次火灾就烧毁4000件。还有鞋,在这个单项上能够稍微挑战她的大概只有伊梅尔达·马科斯(菲律宾前总统夫人)。而她聚敛艺术品的嗜好,很快被她挑选的皇储未婚妻、后来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继承,后者在位34年里购进的欧洲大师杰出画作,使得斯大林时代的冬宫艺术品丑闻成为可能。
排队,排很长的队。俄国人素来有安然排大队的习惯——1917年2月那次例外,一队妇女排着长队买面包,忽然不乐意了,跑去游行了——这一点,传给了冬宫门前的各国游客,176尊奥林匹克诸神雕像站在25米高的围墙上,看大家排队。
冬宫里现有400个对外开放的展厅,若用正常速度走完,约22公里,需要6小时。那三百多万件艺术品,若在每件前面停留1分钟,按每天8小时算,需要17年。
这是奢华时代的宝藏:古希腊的瓶绘,古罗马的雕塑,老欧洲的油画、版画、素描,出土的史前文物和钱币,前朝的家具、瓷器、金银制品,以及宝石、象牙……占有它们,满足了君王的雄心。法国皇帝想让巴黎取代罗马成为欧洲的中心,彼得大帝想让圣彼得堡成为真正的欧洲,于是,从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作品,到伦勃朗、老卢卡斯·克拉纳赫、提香、卡拉瓦乔、委拉斯凯兹、埃尔·格列戈、雷诺兹……到梵高、塞尚、高更、雷诺阿、马蒂斯、毕加索,都在清单上。
“你最喜欢里面哪些油画?说三件。”我问晓晨,圣彼得堡国立大学语言系英俄专业的学生,那个举着接机牌子迎我们的重庆姑娘,在俄罗斯5年了。
“朱里奥·罗马诺的《偷窥》,达·芬奇的《利塔圣母》,伦勃朗的《浪子回头》。”晓晨想了想说。
“为什么?”
“进去看,就知道了。”
伦勃朗的《浪子回头》画的是《新约圣经·路加福音》15章11-32节的故事:败家子归来,悔过,父亲用宽厚的怀抱接纳他。所谓“伦勃朗光”的三角光、情绪光,在4米见方的画面上流布,令父亲身披的红袍散发出一种温暖的、像是发生在回忆里的光晕,而戏剧般的黄金光源笼罩儿子的全身。一种温柔、稳定、无所不在的神秘气息将你吸入画中。
我盯着父亲的脸、手掌和儿子的脚,看了很久。从这片高亮的金黄到周围的褐再到黑,光线渐暗,轮廓线逐渐消失,形体也消融在黑暗里。但即使是黑,你也能看出丰富的层次。
伦勃朗对色彩的驾驭、对明暗法的运用、对人物心魄的诗性把握,令梵高服气:“伦勃朗不只是画得精确,他还画出心灵;那是一种真正的创造。他那高贵的敏感度,使他笔下的事物不再仅存于凡俗。”还有人称他为“夜光虫”,在黑暗中绘出光明,在宗教感和戏剧性里悲天悯人。
1826年建成的战争画廊,两侧墙面上挂着332幅著名统帅和将领的肖像,他们参加过侣12年俄法战争或远征法国(侣13 1814年)。少数相框里全黑,为那些战死而未留下容貌的将帅留位。诗人普希金生前多次来这里,写出诗篇《统帅》 图/本刊记者姜晓明
那17世纪初的荷兰乡间磨坊,阳光从高耸风车上的小窗泻进来,风车的叶片在转,地上一明一灭。小孩子伦勃朗被不可思议的形色变化迷住,从此展开一生对光影戏法的追逐。
冬宫里现有伦勃朗25幅作品,我被同样是讲圣经故事的《亚伯拉罕的牺牲》、花神芙洛拉( Flora),还有卧榻的达娜厄(Danae)吸引。金色的高光分别落在以撒的前胸、芙洛拉的额头和达娜厄的肩枕上,痛苦,慈悲,温柔。1985年,《达娜厄》被《第六病室》里走出来的朋友泼了硫酸,还划了两刀。但俄国人收拾旧山河的功夫了得,他们既然能在1837年大火之后将烧得只剩墙壁的冬宫复原,就能让大师的笔触重生。1997年,这幅不安且神秘的杰作又跟世人相见。
《偷窥》是幅大画,两米多长,占据邻门的一整面墙。画前的人墙也有两米多厚,上面点缀着各种手机——苹果不多,式样比较老旧,跟后来在俄罗斯看到的大部分人用的相似。据说,华为在这里很有市场,三星的广告牌随处可见。
在旺季,所有博物馆的展厅多由旅行团的波浪汇成,每一个浪尖就是导游手里的小旗。他们把经过培训或自学的一套标准答案交待给观众,展厅里回荡着不同音色的轮播、叠唱:
“这幅画原来叫‘罗密欧与朱丽叶,表达的是忠诚与背叛:男女主人公在缠绵,一个心怀不轨的老太婆推门偷看,这时家狗(代表忠诚)扑上去想阻止她,而家貓(代表背叛)则在床前冷眼旁观……”游客们脸上“哦”了一下,涌向下一幅。
朱里奥·罗马诺是拉斐尔的门生,我在卢浮宫看过他画的圣玛嘉烈斗巨龙之类,都是些中规中矩的作品。他最漂亮的发挥应该是为梵蒂冈某个教堂绘制壁画那次——因为教皇克莱蒙特七世迟迟不付工钱,他在本该描绘圣徒事迹的墙壁上画了16幅“行乐图”,表彰纵情声色的梅第奇家族;版画家雷蒙迪(Raimondi)随后将这些男女交媾图翻成铜版,再印刷出售,欧洲历史上第一本淫书《姿势》(Imodi)就这样在威尼斯诞生了,一时纸贵。1558年,《姿势》被梵蒂冈列入史上第一份禁书目录,赶尽焚绝,残存的几页碎片如今藏在大英博物馆。
我觉得朱里奥是喜欢捣蛋的那一类艺术家,他的画面排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感。就眼前这幅,偷情,偷看,猫狗,那条从透视法看肯定不是男主的腿,还有女主臂上的文身……你看她一条胳膊圈住男主脖子,绕过来还能把自己的金色发辫定在情人心脏上方,构成一个完整的套……其实想说,看画要安静,谢谢解说词。
《利塔的圣母》(哺乳)和《柏诺瓦的圣母》(持花)都由木版翻制,创作相隔十年,冬宫分别于1865年从米兰利塔伯爵手中、1914年自佛罗伦萨柏诺瓦家族购进,是达·芬奇现存十余幅真迹中的两件,成为镇馆之宝。
2014年,我读到一本写得很漂亮的书:《名利场——1850年以来的艺术市场》,里面讲到了这幅《柏诺瓦的圣母》在1928年末到1929年初没能达成的交易——
1917年俄国革命爆发之后,工厂移交给工人管理,出口随之崩溃。土地和农庄国有化,农民被要求为集体利益劳动,许多人消极怠工。食物日益短缺酿成饥荒。店铺和银行关门停业,政府无力偿付130亿卢布外债。列宁启动新经济政策,但很快斯大林又掉转方向,希望通过“五年计划”拯救苏联经济。他猛踩油门,大力发展工业,从德国和美国借了巨额外债购买机器,而英美在1929年纽约股市大崩盘之后,对苏联的木材、原油、金属的需求暴跌。
当时的外贸委员阿那斯塔斯·米高扬通过美国商人在纽约找到了开画廊的约瑟夫·杜维恩爵士,示意可以出售冬宫的藏画。杜维恩意识到这笔生意的红利,他委托哈佛艺术史家、也是他长期的合作伙伴伯纳德·贝伦森向苏联方面报价:500万美元,40幅;其中单单《柏诺瓦的圣母》一幅,开价200万美元。
米高扬跟他一样精明,苏联在纽约也有朋友。他们研究了一番,还价250万美元。这笔买卖没能谈成。如果谈成,这幅画前的人潮和闪闪的手机应该出现在华盛顿国家艺术博物馆才对。
斯大林和米高扬后来找到更坚挺的买家,美国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1930-1931年间,梅隆从俄国秘密购买的艺术品价值665.4万美元,占当年俄国出口总额的28%。
交易在柏林进行(当时美国并不承认苏联),数周内完成。这份清单,加上几个月后的另一份包括:
扬·凡·艾克《报喜》
拉斐尔《阿尔巴圣母》、《圣乔治屠龙》
凡·戴克《菲利浦·华顿勋爵像》、《弗兰芒女士像》、《苏珊·富曼和女儿的肖像》
鲁本斯《伊莎贝拉·布兰特肖像》
伦勃朗《土耳其人》、《拿粉花的女人》、《约瑟与波提乏的妻子》
提香《镜中的维纳斯》
波提切利巨幅作品《麦琪的朝拜》
委拉斯凯兹《教皇英诺森特十世像》
维洛尼斯《发现摩西》
海尔斯《官员像》
夏尔丹《牌房》
佩鲁吉诺《十字架受难》
…… ……
总共21+7件,都是梅隆亲自过目,从冬宫最好的50幅画中选出来的。
其中拉斐尔的《阿尔巴圣母》,尼古拉一世在1836年买进的价格是1.4万英镑,梅隆1931年3月出价116.64万美元;2004年,冬宫博物馆以官方名义将《阿尔巴圣母》借回展出,保价10亿美元。
这些画作,大部分存放在梅隆位于华盛顿马萨诸塞大街1785号的私人公寓里。当1935年面临漏税指控之际,梅隆在一场场听证会上抽着雪茄重申,他买这些画,是为了献给美国人民。
1937年行将就木之前,梅隆给罗斯福总统写了一封信,把他的藏品捐给国家,并出资在华盛顿修建国家艺术博物馆,由约翰·拉塞尔·波普设计——它会是全世界最大的大理石建筑。
这个故事是在1980年代梅隆的艺术顾问开口之后得以完整的。在档案解密后的俄罗斯,《对外贸易》杂志公布了两个令人难忘的数据,苏联1929年出口的艺术品和古董是1192吨,1930年是1681吨。
现在落到馆史里的,是这样一段文字:“在苏联统治初期的困难时期,出售了部分冬宫的艺术品。在20-30年代因为博物馆工作人员坚定杜绝了很多杰作的非法出售,首先要提及的是奥尔别林馆长……”
1932年,当时的冬宫博物馆副馆长雅希法·奥尔别林写信给斯大林,反对出售馆藏萨珊王朝银器。斯大林在回信中说——
雅希法·奥尔别林同志:
您的十月二十五日的来信已经收到。调查结果表明,文物审查是有道理的。因此,人民委员会和博物馆管理委员会不再干扰冬宫博物馆东方部的藏品。
1933年,冬宫博物馆西方部副主任Т.Л.利拉瓦亚又写信给斯大林,提出慎重出售欧洲绘画作品的请求。它促成苏维埃中央政治局为此召开会议并形成决议:禁止出售冬宫或其他博物馆藏品,实有需要,必须有四位文化高官的同时许可。这天是1933年11月15日。
梅隆在为他的艺术爱好辩护时造出一个漂亮句子: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的生命与永恒事物联系在一起。眼前这一拨拨为了从最佳角度拍到圣母子或金孔雀而互生摩擦、互道Excuse me的游客也是一样的吧。